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武承嗣和李昭德那些家伙毫不犹豫地往坑里跳的时候,武清月可并不只是在看戏和监督武旭轮的演技,还在忙于女兵的选拔。
在阿娘登基称帝之前,上头毕竟还有李治这位真正的皇帝,有些事情虽因她战功在手可以去做,但也难免束手束脚,现在却大不相同了。
她想做的事情,自有天子签署的诏令作为支持。
尤其是,女兵和女官这两件事。
武清月也一点都不想浪费这宝贵的时间,近两月间在此事上花费了不少心血。
此前太平就想跟去看看,只是被阿姊以军营秩序未成为借口给暂时阻挡在了外头,现在阿姊亲自相邀,她又怎能不前去一看!
不过……
“阿姊可否再等我半个时辰?”武长仪仰头看向武清月,脸上写满了希冀之色。
“你去吧。”武清月欣然应允。
太平当即快步朝着寝宫的方向跑去,等到半个时辰后出现于天津桥前的时候,已是一副劲装骑射的打扮。
虽然她今年也才不过十一岁的年纪,但以身量来看,倒也足够她骑乘在马背之上。乍一眼看去,也已有了几分英姿飒爽的模样。
武清月不觉怔然了一刹。
她第一次出征吐蕃的时候,太平还没有出生,恍惚之间,竟是已过去了那么久的时间了。
“阿姊,愣着做什么呢,我们走吧。”太平敦促着动身起行。
见武清月已旋即扬鞭策马而走,她也当即跟了上去。
武清月一转头,就见太平得意地仰着小脑袋,嘴里絮叨:“阿姊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一身格外好看?我今年让人专程定做的,还给婉儿和江央各做了一身,等年末的田猎正可以派上用场。”
武清月笑问:“你怎么知道今年年末要有田猎?”
武长仪回答得理直气壮:“我猜的呀。阿娘今岁刚刚登基,自然该有田猎和演武,用来彰显神都帝王威仪。得让百姓知道,阿娘如今还是身强力壮,正当执掌天下的好年纪,绝不会给人以可趁之机。”
“当然啦!”她又补充道,“阿姊这个太子更是风华正茂,威武不凡……”
“你少在这里嘴甜。”武清月还能不知道太平是个什么性格?
她朝着对方那张卖乖的小脸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东西。
“有什么话直接说就是了。”
太平嘿嘿一笑:“还是阿姊懂我。我——能不能再带两个人一起去军营?”
既然是要去增长见识的,那就不能只有她一个人嘛。
但军营是阿姊的地方,她又不能搞出个什么先斩后奏,只能靠着自己的年龄优势来争取一点好处了。
武清月状似迟疑地勒住了缰绳,端详了同样停下马来的太平好一阵子,这才开口回道:“让她们跟来吧,不过我可得提前跟你说好……进了军营之后不许乱跑。”
“那是当然!”太平欢呼了一声。
也不知道这几个孩子之前是怎么约定的。
只见她从脖子上掏出了个口哨,直接吹响了起来,后头便有两匹小马跟了上来,在那马背上坐着的,不是上官婉儿和噶尔江央又是谁。
在行到近前后,这两个小姑娘都朝着武清月行了个礼,然后跟在了太平的后头。
也正如太平所说的那样,她们三人的骑装确实是统一制作的,在样式上多有相互映照之处,还有那么点童子军的意思了。
算起来,距离武清月上一次见到江央已有了些时日。大约是因跟着太平读书,又已逐渐习惯了大唐的官话,今日的江央已不像是先前那般沉默内敛的样子。听到能往军营去见世面,在那张稚气的脸上,还有着藏不住的跃跃欲试。
但大约是还记得自己此刻仍是客居他乡,这份兴致又被她往下头藏了藏。
至于和太平同岁的婉儿,倒不像是个精于骑射的模样,但以武清月看来,在她眉眼之间,已愈发有了一番灵秀沉稳之态。
自就读于太学,她大约也找到自己的优势所在了。
武清月擡起了嘴角:“走吧!”
