站在戚寻面前的这个小姑娘大约是不能理解她这句对花开的感慨的。
她只是觉得这个大姐姐终于说话了,实在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这就是春天的奇迹吗?”小姑娘仰着脑袋问道。
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处在梦中的是,她紧跟着便被这个大姐姐揽在了怀里一跃而下。山风从她的耳畔传来依然呼啸的声响,却并没有吹到她的身上,便已经朝两边散开了。
而这一路风驰电掣地回到了她所住的农家小院外头,甚至没过一盏茶的时间。
她呆愣地听着这个跟先前精神头大不相同的姐姐说明日来看她,让她别在大晚上往外跑,又折返回来与她拉了拉勾订立了约定。
在黄昏的暮色中,这道灰影不过须臾便已经消失在了小径的尽头,让她有种错觉,她好像今日并没有去给那个姐姐送饭食,也并没有出门一样。
但她从小院的边角薅出来的那朵小花,又的确已经被那个大姐姐收下礼物带走了。
这显然并不是在做梦。
戚寻转头就跑附近的州城里去了。
不是她不想继续研究一下那个天命所归的丝线指向之人的身份,实在是清醒的状态和半疯的状态完全是不同的。
饶是她周身的真气震荡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并不至于让她身上积累多少尘灰,可这长达一年的洗筋伐髓过程,和她在混迹在流民当中的本能遮掩,都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套着一层灰扑扑的外壳。
她现在目光清明,日月俯仰之间草木光华尽收眼底,就是——
实在像个流浪汉啊……
不收拾一下她过不去心里这个门槛。
好在这毕竟是个江湖中人频频出来走动的世界,州城里的客栈也不是没接待过这种看起来像是土里捞出来的客人。总归她上来就给钱了,就是需要的热水多了一点而已。
等戚寻换掉了先前的灰袍,坐在客栈房间的桌前对着一桌送上来的饭食的时候,她总算有种彻底活过来的感觉了。
也直到此时,她才有机会将这一年来的系统提示和背包情况都给整理一番。
道家有元精、元气、元神之说,而依照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的说法,元精便是一切的根本,邪帝舍利中的藏匿在驳杂邪气之下的元精,对戚寻来说的意义不比和氏璧要小。
和氏璧的异种真气若无元精贯体打下的根基绝无可能被她吸收,甚至让她足以看到这个诞生了和氏璧的世界里各种因果之线。
也正是这二者的作用,促成了她这一年有余的时间里身处混沌之中的悟道。
这个悟道对她的影响说是翻天覆地也不为过。
但在游戏系统的面板上,她只是提升到了140级。
这里倒是显示出这东西可能并没有那么全知全能的一面了。
境界这种东西是很难明言的,就像此时同样是临近于破碎虚空的境界,戚寻在犯傻状态下还能按着向雨田暴打,但戚寻猜测,若是都放在这个系统里,两人的等级显示应该都是140级。
在绝代双骄的世界里,戚寻于神水宫旧址之下的封闭环境突破明玉功第九层,从129级提升到135级,现在的系统面板只增加了5级,其实并对不上她此时所能展现出的战斗力。
唯独有一点还能对得上。
那是一条称号的变更。
【系统】【侠士达成成就:将任一武学功法等级提升至10级,成就奖励称号【大宗师】】
【系统】【成就称号【大宗师】:宗师天成,道法自然,品游鱼之逍遥,赏四时之变化,剑平四海,誉满九州。称号佩戴期间全属性增幅10%
,特殊属性:应战宗师期间基础攻击提升5%,每增加一名被系统判定可出师弟子,全属性提升增加1%】
大宗师啊……
戚寻翻了翻自己的武学列表。
明玉功和神照经的名字都在此时变成了个问号,只在后面跟了个10级的标志。
这倒是完全可以理解。
就像被她师父简化过的明玉功也不该被叫做明玉功一样,她虽运功无知无觉,却实则在借助和氏璧观日月生灵之气入道,明玉功的运转已经发生了着实惊人的变化,连带着的便是深受元精精华淬炼的神照经。
