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倘若李昭德的这出检举上报,抓人拿赃,确实只是一场巧合,那他大约也不必为这句突如其来的掉头发难感到忧心。
偏偏他确实做出了对武家几人的放任举动。而当他擡头朝着上方的圣神皇帝看去时,在她目光中看到的,也满是洞察分明之色。
李昭德忽然一阵腿软。
此前急于看到武家宗亲犯错,由此引发出对于李唐太庙的保护,一时之间有些热血上头。
在成功看到武承嗣等人被押解到神都审讯的时候,他更是觉得自己即将做成一件大事。
在此等心境之下,有些早前并没有那么合理的地方,也都先被他暂时抛在了脑后。
可现在……
现在那些冷静的思绪重新回归到了他的脑海之中,也让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若是圣神皇帝从未想过立武氏宗庙,武旭轮那里应当是能听到一点风声的。毕竟,他的这个姓氏就是从他母亲那里继承而来的。
所以就算他们这些人不去从中插手,武承嗣等人的行径也足以惹怒圣神皇帝,根本不需要他们再去推波助澜。
他们有了动作,却反而是将自己给送到了屠刀之下。
倘若真如他所猜测的那样,那么事实上的情况,应该是这位刚刚坐稳皇位不久的陛下,根本不希望还有任何一点蛰伏在朝中的不安定因素,干脆以这等和平局面下的设局,让那些自诩聪明的反对者都先跳出来了一批。
而武旭轮,就是这出设局中最为合适的诱饵。
“陛下——”
“怀英!”武曌丝毫没有一点要听李昭德辩解的意思,当即转向了狄仁杰,“我不想听到这些人的话,但也不想冤枉于他们。你们大理寺捉贼拿赃,自你到任之后更无一点错漏,朕令你妥善审问,将实情上报于我。”
狄仁杰躬身应道:“臣领旨。”
武曌挥了挥手:“那就都先下去吧。”
武承嗣总算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大惊之下膝行而前:“姑母,恳请再听我一言!”
他们三人连带着所带的下属,所犯下的过错已然呈现在了众人面前。说是要让狄仁杰秉公办理,不能冤枉无辜之人,可他们若不能得到破格的脱罪,只有死路一条。
武家宗亲血脉如此单薄,纵然陛下不愿立太庙,承认她祖父和父亲的身份,他武承嗣也到底是她的侄子啊。
多一个人,难道不是多一份助力吗?就非要置他们于死地吗!
但他得到的回应,却只是武曌漠然扫来的一道目光。甚至,说这是漠然还不太恰当,那应当得算是厌恶才对。
“拖下去。不要再让朕听到这种胡乱攀附之事。先前的话我已说得足够明白了,洛阳虽为神都,长安禁宫仍在,擅闯宫禁以谋逆论处,何来人情瓜葛。”
随侍在旁的侍从当即毫不留情地将武承嗣给拖拽了出去,不仅没有给他以挣脱的机会,还为了防止他再有出口妄言之事,直接将他的嘴给堵上了。
倒是李昭德还能算是走出的殿门。
可他一想到此次论罪来势汹汹,一点不像能够轻拿轻放,再一想到此次为了确保武承嗣等人得手,他到底用了多少家族人脉,他便险些在迈出门槛的时候,直接摔跌出去。
若非一旁负责押解的士卒伸手扶了他一把,在被定罪之前先给他一个御前失仪的罪名,总还是有的。
但也就是在他站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后背多出了数道打量的目光。那其中的窃窃私语他听不到,却也隐约能猜到,那必然是在说,他这等表现分明是心中有鬼。
不行!他不能就此坐以待毙。
……
“你是说……你有这等举动,全是被二皇子怂恿的?”
狄仁杰坐在李昭德的面前。
在先前的数日里,他没有直接审讯疑犯。
按照皇帝陛下的想法,与其说是要捉贼拿赃,还不如说,是要他们借机先将长安城中参与此事的一干人等全部拿下,确保他们暂时翻不出额外的风浪。
这些人在送走了李昭德后还在举杯饮酒相庆,却在突然之间全部被禁足在了宅邸之中。
直到他们涉嫌调度长安府兵,干扰巡防视线,与渤海高氏往来交涉,暗中相助武家众人的证据全部被搜罗完毕之后,狄仁杰才重新回到了洛阳。
相比于六七日前的李昭德,他此刻的神情中已不见了先前的高傲,只剩下了一片等待宣判的惨淡。
只在提及武旭轮之事的时候,还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一抹垂死挣扎的希冀之色。
“他是如何让你去做此事的?可有人证物证?”
