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封禅?
武媚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李治的表现,便留意到,他何止是以两次强调的方式,将自己这份意图展现在了她的面前,也在问出这话的时候将手攥紧在了身侧,将他的执拗显露在此。
夫妻多年,加上这多年间的大事起伏,足以让武媚娘判断出,当李治问出这话的时候,比起听取建议,他想要的可能还是支持。
他是真的很想去封禅!
但……她也确实没有驳斥他的必要。
陛下的身体不佳,就算在明年能大有病体缓和之相,也注定了不可能将所有的事情大包大揽,也就意味着,倘若她能在生下腹中这个孩子后不久就尽快恢复过来,这封禅之事,势必还是由她过问居多。
就算她不行,阿菟方因吐蕃战事得到了那个上柱国的位置,在这朝堂之上也算有了话语权,在并未出征在外的时候凭借着协助办理封禅之事攥取名望,也绝不会有人有所非议。
而这封禅之事,既然作为帝王威仪之冠,对她这个已然临朝称制的皇后来说,又何尝不是向天下人告知地位的举动!
毕竟,这出封禅若当真能成,成全的可不仅仅是陛下啊!
若能在二圣临朝的次年便促成此事,陛下与百官便更不可能让她退回去了……
这一番心思急转来不及与旁人商议,更未曾展现在她平静的面容之上,就已在心中拿定了主意。
武媚娘开口回道:“当年先帝意图封禅,有数个自省的封禅缘由,我为陛下历数,确是已然达成。陛下功高德厚,国中安定,四夷威服,年谷丰登,符瑞已至,若图封禅之举并无不可。但当年魏公问及先帝的数问,难保不会有朝臣再度提出,还需小心斟酌。”
李治沉吟,“媚娘可还记得是哪几问?”
武媚娘笑道:“陛下这还考起我了?当年魏公问,自先帝登基以来,人口增长虽已有迹象,但还未曾恢复到有隋一朝开皇年间,此等战乱人口凋敝景象,不是封禅之时当有。”
李治的声音顿时低了几分:“要这么说的话,如今也未超过开皇人口……”
开皇年间,人口足有七八百万户,可经由隋炀帝倒行逆施与隋末大乱之后,仅仅剩下了二百来万户,虽因法令不行,多有户口隐瞒的情况发生,但到了如今人口恢复、政令施行,也不过在四百多万户而已。
“可陛下已将贞观末年人口又增加了近百万户,一户之内的人丁数量也比此前有所增多,相比起大唐初年的人口足足翻倍有余,若臣子有问,也可以此为答。”
见李治面上好看了些,武媚娘继续说道:“魏公第二问,是问的粮食仓储,说起彼时因天下凋敝之故储备不丰,尚不足以应对灾变风险。但如今关中粮仓因洛阳至长安周转便捷而丰盈,天下各地水路通渠也因官员督查而有所修缮,用于粮草调拨,于是自永徽四年之后,再未见有因地方断粮而生叛乱,只有蛮夷于边荒作祟。若朝臣以此相问,陛下同样有话可说。”
“不过要我看来,若要稳妥起见,陛下不如先静候冬日过去,等太史局将明年天时观测有得,确定各地有无旱灾之象,再将决断说出,也能少些麻烦。”
李治颔首,“是该如此。”
武媚娘:“魏公第三问,是说这封禅旅途之中的消耗。非只陛下一人要有各方供给吃穿用度,随行的文武百官与护持兵将也需大量车马与粮食,朝廷是否能够负担得起。”
“这个问题我想过,”没等武媚娘继续往下说,李治便已开口作答,“往年所计路途不易,是自长安往泰山算的,但如今多亏有媚娘提议,洛阳已为我大唐之东都,若先往东都巡幸,后图封禅泰山,料来遭到的反对不会太多,对于国库而言也并非不可承担。”
“陛下将我想说的话给说了。”武媚娘握住了李治的手,在他尚且有些心神游离之际,慢慢将他的拳头给舒展了开来,目光凛然,“那便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魏公曾问,若要封禅,同参此会的周边各国国君、使臣都需途经我中原腹地,知晓国中情况,会否引来边境动乱?我大唐又需给他们多少赏赐才既不会显得我大唐小气,又不会盘剥民脂民膏?”