这二者又与毒经化归山字经三经合一的正道,在彼此浸染制衡的过程中,已经与本来的明玉功和神照经有别。
若是戚寻有空将这两册武学给写下来的话,说不定便该叫做什么【神·明玉功】【天·神照经】之类的。
但是这名字也忒中二了,下次再说吧。
除了功法和等级的长进,剩下的便是些杂七杂八的掉落。
戚寻不免有点庆幸她在并不能正常思考的状态下,选择的是点左边,否则她的背包可能装不下这么多的掉落。
比如说在击杀武尊毕玄之后掉落的炎阳奇功,月狼矛法,击杀赵德言后掉落的归魂十八爪,百变菱枪,击杀妖道辟尘后掉落的幻魔四变、五绝杀神手之类的,现在一个不落地躺在背包里。
赵德言这个人,若是按照历史情况来看,他给颉利可汗提出的那些个放在中原合适,放在突厥简直像是在自损实力的建议,让他看起来明面上是个“汉奸”,实际上却像是被派去突厥的卧底。不过在魔门的设定之下,这位更倾向于一个纯粹的倒戈突厥之人,甚至一度拉拢毕玄作为魔相宗的外援。
这么一来,戚寻先后击杀毕玄和赵德言的举动倒是很合乎魔门清扫平定的逻辑。
而辟尘……对方既然不乐意臣服,那死了便死了。
真传道的一部分典籍已经在辟尘死后落到了戚寻的手里,剩下的一部分在子午剑左游仙的手中,有辟尘这个杀鸡儆猴的“鸡”在,谅他这个“猴”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戚寻有点想给自己点个赞。
她这蒙昧状态下倒也没杀错人。
但当她的目光看到包裹里分上下二册的道心种魔大法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开始痛苦面具了。
她托着额头将这两册道心种魔之法简单翻了翻。
这门上卷培养魔种,下卷由魔入道的功法,若是深究起来,魔种也无外乎是阳神阴神的凝结,倒也不能算是魔功。
按照向雨田在后来找上她交托秘籍时候自说自话的说法,道家的内丹和魔种事实上也是殊途同归之法。
向雨田也的确没说非要她修炼这门功法,以她如今的实力也不可能废功重修去转修这门武功,即便它的确有其可取之处也不例外,但——
向雨田借着她解释不清神水宫来历的时候,确实算得上是趁虚而入,可戚寻也不能算完全占理的!
邪帝舍利这个东西毕竟是邪极宗的传承,她此前觉得向雨田心怀不轨,才迫切要以此法提升实力,但现在看起来这个很有几分游戏人生心态的高龄邪帝,倒更像是将她当做后辈来看的。
不过学道心种魔是不可能学的,最多就是将天魔策在她手中收集齐全,在她的弟子中选择一个传下去。
比如说,那个以一朵春日将至的花将她从浑浑噩噩的状态拉出来的小姑娘,未来的那个女儿。
戚寻在州城里采购了一番后,如约在第二日抵达了那个小山村。
小孩子果然会将约定记得很清楚,在戚寻行到了院落外边的时候便看到小姑娘蹲守在那里。
虽然以她的小脑袋大概是不能理解,为什么
这个姐姐会在一晚上的时间里,从原本那个脏兮兮的样子变成了现在光彩照人的样子。
踏足大宗师境界让戚寻的面容上更多了一种独特的亲和力,即便她此时穿着的并不是那件神水宫少宫主的蓝白色衣袍,而是在州府临时采办的一件白衣,也并不影响小姑娘扒拉着院篱,露出了个惊叹的表情。
当然为了回报这一饭之恩,戚寻并没有带来什么太过醒目的东西。
也就是两床棉褥,几匹棉布,外加上一对鸡鸭,这种说起来都有点跟她平日里干的事情不是一个画风的礼物。
但这些东西对一个想要过平静生活的人家而言,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如今尚在元月,便像是一份漂泊旅客留下的新年礼物。
小姑娘捏着手中写有十年之约的纸,看着变得像是个仙人的大姐姐再次飘然而去。
她有些不理解她们还有再见的缘分这样的话,更不知道戚寻还盘算起了等到去跟宋缺会合后,便借用宋阀的势力慢慢改变这一家的生活环境的想法。
当然戚寻也不知道,这个现在才不过五六岁的小姑娘会在十几年后有一个什么样的女儿。
按照年龄来推算,距离武则天的出生还有四十四年,显然不可能是她,她也并非南方出生之人。
莫非是,婠婠?
