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果然是梁州刺史!
李清月在门外心中暗道,阿娘说,她早在选择将唐璇因功自梁州迁往宣州的时候就已想好了接洽的人选,竟是应在了这里。
这还真是个……连她都不曾想到的人选。
对武思元这个她应当称为表舅的宜林县令,或许是因其地处偏远的缘故,李清月了解得并不多,只隐约知道,对方与武元庆那几个草包确实不是一路人。
可惜彼此之间少有往来,让这个名字对她来说都有些陌生。
但阿娘才经历了去岁的朝集使上奏,对于各地官员的政绩应当比她清楚得多,也一定见过武思元的龙朔三年上表述职!
就如此刻,自母亲与六安县公夫人的交谈中,李清月不难听出一个讯息——
阿娘不是随便选择的武思元成为下一任梁州刺史,而是对方的履历确实足以让他升迁到这个位置上。
也正因为梁州地位特殊,将其交到有亲戚关系的人手中,确实要比贸然提拔一人上来更为妥当。
只是此前,因为皇后对亲族的态度暧昧,让对方还如同绝大部分大唐基层官员一般,苦于并无门路,徒有政绩却无升迁的希望。
这才等到了今天。
倒是让李清月有些欣赏的是,面对皇后递出的邀请,对面那人的语气依然显得平稳端方,“敢问皇后陛下,为何是梁州?”
做母亲的显然知道自己的儿子有几斤几两。
自武士逸过世后,六安县公夫人诸葛芬与武士逸前妻所生数子关系不睦,便带着一儿三女单独居处,将其抚养长大。
武思元为官后,她居于官舍内,由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奉养,对其为官经营之道也知之甚多。
那么她又怎么会不知道,一个十八岁明经,二十四岁策勋五品之人,能不能坐上这大唐三百多州其中一州刺史的位置。
前任梁州刺史唐璇有文武双全之才,她的儿子又何尝不是!
但……为什么是梁州呢?
她道:“思元的父亲先后担任益州行台左丞与始州刺史的缘故,他自己又在此地任职十六年,所以对巴蜀黔贵一带知之甚多,才能与华县令合作,于牂牁之乱中尽到为官义务,也正是皇后陛下所说的第二次战功。若要升迁,也本当还在此地,而非远赴汉中。”
就像华文弘,因其家世不低的缘故,在这场平乱之后,便已拿下了勋州道总管的位置,虽然大有升迁提拔,也还在这一带。
对于这个问题,武媚娘并未当即作答。
自她所在的角度看去并不难看到,面前的诸葛芬年已过六十,但大约是因心态平和的缘故,看不出多少老态,也还能自对答仪态里看出,她确有饱读诗书,与她那表字格外相称,自有一段“英”华奕奕。
正是这份在言谈间表现出的有理有据,让武媚娘固然已多年未见武思元,也对自己的选择更为笃定了几分。
有母如此,做儿子的又会差到哪里去呢?
武媚娘问:“你的意思是,臣子当为陛下尽忠,但不可做不明之人?可倘若这封官诏令不是在今日由我告知,而是直接下达于宜林官舍,届时堂兄又该如何应对呢?”
诸葛芬摇头对答:“不,皇后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此问并非是要求个透彻明白,若真有此想,也有悖臣子之道了。”
不是谁都有资格活得事事明白的,起码对她们而言就没有。
“我只是想知道,皇后陛下是否别有重托,才有这出调派。若不明就里、贸然上任,唯恐有负于陛下期待,也令外人对于您擡举亲族之举有所非议。既是私下会见,便想请您不吝指示一条大略的明路。”
武媚娘沉吟须臾,答道:“梁州百姓需要堂兄这样的一个官员,我也需要一个堂兄坐镇梁州,这个答案足够吗?”