今日春。光正好,踏马而行之间尽是暖风拂面,就连同行的都是对武清月而言的下一代朝臣,相比于前几日看着武家李家的蠢蛋在她面前蹦跶,何止是令人心旷神怡这么简单。
当这数骑抵达位处洛阳南面的军营之时,守在营外的士卒都能看出,太子殿下今日的心情着实愉悦。
见武清月招了招手,本就等在这里的一名女兵当即小跑了过来。
行到近处,太平便发觉,这女兵充其量也就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还有几分稚气未脱之色,但在站定于武清月面前的时候,又已努力让自己端正起来面色,尽量看起来成熟一些。
太平起先还觉得,她是在上司的面前表现得有些拘谨,哪知道,她们刚往军营之中走出了几步,这女兵端出来的沉稳做派,就已全被她给抛在了脑后,像是想要将武清月不在军中的时候在此地发生的事情,统统都说给对方知道。
但说的又不是那些需要正儿八经上报的消息,而是这营中的琐事风闻。
“您知道吗?今日早晨有人找到营地的外头,说是家中米粮供给吃穿不足,想让被选入军中的幺女将口粮分出一部分。可太子殿下之前是说过的,我们这些女兵在训练期间,每日提供粟米二升,但绝不能向外供给,只能自己吃用,若有剩余便归还军中。所以那找上门来的无耻之人,被我等以窥探军营之名,当场扭送到了附近的府衙。”
女兵挥了挥拳头,满是义愤填膺之色。
一日食米二升,是府兵作战之时成年兵卒的配给,现在太子殿下为她们划定了标准,就是怕有人觉得,这批女兵的选拔是能节省军粮,不将自己当作正经的府兵来训练。
结果倒是被人觉得这其中有利可图,想借此给家中分一杯羹。趁着军营的选拔刚刚结束,城外军营正在建设之中,便找上了门来。
这都叫个什么事!
“要我说,太子殿下允许有女子被选入军中的民户能升为军户,得到税赋的减免,已是天大的仁善之举。有些人却犹不知足,还不如什么都拿不到。”
武清月的脸上露出了几分若有所思之色,考虑着以此为契机,是不是能推行一条政令,让女兵在参与戍防立功后有机会独立成户。
但现在正值这支新的队伍成立之初,有些举措跟进得太快,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姑且先立个草拟的备案吧。
那女兵自然不知武清月此刻所想,见她并未打断话茬,反而示意她将军中趣事继续往下说,也好让一并跟来的几个孩子听个乐子,她便继续说了下去。
太平瞪大了眼睛,听着对方嘴皮子利落地从女兵的日常训练,说到了探亲假、月事假的安排。
又从军中跟上的女医团队建设,说到了那头的药材仓储搭建。
太平也总算在对方那滔滔不绝的陈说里,找到了个机会问及对方的出身,得知她之前是被四海行会收养的华州孤女,此前负责在长安西市的店铺兜售叫卖。
那……那也难怪她在阿姊面前没有那般胆怯,还有着如此利索的口才。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太平话锋一转,问起了对自己来说最感兴趣的问题:“眼下营中的火枪在哪儿呢?”
那女兵连忙朝着武清月看了一眼,见太子颔首示意,她能说出自己知道的部分,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按照太子殿下的说法,这些刚被选拔上来的女兵里,还有不少人此前吃用不足,虽然身高臂长,却没能彻底长开,会到明年再进行火器营的正式遴选,也好公平取才。”
“倒是军中的军器监已经先一步成立了,用来提前储备火枪火药,完善军中的火器研发和取用的秩序,以备不时之需。”
上官婉儿忍不住插话问道:“可我记得,军器监已经被废止多年了?”
她母亲近来在圣神皇帝身边办事。虽然并未同女儿提及正式的事务,但以上官婉儿的聪慧并不难发觉,母亲近来所查阅的典籍,大多是前朝的种种法令规章。
新朝初定,要做的并不仅仅是对三省六部进行改名那么简单,还在陆续对各个部门进行调整删改,取各朝所长。
上官婉儿便也随之翻阅过几本,隐约记得其中提到过军器监。
设立于武德年间的军器监,在前朝太宗皇帝继位之后,被废止处理,将其中的弩坊和甲坊,移交到了少府监的下头,又将一部分舟船军械的制作,移交到了将作监下面。
确实是已有多年没有军器监了。
“对,但如今军械发展何其之快,战场之上或许正是一弩一枪一车决胜,怎能再将其作为从属部门。主官也该当和少府监相似,以从三品计俸。”武清月回道,“军器监是如此,其他各部也是如此,谁能主导大势,谁便有跻身而上的资格。”