李治垂眸:“媚娘以为此问在今时如何?”
武媚娘答道:“安西都护、西海都护、益州都督府、安东都护、熊津都护以及北方重镇对边境威慑日益强横,纵然令周边小国途经我中原腹地,也无有人胆敢率领铁骑直入中原,只会觉我中原地大物博、人口昌盛。至于这上国赏赐以及修路搭桥所需劳役,会否令百姓不堪重负……”
“为免重蹈前朝覆辙,不如先请陛下以身作则吧。”
以身作则?
这个以身作则,显然不是什么从已然建成大半的蓬莱宫中搬迁出去,也不是将帝王朝服,也效仿皇后变十二破间色裙为七破,而是……
李治按了按眉心,回忆道:“我记得皇后此前与我说过,打算在开年之时将宫中宫女放归,那便依你所说,再多放出些吧。”
“此外……对外昭告,因绛州麟见于介山,含元殿前麟趾吉兆,将天子日常吃穿用度削减三成,响应圣麟之托。”
这份放归宫人之后削减的用度,起码能将封禅的一部分赏物支出给涵盖进去了。
听李治给出这个答案,武媚娘唇角笑意扩大了几分,“若如此的话,陛下何须担心在明年提出封禅之事后会遭到反对呢?倘在明年提出此事之前,还有西域战事彻底告终,陛下病情大有好转,那便更应是顺理成章了。但在此事问于朝堂之上前,陛下还是先休养好身体吧。”
有皇后这番条理清晰的解读,李治在刚提出此事时候的冲动,也已慢慢平静了下来,“是啊,还是先将这个跨年给过好吧。”
像是鄯州刺史张允恭这样的边地官员得到的消息,多少有些滞后。
他只道因二圣临朝的新气象,朝廷有改元计划,却并不知道这个改元具体要如何操作。
但在长安京师之地,礼官却是早已在为此做准备了。
最终选择的改元年号,取自李治话中提到的麒麟吉兆,名为麟德!
所以在这封禅议定之前,先来的确是新年改元,以及又一年的大朝会之贺。
这场宣告改元麟德的大朝会,伴随着长安城中赐予大酺三日的欢腾气象而来。
虽说因皇帝有疾,皇后孕育月份不小的缘故,元月初一的大朝会结束得要比之去年早,李清月也很觉遗憾,在今年这出大朝会上,只多出了尚未归国的敛臂王女,将朝会之上的女子从两人变成三人,还在外征战的卓云继续缺席,但怎么说呢——
新的一年,总算是到了!
又到了新的篇章了!
……
“你干嘛垮着个脸啊,多不吉利。”
薛仁贵刚走出大殿,就看到李清月语气里还有几分雀跃情绪,朝着同在此地的李敬业打趣。
想到她之前跟英国公说的那番话,薛仁贵就没忍住脚步一顿。
嗯……这个问题从别人的口中问出来也就算了,从安定公主这里问出来,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恶趣味。
不过往纨绔子弟的伤口上扎一刀,果然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想想被捅刀更狠的,应该还是死了父亲的钦陵赞卓,还有那个在唐灭高丽之战中同样损失惨重的新罗王金法敏,眼前李敬业的这种,真的不算什么了。
至多就是让他再了解一番社会的险恶,不要将自己这显赫的家世当成对外显摆的理由……是吧?
李敬业缓缓将目光转到安定公主脸上的时候,就显然少了几分去岁时候的浮躁与傲慢。
“……”他张了张口,觉得自己本应该问问,他祖父送他的负重绑腿铁环、沙袋以及护膝护臂,是不是被安定公主怂恿出来的,但一看到她这身代表着正二品官职的衣着,又将话给吞咽了回去。
他今年还要继续遵照的祖父的吩咐前往辽东呢,既要继续在安定公主的手底下办事,总不能什么事情都随便说出口。
结果他这一愣神间,就听李清月已继续说了下去:“年轻人得有活力一点,看在你去年帮了我那封地不少忙的份上——我晚些要去城外犒军,你去不去?”
李敬业目光一亮:“犒军?”