梁州百姓需要这个处事有方的官员,所以升迁走的还是正常流程,只在落脚地上做出了些许干涉。
她需要一个“堂兄”在此地的强调,又足以令人听出,梁州地界上确实有些特殊,需要自己人前往坐镇。
若是武思元愿意在仕途上站稳立场,那么等到他抵达梁州的时候,便应当能明白这其中深意了。
这,就是皇后给出的答复。
也正如诸葛夫人自己都很清楚的那样,她不需要凡事都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不是为臣之道,她只需要知道,这位如今达成了二圣临朝的皇后,终于愿意对着武家的可用之人伸出正向援手了。
这个梁州调任乃是重用武氏自己人的前兆。
而武思元在自踏足政坛到如今二十二年间的表现,也被她看在了眼里。
在诸葛芬起身叩谢后,武媚娘又多说了一句:“我听闻你因长期随同长子居于川蜀的缘故,将女儿嫁给了临近各州的官员,便如绵州的宗主簿娶的便是你的小女儿,所生的儿子也有十岁上下了,不如也带到长安来就读吧。”
比起给她添麻烦又被送出去的贺兰敏之,这几个在诸葛芬母女教养之下长大的孩子说不定还能效仿武思元的表现,有自小继续栽培的可能。
她如今权柄日盛,也就越需要从旁维系协助之人。
纵览前朝,李唐皇室宗亲何其鼎盛,在朝堂之内担任要职者不计其数,也便让她这个皇后纵有临朝之权,依旧难免受到诸多节制。
或许,这个将武思元提拔到梁州刺史位置上的举动,也正是她做出的一步重要试探!
在令人将六安县公夫人自殿中送出的时候,她以手托额,似是在掩饰今日的连轴转的疲惫,却也趁势掩盖住了自己眼中流转过的一缕深思与算计。
当年她以外放武家宗亲至偏远之地的举动,既是为了给自己少点麻烦,一报早年间的私仇,又是为了博取陛下的信任,让陛下越发坚信自己与他的立场全然一致。
但身处高位之人,绝不能只做独夫,她也必须让自己在阿菟之外,再得到一路拥趸。
若是早几年间她还将自己当做一个寻常皇后的话,绝不会有此等想法,但时过境迁,谁又说得好呢。
“阿娘若是头疼的话,需要我将太医请来问诊吗?”
武媚娘擡眸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就见女儿不知何时已经走入了殿中,也顺手将大殿的门给合拢了起来。
“不必了,我没什么事,若有不适,偏殿内常住的医官会来看诊的。”
因李清月已走到近前,武媚娘又问:“你应该见到方才走出去的六安县公夫人了?”
李清月点头:“不止见到了,我还听到了阿娘与她说的话,尤其是那个梁州刺史的安排。”
说话间,她已坐在了武媚娘的身边。
当朝着母亲看去的时候,脸上还能见到几分得意之色,仿佛是在说她可真是选了个回来的好时候。也正是这份孩子气的得意,让本还因官场杂事而心思凝重的武媚娘忍不住和缓了神情。
她便顺势问道:“你对这个安排怎么看?”
李清月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而有些好奇地问道:“阿娘说她早年帮您说过话是真的吗?”
武媚娘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嗤笑了一声:“若真有深情厚恩,哪会到如今才有出头的机会。总归不过是再度拉扯亲戚关系时候的说辞罢了,或许是因她与我阿娘一般,都不是武家原配,又深受前任所出子弟的苛待,才在返乡祭祖之时看不过眼,说了几句公道话。但要不是你这梁州地方特殊,有用人之需,我还想不到他们来。”
李清月懂了,政治交情。
可武思元姓武,就注定了这份交情在阿娘给出了一个引子之后,会被快速地放大,直到对方以更为主动的方式攀附上来。
加上此人确有可用之处,那也不妨说上两句好话,让彼此安心,看到更为平顺的合作前景。
李清月一边默默地将此等说话艺术给记了下来,一边答道:“那轮到我回答阿娘的问题了。对这个安排怎么看,在我没看到武思元本人之前我不会贸然做出评价,倒是这位诸葛夫人……”
她想了想方才在对方走出房门之时发觉殿外有人的惊诧,与快速反应过来她身份后的从容行礼辞别,微微有些遗憾:“还颇有重臣气度的。”
这琅琊诸葛氏的出身,真是让人不由想到了一位前朝名臣。
“可惜她年事已高,看起来也因多年地处边陲身体不佳,要不然我高低也得像是挖掘李谨行与裴行俭的夫人一般,给她找个办事的地方。”
“算起来还更方便呢,毕竟外从祖早已过世,我都不必和他商量,到底能不能将人请来一用……”
“阿娘!”李清月刚说到这里,前额就挨了武媚娘一下轻叩,当即捂住了脑袋。
武媚娘嗔道:“没规没矩的,这是你阿娘先请来的人。”
“哦……”李清月低声应了一句,听出了武媚娘话中的意思。
这个没规矩,不是说她将招揽下属的目标定在了外从祖的夫人上,而是跟阿娘看上了同一个人。
这没什么关系。
方才阿娘不是说了嘛,因为诸葛夫人与武思文等人长期居与川蜀云贵等地,将女儿也都嫁给了当地的官员,正好可以借着段宝元的手去打探一二。
何况这梁州归根到底还得算半个她的地盘,若是武思元走马上任,诸葛夫人也该当先随儿子上任去,打交道的机会还有的是。
不急不急。
武媚娘朝着女儿的脸上看去,便颇觉有趣地看到,她答应得是挺痛快,但还不知道在底下藏着多少小算盘呢。
她干脆转移了话题:“你今日陪同士卒庆祝新年有何想法?”