但现在搞不清楚问题不大,反正还有的是时间来验证。
戚寻再怎么好奇为什么那姑娘将来会生出一个女帝命格的女儿,也不能强行给她催熟拉扯长大。
她有自己的人生要过,而戚寻顶多就是一个特别的监护人而已。
她也的确有足够的时间。
向雨田引动的邪帝舍利元精甚至不到整块黄晶储备的一成,便已经足够让他活到这个岁数。
而戚寻呢?她几乎将整个邪帝舍利都消化殆尽,在以元精洗髓甚至是延寿的效果上,远比向雨田还要强得多。
她虽如今距离破碎虚空还有这一层天人之分的界限,却已经在举手投足之间有了一层流转的道韵,要想推开这一扇门,在她有生之年并不是一件无法做到之事。
这便等同于半个长生了。
世人羡慕长生却又畏惧长生,无非因为年华过去后过往的朋友纷纷离去,自己成了最后的那个孤家寡人。
但戚寻绝不后悔这一路来的成长与所见,更知道自己在此后的行路中或许还能做出更多力挽狂澜之事。
在她过建康跨长江,走过这条一年多前她曾经走过的北上之路的时候,纵然如今处在大业二年,长安城未下,天下也尚未一统,所见已非先前她所见的满目疮痍景象。
宋缺领宋家军攻城,宋智与狄飞惊坐镇后方,昔日南陈、西梁、北齐之中可用的人才各司其职,魔门白道竞争上岗,这宋唐简直像是个高度运转的战争机器。
而与之相对的关陇世家,固然暂时打退了尉迟迥的队伍也无济于事。
南北朝的王业更叠,早让君主的正统性遭到了质疑。
长安城内是还有个坐在皇位上的宇文阐,但昔日隶属于北周名下的土地未必就要认这个君主,如今也早没有了什么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本钱。
要戚寻看来,此刻的情形倒是更像宋缺屯兵洛阳,在一步步地朝着关中蚕食,而对方的困兽之斗中甚至还伴随着让人觉得可笑的内斗。
有个人倒是运气不错,便是那位已然殡天的天元皇帝。
他人都在土里了,自然不必看到眼前的情况。
阔别一年再临洛阳,戚寻倒是还记得那处她曾经歇脚过的客栈,和那个被大白老虎坐骑给吓到的倒霉店伙计。
但戚寻想了想,还是没把在关外收回后就没
放出来过的大猫弄出来放放风,而是压低了自己的存在感踏入了洛阳城。
唐军渡河一战,若非戚寻执剑断流,只怕还需要耗费不少功夫,如今正值冬春交际这个快要适合兴兵的季节,屯扎在洛阳城内外的军队给戚寻一种精神头尤其旺盛之感,满是跃跃欲试的锐气。
长安城中的关陇势力江河日下,便越发显得宋唐有势若猛虎,气吞山河之象。
戚寻漫步城中,也并没错过在街头做生意的小贩在言谈之间说起,说不定大业二年便是天下统一的年头。
谁让唐军如有天助,正跟关外遭到了天罚的东突厥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距离戚寻火烧哈尔和林的突厥牙帐已有一年,那对争夺可汗之位的堂兄弟依然打得不可开交。
更别说东突厥还失去了他们的第一高手武尊毕玄,毕玄的弟子也随着师父身死而远走,这些损失的高端战力让东突厥这支原本还该算是凝聚在一起的势力,彻底乱成了一锅粥,短时间内只怕是没有了进犯中原的余力。
而戚寻也毫不怀疑,等到他们结束这个休养生息的进度之前,已经夺下关中扫平最后一处障碍的宋阀,会不会有兴兵北上的想法。
别人或许可能会迷路,有魔相宗的带路大约是迷路不了的。
戚寻想到这里,不由露出了个会心的笑容。
洛阳的繁华景象在如今兵士进出,寒光铁衣的备战气氛中距离复原还差得太远,但到底已经脱离开了接连易主又作为前线对峙之地的那种死气。