“对啊,”李清月点头,“近来关中有雪、秦岭封山,这些跟随前往吐蕃作战的蜀中兵马暂时回不去蜀中,正好此前也需核算军功,赐爵转勋,在长安驻军些许时日也属寻常。但这新年到来,士卒纵然已有军功赏赐在手,也是孤身在外,我身为主帅该当前去慰问。”
她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李敬业的苦瓜脸,发出了邀请:“所以我问,你去不去。你祖父说,你对军营生活很感兴趣,也不能真只让你砍树种田,也得感受感受军营的气氛,可近来也没有战事方便带你上场,正好趁着犒军走一趟?”
李敬业的表情顿时从暗转明,连连点头:“去,当然要去!”
他丝毫也没意识到,这是有人在玩打一个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戏码,只觉得这份安排证明了,他在此前一年里吃的磨砺之苦一点也没白废,他那好友尉迟循毓去年给他画的大饼,也确有实现的可能。
“那就等午时之后蓬莱宫外丹凤门前见。”李清月丢完了诱饵,朝着他摆了摆手,便朝着宫中内外命妇举办朝会的地方走去,丢下李敬业在原地,有些好奇为何薛仁贵要突然以此等古怪的眼神打量于他。
李敬业沉默了片刻,还是问:“薛将军也要一并去犒军吗?”
薛仁贵颔首:“此战我为将军前驱,与士卒一并杀敌,自然要去。”
积石山一战,薛仁贵一箭射杀吐蕃援军的主将,为唐军能得以杀穿敌营、山谷葬军,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加上早年间攻破铁勒叛军与征讨高丽的战功,虽因未能劝住郑仁泰进军又被弹劾放纵士卒劫掠功过相抵,如今也算正式策勋九转护军,视同从三品,令李敬业站在他面前,也不免有些发憷。
于是当午时到来,李清月纵马出丹凤门的时候,就瞧见李敬业正在恭敬地向薛仁贵请教临阵作战的经验。
听到薛仁贵提及自己在随后可能会被调往辽东任职后,李敬业脸上的殷勤之色更甚。
再一见安定公主到来,他脸上的兴奋可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只恨不得尽快来到军营去同那些真正上过战场的士卒交流交流,凭借着自己的骑射之术在士卒中先刷出点名号来。
然而真进了军营,他便被很快挤到了人群之外。
谁让守营的旅帅、队正一见安定公主到来,早已飞快地迎了上来,抢了他这个来混脸熟之人的位置。
“将军可还记得我?”其中一个最是大胆的队正努力往前站了站。
李清月佯装沉思不解,在对方刚要开口介绍的时候又忽然展颜:“怎么可能不记得,我记性一向很好。你跟着薛将军去袭击的白兰羌驻地,他跟我说过的。他也同我说,西倾山合围时候你带人拿下了禄东赞的一员副将。若是我没记错的话,翻雪山的时候你还在我面前守过夜,我认得你的样子。”
“正是!”听安定公主如数家珍,那队正大为激动,“托将军之福,某此次能策勋二转为云骑尉,能往家中分到不少禄米与永业田,等归于益州武威折冲府,还能升我个旅帅做做,只是有些可惜……”
他声音低了下去,遗憾道:“也不知道此后能否跟随将军作战了。”
需要令安定公主亲自从蜀地调兵的情况格外少有,往后恐怕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
虽说益州都督府长史已算赏罚分明之人,但相比此次西征吐蕃的战功,又显然差了一个档次。
听闻两年前,安定公主为防渡海熊津作战的士卒枉死无名,先将士卒的名字逐一刻下,以备回返之后一一对照,此次出征人员众多,没能有这样的一出流程,但哪怕是丧命于雪山之间的士卒名姓也都记录在册,在近日营中与其同乡再度校对,与当年的情况并无不同。
战功策勋文书在手,更是让他们这些身处异乡之人也觉格外有安全感。
李清月好笑地调侃:“天下太平才是正道,你不是该当希望没有再度被我启用的机会才好吗?”