狄仁杰的问话是挺公道的,听到这话的李昭德却突然卡壳在了当场。
人证物证……这要他怎么说呢。
他先前若是敢光明正大地和对方往来,那也不会先让陇西李氏的旁支子弟,去和武旭轮攀谈交情。先前在戏楼的会面,出入也格外小心。
至于物证更是全无一点。难道他要和狄仁杰说,是他觉得武旭轮奇货可居,这才在并未得到什么承诺的时候,尝试着遵照他所说的去办,又在发觉了武承嗣等人的所作所为后,自作主张地决定添一把火吗?
他唯独能做的,不过是嘴硬说道:“我与二皇子在戏楼往来,应当有人曾经见过。此事出自他的吩咐,将其叫来审讯便是。皇帝陛下令大理寺莫造冤案,那也该当将涉事之人全部请来才是。”
狄仁杰端详了一番他的神情,问道:“可若如你所说,真是二皇子所为,他又为何要这么做呢?”
李昭德咬了咬牙。
在这数日之内他想出了几个可能的理由,但他也知道,其中归罪于陛下的理由自然是不能被说出口的。
他只能选择一个对他来说更为安全的答案:“自然是因为,二皇子要彻底撇开自己和前朝之间的关系,拿我们这些陇西李氏出身的朝臣去向陛下卖乖!他不甘心只做个寻常的皇子,那便只能往我们这些人的尸骨上踩。”
接连数日的监禁所导致的身体虚弱,加上局势未知所造成的不安,让李昭德急于将自己的这个猜测给落实,便几乎是用呐喊的声音说出了这个判断。
可在他的最后一个字出口的时候,他对上的却是狄仁杰有些微妙的神情。
“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是什么时候和二皇子见面的?”
李昭德笃定回道:“就在武承嗣等人启程前往关中的前两日。”
狄仁杰摇了摇头:“那么你一定不知道,再将时间往前推上十日,圣神皇帝还有一道在内朝议事中提及的事情,虽然并未对外宣告,但是太子殿下和二皇子都是在场的,也是因二皇子的请求,才有了这样的一封暗诏。”
李昭德面色一变。
狄仁杰这话出口,他当即意识到,他即将听到的,很有可能是一条他绝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陛下说,先帝在位之时,三位太子都死于非命,可见屡次更换储君是为不吉。现如今她只有三位子嗣在膝下,实在不愿看到她们重蹈覆辙。二皇子更是担心,会有朝臣将他看做前朝遗孤,而非当今天子的儿子。正是出于这两项考虑,陛下决定,留下一封诏令,并告知于朝中重臣,二皇子并无继承大统的资格。”
“此外,二皇子近来雅好戏曲,听闻《拨头》大戏来自于西域胡人,他便有意请辞朝堂职务,前往西部采风。这件事……譬如刘相、姜相等人也是知道的。”
那么便绝不可能有李昭德所说,是武旭轮为了权力,不惜以大义灭亲之法,将李昭德等人给诓骗入套。
唯独剩下的一个可能性,就是圣神皇帝用武旭轮为饵,将他们钓了出来。
可这个猜测,他先前不能说,现在……自然也不能说!
毕竟,没有任何一道圣谕迫使他非要在察觉武承嗣的举动后,会是这样的表现,也没有人非要让他目睹李唐宗庙被烧毁后,才跳出来“力挽狂澜”。
在外人看来,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他的贪婪引发的。
狄仁杰的下一句话,更是直接让李昭德的眼前一黑:“还有一件事,我也希望你能认真作答。在我们将长安城内涉事人员暂时扣押的时候,发现有一些人还有案底在身,按照陛下的意思,审问一件事也是审,审问多几件事也是审,倒不如抽丝剥茧地盘问个清楚。”
李昭德颤抖着嘴唇,却只觉凭借着自己剩下的力气,实在难以说出什么话来。
案底这种东西,对于达官显贵之家来说,简直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便如当年长孙无忌得势的时候,能先将本要被判处死的褚遂良改为流放,又将他重新调回朝中,一路托举回相位。
陇西李氏背靠李唐皇族,在朝堂世家的接连起落中,虽然没有被直接捧到最高的位置上,却也鲜少遭到波及,简直是一群最为特殊的群体。
也正因为上头的这份庇护,他们在族地动辄做出肆意妄为的举动,若要翻查案底,会被一口气拉下马去的,何止是五人十人!
可偏偏,他们现在连求情的借口都没有了。
谁让当今天子姓武不姓李。
她还在问罪于陇西李氏的同时,一口气以谋逆叛国的罪名处死了自己的三个子侄,就算是那火烧李唐宗庙之事传扬到了民间,也绝不会影响到君王的民望。
李昭德僵硬着身子,竟不知这春日明明已经到来,为何在他这里会还有这么冷。
只听到狄仁杰继续发问:“你还有什么想要辩解的吗?”