就像因为许穆言的缘故,地官之中的度支也有了明显的地位擡升,就算许穆言自己已成了地官尚书,接替她主持度支漕运事宜的官员也得按照正四品来委任。
这个官员的分量若是不够重,航运的运脚钱,便难保不会被其他部门插手管理。
这一项项改动当然不仅仅是要跟前朝做出区分,也正是时代变革在这些细枝末节处展露端倪。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多谢太子殿下解惑。”
武清月想了想,干脆接着介绍了下去:“原本该当设置在军器监下的弩坊署和甲坊署,还是保留这个名字,但在此之外,最核心的部门还是火器署。”
“各署之中,会各分出一位长官主管制备与教习,随同这些女兵的成长,将这个新的军器监给发展完善妥当。”
太平听得很是入迷,虽然此刻还未见到这军器监内到底会是何种风貌,在阿姊的话中所勾勒出的蓝图里,她却已能想见一番景象了。
她便也并未问及,阿姊预备让何人来担任这个军器监的长官。
不过若是她问出口的话,武清月或许也并不介意于给她一个回答。
马长曦负责的并不仅有军备器械,还有农具和纺织工具的项目,并不适合让她全力投入军器监中。
所以别看朝廷那头的委任还没有正式下达,但刘神威因为火药的配比研发当居首功,出任第一位军器监长官已有定论。
此外,王师若以珠英学士的身份协助马长曦完成了火枪的制作,论起功劳足可以出任军器监主簿,将她的术算本事用在兵甲军械的制作上。大约是因为她对数字和分量都很敏。感,在围观了刘神威的几次“制药”后,她在这方面的表现也着实喜人。
倘若情况不出太大问题的话,她会成为军器监的接任者,同时,如同李淳风当年所做的一般,兼职整理前朝和今朝的术算典籍。
军器监长官自己倒是不一定需要能够用火枪百发百中,反正,第一批在宫变中手持火枪的圣神皇帝近卫,还可以前来做个指导之人。
总不会缺少心腹人才可用的。
武清月思忖间继续拾级而上。
在军营所处的这片营地上,考虑到火药的特殊,军器监被设置在了一片高地之上。
武长仪便在行走间忍不住回头朝着下方看去,正看到那一队队在营中走过的女兵已有了队伍规整井然的模样,在呼喝声中也正有一派勃勃生机,让人不由去期待,再过数月,甚至是数年之后,她们会是何种模样。
与此同时,已隐约能在鼻端浮现的硫磺硝石气味,又让她重新将目光转回到了近前形同堡垒的一座座小楼上。
“这里便是军器监的火器署了。”那女兵朝着其中的一座小楼说道。
相比于其他的数座,这一座显得格外孤立。
跟在太平后头的江央猜测,这是为了让有人想要出入火器署的时候也会变得更为醒目,无法在无有军令的情况下贸然潜入。
这军营看似简陋,却分毫不曾在关键的举措上有所疏漏。
也不知道她得到几岁才能到这里来训练。
饶是太子殿下在选拔人才的时候取了年少可塑的标准,那也显然不是一个她能在一时半刻间达到的年龄。
江央咬了咬下唇,很觉几分懊恼。
也正是在此时,她听到太平朝着那女兵问道:“说来,我们这一路光顾着问你问题了,还不曾问过你叫什么名字呢?”
这可不能怪她忘记了此事,实在是对方一张嘴能顶十个人,让人只顾着听她说些什么了。
那女兵顿时露出了个异常骄傲的笑容:“我在四海行会的时候是以早年间家中序齿为名的,被选入此地后,倒是因能吃能打,被太子殿下赐了个名字。”
“她说我等女兵迟早后来居上,成为她戍守疆土的臂膀与屏障,既然如此,倒不如取榆关为名。”
“榆关……”江央的目光有一瞬的闪烁。
这真是个好名字!
她虽然急切地想要早日长大,让当日杀害她父亲的吐蕃人看看,她这个逃亡出去的人,也能重振噶尔家族的威名,但在这两年间的就读中,她看的可并不仅仅是西部战线的舆图。
她知道榆关这个地方。
当年高丽还没有被李唐灭亡的时候,榆关就是边境戍守的一座重镇,作为抵挡东北边境各族的屏障。
太子殿下为这女兵赐名之时取榆关二字,恐怕并不仅仅是在说,希望她们也能成为这样的一座难以逾越的关隘。
武清月的战功自辽东开始,便像是那榆关一般,镇住了东北各族尚在萌芽之中的野心。
那么榆关这些女兵,如今算不算是走在成长的第一步上了呢?
这分明是将一份更为深沉的期盼,寄予在了这个赐名当中。
一只手忽然在此时按在了她的脑袋上,打断了她的思绪:“小孩子少这么阴沉的样子,你之前问我,为何赞普和你父亲之间的矛盾会到这个地步,总不能是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吧?”
她回头,就对上了武清月爽朗的笑容,“你若是日思夜想导致身量不足,我这边可不像是府兵的选取规则还能将就,是必然要将你淘汰出去的。明白吗?”