见对方不知该当如何作答,她方才接道:“行了,不说这些了!去多叫点人来,将犒军的酒肉都给搬进来。”
那队正拔腿就要走,又被李清月拦了下来:“那些协助作战的羌人与蒙舍诏士卒并非益州折冲府兵员,战功计算不按策勋而按赏金与禄米,此次犒军所发酒肉,多分他们一份。”
她解释道:“益州境内避免南蛮为患,还需他们往后协助。近日滞留长安,对你等折冲府兵我放心,对他们……”
李清月擡了擡下颚,朝着远处走过的一名蒙舍诏士卒示意,从其神色中,不难看出几分不适与焦虑。
他们本以为在西宫盐池开采了足够分量的盐卤便能回返洱海,向蒙舍诏王交代他们的战功,哪知道竟还需要在长安驻扎上一两个月,等到积雪山路被重新开辟出来,才好继续启程,总有种不得归宿的紧张,正需要小心安抚。
但这份安抚若以等闲诏令许诺的形式存在,对于这些语言不通之人来说,恐怕很难起到作用,倒不如这实物的安慰更为有效。
李清月补充:“对了,让那些队正、火长都在分发的时候,将这个偏袒解释清楚。”
那队正连忙应了下去。
确实啊,再没有什么比一顿放纵开怀的酒肉更能让人找回安全感了。
哪怕是语言不通,有充裕的肉食饱腹,有些承诺也已尽在不言之中了。
长安城中的百姓在游街喧闹之中临街摆宴,以贺新年的到来,这些得胜归来的士卒也在一座座篝火燃起,烤羊上架的时候迎来了新年欢庆。
当肉香弥漫了整座军营的时候,在营地中间用于防火的隔绝地带,有几个蒙舍诏士卒竟是直接跳起了舞,伴随着另一头响起的扯嗓子山歌,顿时让这还有几分拘束的营地活络了气氛。
李清月伸手,随从立刻乖觉地将切下来的烤羊腿递交到了她的手中。
李敬业本以为她这要算是与民同乐,哪知道下一刻就看到,她抄着那羊腿跑到一旁的帅台之上去了。
但凡她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剑,可能还能看出几分上柱国的威风,可拿着的是个羊腿……
多少有点滑稽了。
不过或许是因为她在军中积威不小,瞧见主帅有此表现,营地之中的歌舞顿时一停,也让她随后说出的话传入了更多人的耳中。
“我就两句话要交代。”
李清月的语气斩钉截铁:“严禁拿着点火的枯枝打架将营地给烧了。还有,严禁饮酒过量之后把营地拆了或者跑去城里丢脸。”
底下顿时笑倒了一片。
不知道是谁借着刚起来一点的酒劲高声问道:“将军不说点别的?”
李清月摆了摆手中的羊腿,“食不言的老规矩我就不破坏了,诸位为国尽忠,没道理一顿饭都吃不安稳。”
“我这两千户的食邑别的不敢说,为诸位贡献这几顿饭食还是足够的!今日但可饱腹,不醉不归,若这营地之中的酒肉不够,让人去长安西市买回来!”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李清月已毫不犹豫地自帅台之上跳了下来,坐回到了原本的火堆边上。又在众多士卒得到传递告知那话的欢呼声中,迎上了李敬业有些微妙的打量。
“你想说什么?”李清月一边将这番折腾后有点变凉的羊腿在火堆边上又加热了起来,一边朝着李敬业问道。
李敬业迟疑了一瞬,便问:“公主这个……炫耀财富的拉拢,真的没什么问题吗?”
李清月摇了摇头:“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可以不必遵循寻常的规则,却不知道,在真正的实务上,该当如何跳出规则去办事。”
“大唐府兵制之下,这些士卒并不是我这位右武卫大将军的私兵,而是朝廷在益州折冲府的驻兵。我今日以自己的军功所得供给吃喝,不为收买士卒,只为平息边地隐患,所以让这份本该由国库出的钱从我这里拿了出来。你觉得——陛下会怪我吗?”