她在街头化入人群之中又走动了几步,亲眼见到唐军与摊贩之间的交谈后,这才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州府之中。
这也正是宋缺此时所住之处。
他在练刀。
一年未见,或者说是以戚寻清醒的状态来算确实有一年未见,在重新见到宋缺的时候,她甚至难免觉得有那么点陌生。
残阳如血的黄昏之色里,这个依然身着玄衣的青年在挥刀之中,刀法里多出了不少征伐之气,也让他的刀锋中多了一种煞气,但也不能说这是对他的刀法之道的折损,恰恰相反,这更像是一种入世的体验,让他的刀意中沾染了更多斑斓的色彩。
更大的变化或许还是在他眉眼之间,作为宋家军的执掌者,宋阀的阀主,以及新朝的帝王而生发出的责任感。
这些东西或许可以说是牵绊禁锢住了他的脚步,但也或许是他成就最饱满的刀意所必不可少的一番人事磨砺。
毕竟也不是谁都能跟她一样除了开挂,还吞了邪帝舍利与和氏璧嘛。
戚寻坐在墙头晃了晃,随手攀折下了一支树上的枯枝,一把横掼了出去,正中宋缺的刀尖,将他整套天风环佩的刀法给截断在了那里。
“谁?”宋缺擡头靠着墙头看过来。
有一瞬间他下意识的反应里充满了警惕和威严之态,但当看清坐在墙头的姑娘是谁的时候,他又忽然放松下来了神色。
“你来了。”
大约是因为这一年间的历练让他无论是处事的手腕还是情商都要比之前高出了不少,他并没有问戚寻之前那个精神紊乱的状态出了一剑后又跑去了什么地方,没有问她现在算不算是康复了,更没有问什么他如今所做的一切是不是该当算符合她的希冀。
这俊朗异常的青年只是擡头,在收刀还鞘的时候问道:“你晚膳吃了吗?”
“没呢。”戚寻摇头,从墙头跳了下来,“劳驾宋……”
“你若是还想叫宋公子也无所谓。”
“劳驾宋公子来份锅子,这大冷天的还是吃点热的吧。”
戚寻摸了摸耳朵。
她虽然不怕冷,但是还是觉得自己先前在南方晃荡属实是个好决定,否则那孩子说不定
还找不出一朵送到她面前来的野花。
听到戚寻一边往锅里倒涮羊肉,一边说起她在这一年间的见闻,以及她盘算着的要报答那小姑娘的事情,宋缺忽然有种这一年的时间并没有生出什么隔阂的感觉。
只不过先前放在她面前的是那份长安城里的酥山,而现在放在她面前的则是洛阳城里的锅子。
她身上也依然有种让人觉得像是童心又像是本心的奇怪气度,在她擡眸间,也依然是那种让人觉得艳羡的神采飞扬。
“我打算明日往长安城去一趟。”戚寻继续说道:“有始有终嘛。”
“你也不怕被人围起来打一顿。”宋缺调侃道。
他的队伍都压境洛阳了,长安城里的那些个勋贵但凡不是个傻子都该想明白,当年他们两个混入其中显然不怀好意了。
也不过是不敢直接冲到他们的面前来上个两军对垒,这才只能顺着当年制造的假象往下表演,对着自己的同盟无能狂怒而已。
但凡真见到了戚寻本人,不扑上来跟她决出个胜负才怪。
“首先,他们加起来也打不过我。”戚寻擡了擡下巴,露出了几分得意之色。
这一点宋缺倒是看出来了,如果说先前他还能看出戚寻武功的底细的话,在她这次出现的时候,看那抛掷树枝的一手,他便知道,自己跟她之间的境界差距越来越大了。
长安城中纵然还有尤楚红这样的高手,但也的确如戚寻所说,他们加起来也照样不影响她全身而退。
“其次……”戚寻竖起了一根手指,“我不是上门去嘲笑他们落入圈套的,我是去给他们提供一条活路的。”
“第三……”
“就你理由最多。”宋缺笑道。
戚寻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翻出了一张纸条。