江央立刻错开了目光,努力按捺下了自己眼中的一瞬热意,低声应了个“嗯”字。
她明白。
她也忽然更加理解了,为何太子能得到下头士卒的全心拥戴。
谁能在这样的注视之下,不尽力地再往前走出一段呢?
但也就在同时,她听到了一声磨牙的动静。
一个声音突然打破了此刻的气氛。
太平咬牙切齿:“阿姊!原来你会取名啊!”
那凭什么人家是榆关,她是小狼啊!
……
武清月有点心虚地望了望天。
这该怎么说呢。小狼多可爱啊,是吧?
她一把接住了那个朝着她扑过来的身影,从容不迫地问道:“你还要不要看火枪了?等我出征吐蕃之后,这里没有军令是进不来的。”
太平额角一跳:“……”
哪怕明知道这是阿姊扯开话题的办法,在这个诱。惑面前,她也只能回道:“看!”
当然要看。
听说阿姊随后要进攻的地方是吐蕃的腹地,那座被称为雄鹰不渡的高山,正是吐蕃王朝发展壮大的保护神。她总得知道阿姊到底有多少作战的底气,才能放心地为她送行。
她长大了,比之前更清楚,阿姊的每一次作战既是一笔赫赫战功记录在案,又何尝不是一场对生命的挑战。
当阿姊已坐上太子的宝座时,原本是不必再这般冒险的,但她依然选择了这条更为难走的路,也……
走在她的前面,充当那个指路之人。
太平摸着那把在随后被武清月递到她手中的长枪,便又多问了一句:“阿姊,你说,现在吐蕃那边是什么情况呢?”
“那边啊……”
那边大概也不会坐以待毙吧——
吐蕃赞普的死讯被赤玛伦秘而不发,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不向卫藏四如以外的地方传递,让这条消息被送到京城的时候,距离芒松芒赞身死,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
但李唐被武周取代的消息,却是身在神都的圣神皇帝和太子都急于昭告四方、改换局面之事,和这一出又大不相同。
所以早在两个月前,西域出席武周登基大典的使臣,就已将这个改朝换代的消息送到了逻些城,送到了赤玛伦的面前。
赤玛伦本以为,在自己杀了芒松芒赞又妥善处理了后事后,她已能做到对种种事情都从容对待,毕竟连那样的一出奋起弑君她都已经经历过了,但她怎么都没料到,她还会因这样的一条消息,陷入了长久的静默之中。
谁让这消息实在是太过惊人了。
李唐的天后,并没有在天皇过世之后,像是她一般成为辅佐儿子继位的太后,而是自己当上了皇帝!
甚至直接将“唐”这个国号改成了“周”,将自己剩下三个孩子的姓氏也都从李改成了武,彻底完成了身份的变化。
这和女国的情况不同。
一个女人,在做了皇后之后,原来也是可以不仅仅做太后,而是可以去当皇帝的吗?
赤玛伦有些怔愣地望着手中的那张急报,心中在这一刻翻涌的复杂情绪,简直无法用寥寥数句来说清楚。
但另外的一种冷静的情绪又在顷刻间重新主掌了她的思绪,让她迅速起身,对外发出了诏令:“立刻召集群臣议事,让四如千户长官也一起来!”
自芒松芒赞过世后,为了避免吐蕃腹地动乱,已经很少有这样大规模的集议。
可既是摄政太妃下令,各方人马都当即朝着布达拉宫涌来,其中的要员也很快站定在了那位与幼子同座的没庐氏太妃身前。
这两年间经由她手发出的诏令何其之多,让她虽仍是如同当年一般酷爱鲜亮明艳的首饰,却是那张沉静而肃杀的面容主导着气场。
她朝着下方众人看去,缓缓开口:“今日确有要事与诸位相商。这息兵养民之策奉行了一年有余,只怕是要到结束的时候了。”
那张从四如之外送来的消息,随即被送到了各个与会之人的面前,更是一石激起千层巨浪。
在这议事厅内顿时响起了一阵阵的交头接耳之声。
直到有一个人的声音先一步发了出来:“我想敢问您一句,武周代唐,国事必定需要时日来巩固,或许正是我等继续积蓄实力的好时候,为何太妃要先有此诏令,让我等陈兵警戒?”
赤玛伦目光扫来,沉声答道:“你若是忘记了那位安定,不,应该说是那位武周太子曾经给我们下达的战书,我绝不介意让你现在去那块石碑面前再回忆一番,再回来答话。”
“三年之期将至,你凭什么觉得,她不会出兵卫藏四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