李清月收回了对武思元等人的思量,答道:“作战得胜,又将府兵所得军功尽数分派下去,年节庆贺里满是喜气,没什么想法啊。”
武媚娘凝视着她的眼睛:“可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吧。”
李清月叹了口气:“阿娘,真不真心话的也没那么要紧,两年前老师在青州险些遇刺的时候,我能以为士卒立名之法争取将士信任,有些情况就很明白了,到今日也不必多说。”
“这府兵制之下,养兵成本被减少,但与之适配的大环境成本就高了,当这部分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呢,府兵就会积弱,这也正是当前的窘境。所以哪怕有这元月初一的载歌载舞,也不过是一派烈火烹油景象罢了。只是……”
她目光一凛:“这些话说出来,就跟想让官员早早退休一样,除了徒惹麻烦就是步子迈得太大。与其现在就跟阿娘继续探讨,如何让这些益州府兵和以募兵之法带来的羌人与南蛮各自归心,还不如先同您讨论阿耶想进行的泰山封禅一事呢!”
“这份泰山封禅既然也有我的功劳,那便正好趁机再进一步!也唯有如此,才能总有一天在此等革除弊病之事上大刀阔斧。”
“反正,”她说到这里摊了摊手,“我觉得以现在的情况还撑得到那个时候,我还年轻,阿娘也还年轻嘛。”
虽说人要有居安思危的想法,想想这泰山封禅多少有些过于在意形式,比起奠定天子英名,更像是个炫耀的举动,放在今日就去办可能不一定合适。
但李清月又很清楚另一个事实。
在传播消息的渠道格外局限的古代,协助天子封禅甚至可能要比上柱国的册命典礼,还要能将名望广布天下。
这是李治在青史上再添一笔的机会,又何尝不是她乘风而起的机会!
武媚娘在对李治说出那番推波助澜的话时,也是这样想的。
在面前这双灼灼生光的眼睛里,武媚娘觉得自己可能也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因她这份相当清醒的认知,有些话可以不必提醒了。
甚至想对这个过分早熟的孩子做出安慰,可能也没太大的必要。
因为她很清楚,她所走出的每一步都有着莫大的意义。就比如说,这些今日称她为将军的营中将士,虽然此后要先归于当地的折冲府内,却也绝不会忘记,他们曾经在安定公主的麾下见证了一场战事上的辉煌。
“我算什么年轻,”武媚娘对女儿方才的这番话颇觉慨然,伸出手来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武思元蹉跎年岁于县令任上,因资历老成才能让这升迁梁州刺史水到渠成,可别忘了,他与我同年所生,他既已年过四旬,我又何尝不是。”
一转眼,距离她登临后位之时的永徽六年竟已有这么久了,她也已到了这个年纪。
“怎么不是年轻了?”李清月反驳道,“若以长命百岁来算,阿娘都没过完人生的一半呢。”
“再说了,一想到还有这么多事情需要去做,想不年轻也得年轻了。”
李清月掰着手指算道:“阿耶这么突然要行封禅之举,阿娘肯定要先在洛阳做出准备了,沿途的铺路修桥工作也得在备产之前安排下去。辽东去年收成的新米已经运到了长安,还得劳烦阿娘帮我看看能不能将其用在封禅途中,正好再打出个招牌来,要不然养不起那么多即将到我手底下的宫人。”
“我听说因为改元与封禅均为吉兆的缘故,阿娘不打算取消今年的殿试选才,只是意图将其推延往后几个月,估计也得做不少准备。还有还有,天子都有门下省帮忙起草文书,阿娘这个临朝称制的皇后,总也该有个自己的文官团队吧。”
“对了,”她语气越发兴致勃勃,“阿娘的建言十二事,是不是也要摆上台面来了?”