该说不说魔门在情报网络上的工作属实是有长进,她之前弄成了个小灰人的样子他们的确是不好找到自己这位圣君,但在她恢复了容貌正常着装之后,便很快发现了她的下落。
更让戚寻觉得席应这家伙大有长进的是,他没有让人打扰自己的行程,也没有探问她想要去什么地方,只是让人送来了一个消息——
当年曾经被岳山带到长安城来的那个明月小姑娘,现在还没离开长安城。
这位花间派典籍的看守者,多少还是需要戚寻这个圣君来拿个对待的态度。
“我去回收一点东西。”
有向雨田的传承在手,戚寻甚至不必像先前跟祝玉妍和席应所说的戏称一样,说自己其实是花间派的传人,而完全可以以邪极宗少宗主自居。
但反正圣君之名也基本上得到承认了,戚寻才不想用邪极宗这种听上去就不如神水宫逼格高的顶掉自己的称呼。
不过长安城还是要去的。
她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将天魔策十卷收集齐全,交给自己未来的弟子传承,这花间十二技便必定在她的收拢范畴之内。
这世上也的确不需要一个手握花间派典籍却不得习练花间武功的守护者存在。卸掉这个身份,那位明月姑娘应当会过得更加自由一点。
“你要不要在洛阳再多留两天?”宋缺想到她先前说的明日便出发,又出声问道,“狄军师处理完了相州庶务便会往这边来,了空大师倒是在建康讲经,大约暂时见不到。”
“我见过了呀。”戚寻回道,“我打建康过的时候见过了空大师,他这也算是一念成佛,普度众生了,论起武功我现在照旧可以把他劫走,论起佛理他甩我三条街。至于狄大军师嘛,我先往相州绕过去看了……”
谁让戚寻的那个Q版小人里面,代表狄飞惊的那一个看起来实在是瘦削了不少,让戚寻有点怀疑他们这个攻城掠地期间对狄飞惊的人力做出了太
过离谱的压榨。但等她亲自看到狄飞惊的时候又觉得这大概只是他自己的工作狂属性被激活了而已。
宋缺的脸色黑了黑。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第一个见到戚寻恢复正常的人结果别说消息灵通的魔门了,就连了空和狄飞惊都比他先见到人。
但他又琢磨着自己若是说出什么“你居然第三个才想到我”,这话便听起太有怨妇气场,最后只是沉默地多喝了一碗汤。
第二日他便目送戚寻踏上了往长安去的旅途。
当然在戚寻离开之前,宋缺以锦衣“还乡”的说法让她换了一身衣服。
这词可属实是用错了,但要宋缺说,这算是对长安城中的那几位进行降维打击,倒也不失为一种特殊的表达方式。
总觉得像是跟戚寻学坏的。
尤楚红其实并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她。
一想到她此前对戚寻和宋缺居然产生了一种这两人活像是一对愣头青的想法,还是其中一方始终在为另一方付出的那种,她便觉得自己被戚寻给治好的咳疾又要犯了。
如今再想来,独孤阀和隋国公府上的嫌隙,大约自从她替戚寻和宋缺去寻来那把井中月的刀便开始了。
宋阀一声不吭地兵发岭南,给了南陈致命一击,狄飞惊取冀州瀛洲后与宋阀会兵,而戚寻则直接坐上了魔门圣君的位置。
却何止是让魔门出现在了唐军的背后,成为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连带着了空住持所在的净念禅院也被拉下了水,倒戈向了他们的一方。
真是好厉害的统筹本事!