李敬业拼命摇头。
不!不仅不会,恐怕还能让陛下觉得,这份给安定公主新增的食邑很是值当。
比起更乐于将财富与权柄据守在自己手中的人,安定公主的慷慨解囊,也正与陛下今日赐予天下大酺的氛围相合。
“同样的,在前两日阿耶就已宣告了要于年节之后遣放宫女出宫的消息,我以食邑封户所得与辽东新米经营获利为由,欲对派遣出去的宫女予以资助,我阿耶也批准了。”
李清月挑眉,笃定地答道:“你看,陛下有时候需要的,正是这份并未越界的养得起,这意味着朝廷若遇危难,我也可做这社稷的股肱之臣,而这,才对得起我年末领下敕封的那句诏书宣言。”
诏书宣言吗?
“风云之感,必生王佐,廊庙之任,爰在柱臣……”李敬业垂眸喃喃,忽然觉得自己比起这个小他十几岁的公主差了着实太多!
祖父让他稳步前进的新年劝告,或许也正是由此而来。
因为他虽然有着显赫的家世与不错的文武天赋,但在时局揣度之上,真不能说有多少本事。
要是这样说的话,比起他在今日前来这城外军营之前所幻想的大展拳脚,或许他更应该做的,还是在二三月里重新启程辽东,先从那努力加入狩猎队的计划开始。
他应该慢一点来,让自己好好跟着安定公主,学学做人为官的智慧,才能让往后的仕途走得顺一些!
不错,就是如此。
李敬业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
却没留意到,同在此地的薛仁贵已经决定,一定要让自己的儿子再长几岁再送去公主手底下办事,要不然,可能怎么被忽悠瘸的都不知道。
但薛仁贵又不得不承认,在这并非作战之时,安定公主登台说出的那几句话,虽不过是打趣之言,却又能无比清楚地窥见她身上的人格魅力。
当她还是一位能打胜仗的将领之时,更是如此!
这份坦荡的胸襟和与士卒同乐的平易近人,连带着那些统计有度的战功,怎能不让人为她效死!
当年他说出那句“公主也有机会”的时候,可从没想过还能有今日的局面。
而在这年节中,因安定公主的决断而正处抉择之时的,又何止是这今日身处营地之中的人呢?
掖庭之内的一名小宫女推开住处的门,就看到平日里负责教习于她的姑姑正背对着她坐在屋中,平日里向来敏锐的反应,却在今日显得有些迟钝。
明明她回来时候发出的动静不小,也并未引起对方的注意。
小宫女走到了那年长宫人的后头,就看到她面前摆着个木匣子,在其中装着的正是这十余年间积攒下来的俸禄银钱。
“姑姑在想遣放出宫的事情?”她小声问道。
那年长宫人仿佛忽然被这声音给惊醒,慢慢地回过了神来。
大抵是因这木匣子中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她便懒于将其合拢起来,只轻叹了一口气,答道:“是啊,忽然能有这个出宫的机会,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她这么一个尚仪局的司宾女史,平日里负责执掌文书,却没有官职品阶,虽然在这唐宫数千宫人里算不上草芥,但入宫近二十年也没混出个位置来,只在教导新人的时候能被称一句姑姑,足可见她并非是什么卓有天资之人,没什么过人的本领。
她也不像是那些因罪罚没入宫的人,而是被选入宫内充填人数的良家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正逢陛下要以身作则,皇后提出倡议,便成了被遣放出宫的一员。
奇怪的是,一想到出宫,她便有种说不上来的惶惑。
在宫中耳濡目染多年,既让她练就了察言观色的能力、识文断字的本事,又好像已让她与寻常百姓的人生全然脱节了。
以至于她既觉出宫乃是告别约束的解脱,又是一种命途未知的茫然。
小宫女安慰道:“我听上头的掌事说,因安定公主愿意出资的缘故,此次给遣放宫女的津贴要比显庆元年还多得多,若有想归乡做些买办生意的还能向公主单独申请,若是无家可归又怕女户不易立足的,还能直接由公主统一安排落脚地与工作,您还担心什么呢?”
说是说的年长,实际上也不过才三十出头的宫女答道:“有些人并无家人叨扰,自然可以轻易决断,我却不知道,在这十几年里我家中是何情况,怎能妄言去留。”
“那简单啊,”小宫女没心没肺地答道:“您就先在公主这里托庇下来,然后打探家中的消息,若是他们不打算好好待您呢,您就干脆什么也别想了,以往在宫中为皇后效力,随后也为公主效力好了。”
“我猜公主能有西定吐蕃的能力,在两京内安顿遣放宫人的产业必定也有侍卫看管,若有人上门来找麻烦。”
她神气活现地比划了两个拳头,“一定能为您给打回去!”