他的眼珠都过了好半晌,才重新恢复了转动,将目光慢慢聚焦在了狄仁杰的身上:“我不想给自己辩解了,我只想知道,你看懂陛下在做的事了吗?”
狄仁杰叹了口气。他既然是个能被陛下亲自从官员中提拔上来的聪慧之人,自然也能看出这件事情背后的门道。
可这些人能走的路,从来都不只有被人单独点明的那一条,或许一旦在他们面前摆上新的机会,他们就会试图撬动风云,那也怪不得陛下要提前将这些危险,统统都给扼杀在摇篮之中。
他道:“我只知道,在肃清了陇西李氏后,朝廷能够让人整顿陇西秩序了。有你们开了头,后面的事情就没那么难办了。”
……
这件事情的意义,又何止是以问罪陇西李氏,继续打击朝堂之上的世家势力呢?
武承嗣等人被快速判处的斩立决,也并不仅仅是为了除掉那些只知惹祸的武氏宗亲。
当朝堂重臣被再度召集于神都紫微宫内的时候,就见上首的圣神皇帝面前还摆放着一摞图纸。
见刘仁轨、契苾何力、姜恪等人已然逐一落座,她便示意一旁的宫人将这些图纸分发到了他们的手上。
“这是……”
“此前在朕的登基典礼上,你们应该已经听到过一些风声了。朕有意让阎卿于天坛地坛和社稷坛之上加盖一座楼宇,将三座祭坛包容其中,上通琼霄,下接黄土,正是我武周的明堂。”
“自商周之后,明堂就成了天子祭天祀祖之地,可正如朕当日在朝堂之上所说,武周基业自朕开始,并无所谓的先祖之说,这一座明堂便无祭祀武氏祖先之职。”
武曌朝着在座诸人看去,见武孟姜已因多年间在她身边的办事历练,在听到这出并未提前告知的言论时,也依然稳健地落笔记录,间或留意着另外几人的神情,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
从临川公主变成今日的武孟姜,她至今的表现都还算适应。
昨日她还在跟孟姜商议,将这些六局宫人中格外优秀的,暂时越过制举,正式分派放入六部之中,从书佐计吏做起,提前熟悉事务,通晓时令,直到能走制举选拔的门路,得到正式的官职委任,而后外派各地。
这其中虽然起码需要三五年的时间,但以她们如今把控朝堂越发熟稔的表现,完全能够确信,在这个筹备的过程中并未出错。
唯一缺少的,仅仅是时间而已。
而她如今正当盛年,何愁时间!
面对下方的目光,武曌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明堂也就不该叫做明堂了。当日我在朝堂之上也有明言,李唐有凌烟阁,我武周也可有万象宫。”
“这座涵盖了天、地、社稷三坛的明堂制式宫殿,便名为万象神宫!”
契苾何力对上了武清月从对面投来的示意,开口问道:“敢问陛下,何为万象?”
武曌从容答道:“既有天地祭坛在此,自当涵盖天地万象起源生灭,飞鸟鱼虫走兽百态,自神话演绎至今功在黎民的贤才哲人,以及我武周建国往后,于社稷有功的文臣武将,方能匹配万象之名。”
身在座中的姜恪目光一震。他是个武将,对于前几日朝堂之上的弯弯绕绕其实有些看不明白。
但图纸是最为直观的东西。
在这座由阎立本和将作监的其他人一并设计的万象神宫之上,内部的图样中,确已将陛下所提及的种种都给包容在了其中。
或许也正因这位圣神皇帝不必擡举祖宗为“先帝”,加以追封,也便让她在对此前的浩瀚文明众生和今朝的朝臣上,能表现得更为慷慨。
最让人震撼的,莫过于这座万象神宫内壁的构图。
在一侧的壁画上,所有的图样都要为中间的补天救世的女神让路,那只手在阎立本栩栩如生的画技之下,正是指向了神宫的顶面。
按照前朝的建筑式样,在这明堂制式的神宫顶面,应当是一口重拱藻井,以藻井主水,确保明堂不会失火。
还要辅佐以龙凤图纹,以彰显明堂的地位。
但在这张图稿之上,方才陛下所说的勾连天地诉求,居然并不是一句妄言。
只因在原本该当安放伞盖形藻井的位置,被阎立本备注在此的,居然是“琉璃”二字。
姜恪虽然并不清楚,这琉璃到底要如何才能做到他在旁批注的尺寸,又能以尽可能无色通透的样子出现在此地,却也能想象出这样的画面来。
当日光自万象神宫的顶面穿过的时候,也正是将光线投照在了那尊女娲图上,正和蓬顶构成了真正的补天景象。