尤楚红甚至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前,还对戚寻始终抱着一种欣赏且感激的心态。谁让在她这折磨人的病症上,对方还当真是尽了力的。
可现在,她们两人之间起码还隔着一个杀子之仇。
但当尤楚红推开房门,在庭院中见到戚寻坐在石桌前头的时候,却有种对方依然是独孤阀府上的客人的错觉。
身披华氅的少女神情安然,贵气天成,更是十足的自在,让尤楚红不由将手中的碧玉杖又握紧了几分。
正如戚寻所说,长安城里的人便是加起来围剿她,只怕也不是她的对手,以尤楚红的眼力,几乎是在看到戚寻的第一时间便确认了这个事实。
一年的时间只是让她这位独孤阀的掌舵者彻底恢复了身体的康泰,却被更多杂事所绊,根本没有多余的闲心去考虑武道的进展,但戚寻显然不同。
如果说先前尤楚红还对她的水准大抵有数,现在便只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朵空中飘云,谁也无法预测到这到底是一朵降落雷霆的阴云,又或者只是一缕流动飘飞的景象而已。
“圣君远道而来,独孤阀并未来得及开门迎客,倒是老身的不是了。”尤楚红一步步朝着戚寻走来,见她心中的疑问都在对方近乎默认的眼神中得到了解答,只能神情肃然地坐在了她的对面。
报仇之类的话,绝不会从一个还有家族要背负的人口中说出来。何况在政斗权斗甚至是一统天下的争夺中,所用的手段再有什么阴私之说,也都是策略中的一种而已。
事实上若是她站在戚寻和宋缺的角度,要还天下一个清平盛世,又能有戚寻这样的本事,只怕会在斩草除根上做得更绝。
所以她也只是旋即又问:“敢问圣君来意为何?”
“大概不是来劝降的。”戚寻的回答很实在。
尤楚红看着对方镇定自若的动作,仿佛此前来长安城所掀起的那些个风浪都不存在一般,朝着她推过来了一只茶盏,便实在不免有种心口憋闷之感。
但理智告诉她,戚寻所说的的确不错,她是没有劝降的必要的,以宋缺如今手握兵权,只需顺水推舟地吞掉尉迟
迥的败兵,合兵一处后,长安城就是最后的孤城。
即便在长安城以西以北还有这样一片广袤的土地,但若是没有那个进击的剑锋,这些东西都没有任何的意义。
一个迟早要败亡的势力,的确不需要让戚寻来劝降。
“我很看重尤老夫人的本事,但不能让独孤阀还是独孤阀,所以我想给您提点一条活路。”戚寻语气平静地与尤楚红对视,其中诚然认真的意味并不需要多说也能看得出来。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一笑泯恩仇的事情,独孤阀也的确是在戚寻的压制关陇世家计划中的受难者,但尤楚红执掌门户,深知这世上除了合作与臣服,还有许多种并非仇敌的关系,这世上也并不是只有非黑即白的立场,戚寻更没有欺骗她的必要——
既然她说是活路,便也必定是一条活路。
“请尤老夫人带一部分人出关吧。”戚寻继续说道。
尤楚红没有直接跳起来反对,而是露出了几分沉思之色,便让戚寻知道对方已经站在一个当家人的位置上思考此事了。
“阿史那庵罗和阿史那大逻便这对堂兄弟之间的斗争,以汉人的手段未必能激化到足够的地步,独孤阀有鲜卑血统,却未必不能成为一方的凭靠。”
尤楚红听懂戚寻的意思了,她是希望独孤阀继续分化东突厥,甚至成为唐军有朝一日的内应。
“但是,戚姑娘难道就不怕我利用东突厥的兵力借机生事,为祸中原吗?”尤楚红问道。
戚寻摇了摇头,“尤老夫人,你知道神灵天降灾祸的印象要想从一个族群内部抹消需要多少时间吗?”