“噗……”那本还在怅惘的宫人没忍住笑道,“这便是安定公主给你等的底气?”
她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当感慨,安定公主的南征北战,还有宣城公主近来越发勤于练习骑射,给这宫中带起了个奇怪的风气,还是该当说,这好像真是个可行的决定。
听闻澄心这位公主殿内的管事刚自广州海航归来,与公主商定在两京建立商贸据点,正可暂时将宫人接洽于其中,以备随后的安排。
虽在如今还未有明确的职务范畴,但想想安定公主的辽东封地能在一年内蒸蒸日上,为陛下带来辽东四宝,便是以另一种方式宣告,安定公主何止是有着卓越的军事天资,在文治之上也有超人的本领。那么,这用于收容宫人的产业,想来也能在人手齐备后快速从无到有。
不是吗?
越是顺着这条路往下去想,这宫人脸上的神情便越发豁然开朗,也让她忽然收回了对自己未卜前路的遐思,转头朝着这回来的小宫女问道:“你今日怎么这么快结束工作了,我记得皇后殿中不是还有些琐事需要人手吗?”
可别是因为来安慰她的缘故,偷偷跑回来了!
那小宫女连忙摆手答道:“不不不,是因皇后正在接待亲戚——不知是什么缘故,在外命妇朝见之后不久,皇后陛下又专门下了一道指令,将六安县公夫人留了下来,也让我等暂时被遣退了回来。”
那年长的宫女听到这话,也不由露出了几分疑惑之色。
人人均知,皇后陛下与武家的关系并不太好,早年间就已将同父异母的兄长以及族兄武惟良、武怀运给贬谪了出去,令其客死异乡。
数年之间,皇后也从未有过启用武氏宗亲的想法,更是令那些擅长于追寻风向之人,对于武氏其余众人都视为无物。
可若是她不曾记错的话,六安县公乃是皇后已故的伯父武士逸,而六安县公夫人……则是武士逸的续弦,出自琅琊诸葛氏。
怎么忽然得到了皇后陛下的召见?
宫人大多空闲,一有风闻便广为传播,又因皇后崛起的履历特殊,少不了谈论些她家中的情况,其中便有提到过这位六安县公夫人。
说是她有个儿子名叫武思元,比起此前被提拔到长安来做官的武元庆、武元爽等人要有本事得多,早在贞观十五年就已明经及第,于守选期间远赴西域投身昆丘道行军之中,因勋官战功与明经履历,得到了襄州安养县令的官职。
若是皇后对武氏众人有所优待,凭借此人的本事早就该当青云直上,哪知道他与绝大多数做县令的底层官员一般难以升迁,反而还倒退了一步,去了夷州担任宜林县令。
明明他的勋官品阶在二十四岁时就已到了上骑都尉的正五品,还因辅助平定牂牁之乱再添一转,职事官的官职却未有晋升,也不知道皇后是如何想的……
……
当李清月自军营折返回到含元殿外的时候,就听到那殿中的交谈还未结束。
她并未当即推门而入,只听到与母亲交谈之人的声音平静而儒雅,似乎并未因为得蒙皇后陛下的召见便有所失态,而是从容回应着对于往昔的追忆。
也便是在此时,李清月听到了一句对她来说尤为重要的话。
武媚娘说:“早年间我母女在并州备受长兄苛待,倒是夫人在回乡祭祖时曾经为我母女解围一句,让我始终铭记在心。”
另一人答:“这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何况荣国夫人早已将其还于我母子了。思元能在明经及第后,有幸以行军兵曹身份参与昆丘道行军,还是多亏荣国夫人当年为我儿牵线司农卿……”
武媚娘打断了她的话:“但我如今,想为堂兄再谋一份要职。”
李清月目光一动,顿时意识到了阿娘所说的话所指为何。
殿中的声音旋即传入了她的耳中:“以他在县令任上十余年的履历与两次行军获勋战绩,不知,这梁州刺史的位置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