自女娲图往外扩散,正是人类的燧石取火、建屋制衣、造字成文的一幅幅画卷,而后是更成体系的法令规章、田亩耕作、开疆拓土、天下一统的种种场面。
直到那最后一面空白的墙……
那是为武周的天子和朝臣所留下的。
在这样一幅史诗长卷到了最后留白于未来的部分,饶是姜恪自觉自己满足于做个副将,做个混日子的宰相,也觉自己陡然生出了一个冲动,想要将自己的姓名留在上头。
又明明那万象神宫还只是阎立本画出的图纸,建造的进度只有登基之时的三座祭坛,和今日陛下口中说出的建造规划,他都觉得,自己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当它建成之时会是何种样子了。
倒是刘仁轨的目光更为敏锐地在扫过这张图卷时,看到了废除挟书律的吕雉,看到了在后汉天灾之中力挽狂澜的邓绥,看到了在关中兴兵的平阳昭公主,对于这座万象神宫建立的意义,在心中大略有数了。
他擡头问道:“我还有两个问题想要请教陛下。”
见陛下颔首,他才继续说道:“其一,昔年先帝为建蓬莱宫,曾大肆征发关中工匠,竟在不足一年之间,就将此宫落成,如今洛阳正值百废待兴之时,敢问陛下,要让其花费多少时日建成呢?”
武曌笑了笑:“那就要看,陇西和关中各家到底藏匿了多少人口,又少报了多少税赋,藏匿了多少不义之财了。至于人手就不必担心了。洛阳既为神都,一时之间涌入了太多人口,虽不至像关中一般粮食匮乏,但也无法在仓促之间调度出这样多的营生岗位,倒不如让一部分人先来修建万象神宫,也好让地官尽快归拢秩序,均田到户。”
“此事我会交给许尚书和贾长史来办,对神都的种种事宜还是他最为清楚,想来也不会让诸位,让朕失望。”
刘仁轨点头。贾敦实此人是何种脾性,他清楚得很。此人自当年被安定举荐上来后,便一直在洛州任职,既长于民生庶务,又得神都百姓信赖。
由他来引导征发工匠之事,该当不会出现什么错漏。
至于新坐上地官尚书位置的许穆言,在冒险改动漕运之法中,从未在这笔数额巨大的运脚经费中动过手脚,在这等浩大的工程面前,也该当算是游刃有余了。
“另一个问题,我想问问陛下,您当日对武氏自您开始的陈说,应当不只打算,就在朝堂之上说那寥寥数句吧?”
这万象神宫的设计,以女娲补天的神像图卷展开,笼罩在天地社稷祭坛之上,成为这神都重地的一尊巨阙,其中所表现的,何止是让朝臣力争在此留名。
当这座殿堂矗立于神都的那一刻,必定还有另外一条诏令会随之而出。
作为武周朝堂重臣,这件事他们总不能和其他臣子一个时候才知道。
武曌也确实没有向着他们隐瞒的意思。“诸位应当看到当日的那一出闹剧了,怀英也已将调查的结果,写成了文书送到诸位的面前。”
“如今时移世易,朝堂更叠,还在用小人手腕意图颠覆朝纲的,便是合该被铲除殆尽之人。所以哪怕今日跳出来的,大多是些并无本事在身的,也绝不能轻饶。而至于随后——”
她那张因登临天子宝座而愈显威严的面容上,闪过了一抹杀伐锐利之色:“我会以万象神宫和宗教谶言对外明确宣告,武周的武,乃是天授女武,自朕而始。”
“再有妄言者,以武承嗣李昭德等人为诫,便看看他们够不够这个分量,去做万象神宫的奠基石!”
……
“所以,往后天下人都会知道,我们的姓氏只从阿娘这里继承下来,到现在才传到了第二代是吗?”
武长仪目光炯炯地朝着武清月发问,似乎对于这个第二代颇觉自豪。
倒也不怪她如此,实在是武承嗣这些人太过愚蠢了,他们的父辈所为,也在前几日被荣国夫人当讲故事说给了她听,气得武长仪用弓箭扎了好一阵小人。
要是跟这样的人一个姓氏,她都觉得有点掉价。
现在有了那座标志武氏自此开始的万象神宫,她又觉得自己振作起来了。
武清月看着她那就差没直接写在脸上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来,“不错,就是你理解的那样。说起来,我正打算去军营检阅新兵,你跟不跟我去看看?”
武长仪目光更亮,比划了个开枪的动作:“那些女兵?”
武清月点头:“对。”
那些——终于以正式诏令被募集而来的女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