尤楚红只是因为独孤阀而滞留在长安城中,却不是真被困在此地,她既然能知道唐军势力如今的范围,自然也知道伴随着毕玄之死,魔相宗的内部清理,佗钵可汗和沙钵略可汗身死而来的那个传闻。
而要让已经深信不疑对方掌控了非凡力量的东突厥人去相信,那只是汉人之中一个绝顶高手来了一出斩首行动,即便尤楚红的口才再好,只怕也没这个本事。
只要戚寻再次露面,这个煽动起来集结的队伍只怕随时会掉头溃败。
“我要的只是东突厥在中原平定治理的过程中逐渐削弱,尤老夫人要的是独孤阀的太平,这条退路应当不是不能走,您说是不是?”
戚寻以茶代酒朝着对方敬了一杯。
“不错,这个交易可以做。我甚至应该感谢戚姑娘,选择了独孤阀来做这个交易。”
这或许是唐军为了显示己方并未赶尽杀绝的仁慈,也或许只是要榨干他们这些人的剩余利用价值,但不管怎么说,只要还活着,便还有希望。
尤楚红喟然一叹。
等到这声叹息声止的时候,戚寻已经消失在了庭院之中。
但她知道,这并非是她老眼昏花而产生了什么奇怪的错觉,在戚寻走后也必定会有人来与她交接此事。
而在尤楚红盘算起到底带走多少人能卡着戚寻的底线的时候,戚寻已经翻进了李阀。
比起宋缺在这一年之间,从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刀客,变成会战天下的一方枭雄,岳山的变化还要更大一些。
却不是正向的变化。
而是因为去年元月初一的这一败,宋缺抵住了他咽喉的一刀好像变成了他的刀法一途中难以逾越的一道屏障,以至于时至今日在他未能翻山而过的时候,便呈现出了一种颓废衰败的架势。
戚寻更是觉得他在这一年间看起来年老衰弱了不少。
不过反正岳山手里也没有天魔策的残卷,他也并不属于魔门两派六道中的任何一方,算起来他若是被戚寻重用了,祝玉妍还得担心一下被她当做继承人培养的祝美仙会不会被岳山给带走,所以戚寻显然也
没有要点醒他的意思。
这一个大人还没有边上偷偷围观,生怕他有什么想不开举动的小孩懂事,也实在是挺丢脸的。
不过想到他和席应之间的矛盾经过,戚寻又多少还是对他有那么一点同情。
但有些事情,尤其是对胜负的执念,不是自己想通的情况下,别人说得再多只怕也没什么用,所以戚寻只是从明月的手中拿过了花间派的典籍后对着岳山说了句“长安将下,阁下是要用这种姿态与宋缺再见吗?”
岳山的指尖动了动,像是有一瞬间捏紧了他这长刀的刀柄,又颓然地松开。
戚寻对他的表现不置可否。
她要做的事情还多得很,没工夫在他身上浪费。
阴癸派的天魔秘,灭情道的紫气天罗,天莲宗的天心莲环,加上戚寻手里的道心种魔大法,花间十二技、魔相宗保留残页、真传道的子午天罡、石之轩掉落的补天诀和灭情道手中并不完备的刑遁术,天魔策十卷中唯独缺少的就是《魔道随想录》。
按照邪帝历任传承的规矩,这东西本该是在向雨田手中会有的。
但想想向雨田直到墨夷明死后才知道他手里的道心种魔大法居然并不完整,下半册被保管在万俟明瑶的手中,只有还清了亏欠秘族的人情之后才能从对方手中得到下半册,为此燕飞不惜以假死之法帮助向雨田拿到此物,便该知道,向雨田得到的邪帝传承必然不那么完整。
而既然向雨田在将道心种魔宝典交到她手中的时候并没有连带着给出魔道随想录,十之八九这东西便不在他的手里。
如此一来要得到这最后一册也只能用一点另辟蹊径的法子了。
昔日邪帝谢眺曾经将魔道随想录借给地尼翻阅,促成了慈航剑典的诞生。如此说来没有魔道随想录问题不大,借阅一下慈航剑典,凭借她此时的武道根基逆推,或者用一用祝福值商店的秘籍进阶推衍道具来做个寻根溯源就是了。
在退出副本之前,她先往雨蒙山走一趟!
不过等她离开长安城南下的时候,已经出了元月了,她不得不又给副本续了个费,才能确保自己还能留在此地。
以至于在她过石鼓,登雨蒙山,踏足慈航静斋山门,遇到了那位梵仙子,听她问及自己来意的时候,戚寻差点下意识脱口而出一个两万两。
好在她到底还记得她如今乃是以魔门圣君的身份来借阅剑典的,也并不像是找元十三限借阅山字经一样是打着借阅的招牌实则明抢,又将这句话给吞了回去。
事实上她也的确没有打上门去的必要。
固然慈航静斋依然避世,不像是净念禅院一样在做灾后重建工作,也并不影响宋唐旗帜铺满中原的必然。
顺应时局与人心,又或者是念及当年谢眺借出魔道随想录的交情,再不然念在戚寻又实在有以理服人的本事,这一任慈航静斋斋主但凡不是脑子有问题,都该让她去看一看这本剑典。
过斋中翠竹林的时候,戚寻还见到了个身着白衣,大约十岁出头的女孩子,这抱剑而过的姑娘通身带着几分灵秀之气,俨然是年岁虽小,在武道上已然颇有建树。
“这位是?”戚寻踱步拾级而上,顺势问道。
“这是小徒碧秀心。”与戚寻一道往藏书阁去的慈航静斋斋主回道。
石之轩已死,碧秀心却还尚且年幼,这段老夫少妻也以悲剧告终的结合自然也不可能发生,就像如今同样年岁很小的祝美仙也绝无可能再被边不负玷污,远走东溟,而是继续做祝玉妍的继承人。
这两人之间或许会有学成之日的切磋一战,也或许当她们长成之时这天下的格局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番面貌,但起码——
都要比她们原本的命运好得多。
戚寻擡
手接住了竹林间落下的一片旧叶,拂落到了一边。
大约等下次她再来的时候,就能听到长安城被攻破的消息了。
【系统】【入梦精英副本·天刀霸刀关闭】
【系统】【塞北有风雪之灵,黄河有断浪之剑,长安内乱,宋唐兴起,魔门平定,白道携手,此间幸甚有你。】
【系统】【神水宫影响力+150】
这个副本戚寻干涉程度相当高,最后判定的神水宫影响力却没有想象中的高,戚寻也毫不意外。
毕竟魔门圣君之名本身就不是一个需要在民众之中口口相传的名号,在长安城中的一番挑拨离间也显然不是应当作为宣扬的东西。
这次结算连江湖传闻四个字都没有了!
但谁管这个呢。
这副本中除了长生诀之外最有价值的天魔策、邪帝舍利与和氏璧都已经落在了她的手中,还附带宋缺这个可以反复进入副本世界的锚点,简直血赚不亏。
而且她这个在外游荡了一年终于踏足大宗师境界的成果,也等同于将她这次闭关给出了个里程碑式的宣判。
在确认这个世界的时间因为她反复购买门票的原因,已经距离她进来过了七日后,戚寻更是一刻都懒得多呆决定出关。
她可以去秀秀实力啦!看看能不能把日后娘娘也吓一跳!
可她擡脚便朝着闭关之地的门边走,在靠近门口的时候却又顿住了脚步。
等等……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不是她要如何解释这个功力的突飞猛进,这种事情反正是可以甩锅给顿悟的。而是——
要知道狄飞惊可是被她留下在那个南北朝时代继续协助宋缺了。
那么,她要如何解释,她只是闭了个关而已,用来看门的傀儡打手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