武媚娘那只还没从女儿侧脸上撤下来的手忽然一顿。
她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当承认,有这样庞大的麟德元年计划,还有个即将出生的孩子摆在眼前,她哪来的功夫感慨岁月流逝,还是该当说……
“哪有你这么给阿娘罗列任务的!”
李清月鼓了鼓腮帮子,“那谁让我自己今年的事情也不少呢,也就只能顺便算算阿娘的事情找点安慰了。您看啊,这个封禅的事情一出,辽东那边就得让人帮忙传讯去筹办今年的要务。”
“英国公的孙子还得继续送去劳……打磨。辽东新米还要继续育种,让其更为抗寒。澄心从广州带回的驯养信鸽之法也要开始在泊汋与熊津尝试。我那两千户的封地边界,也得重新勘验划定送到长安来让阿耶过目。还有刘神威那边的研究等等。”
“这些还不是全部呢。长安城这边的事情也不少。封禅之时需要同行的凤亭等折冲府府兵,我得在阿耶正式下达诏令之后见上一见,将其好生规训一番。文成公主的西藏图志计划也该正式开展了。还有便是……那安置宫女之事了。”
李清月顿了顿,接道:“虽说明日还没出年节,但我已同葛萨说好了,让他陪我往长安城里走一趟。”
武媚娘问:“要这么着急?”
李清月回她:“也不是着不着急的问题吧,阿娘都为我将条件创建到这个地步了,我又怎么能将这宫女出宫随意对待呢?若非吐蕃生乱,这些准备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就应当筹办起来的。”
可惜她不仅自己没这个时间,就连下属也都各自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不过想想今日的情形,比起当年她还在同刘仁轨沿街走访、观摩世风的时候,宛然已是有了天壤之别,她便又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辛苦的了。
再想想看,她的食邑从一千户变成两千户,也让她更不像是早年间一般,还需要担心自己的小命会突然抵达终点,更是对她而言的莫大好消息。
只是,越是承载众人之望,担负天下之重,她便越是清楚地察觉到一种深切的紧迫感罢了。
“阿娘你放心啦,”察觉到母亲脸上的关切情绪,李清月连忙接道,“等把这些事情全部安排下去,我会找机会休息的,我还想在阿娘待产期间严密看护,盯着您怀着的这个孩子顺利出生呢。”
那她可得给自己空出时间来。
“而且,一个合格的领导者,就要学会让下属干活!我不会让自己弄成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情况的。”
这话被她说得可有底气了。
看看曾经有些闲散的卢照邻,看看原本只是来当伴读的姚元崇,再看看本来都对前去辽东心存怨怼的李敬业……都足以看出她的改造下属大业有多么成功。
李清月又很不要脸地想到,这么一说的话,难怪她能吸引到马长曦这样的优秀打工人在麾下效力。
想必,到时候她对于即将托人远程带话过去的纺织机改造新任务,也会很感动的吧。
武媚娘沉默了一瞬方才接道:“……你有数就好。”
在这份异常有生机活力的奋斗情绪面前,她那点微妙的年华将逝慨叹,已彻底消失无踪。
她好像也忽然理解了,文成公主为何归国后是此等表现,这恐怕和阿菟的这个带头效果不无关系吧……
但在目送着阿菟去筹办明日出宫之事后,武媚娘想了想,又让人趁着年节送出了两份文书。
一份是向陛下倡议,给予英国公、右相等人以特权,因其位高又年迈,在常朝之时准允其坐轿乘车入宫。
另一份则是对远在洛阳的玄奘法师的问候,提醒他切莫因翻译经文的缘故让自己累出病症来。毕竟,此次陛下意图封禅泰山,恐怕还是会请他同行的。
阿菟说得没错,她作为上位者,还是要多将事情分给下属去做,才有延年益寿的展望。
但也还需要再有些关切表现。
这样一来,使唤起人就心安理得多了。
……
听闻阿娘安排的李清月有样学样,在次日见到那回纥商人葛萨的时候,便先对他问候了两句,也顺便问候了两句他那从天山豁口逃奔回来报信的下属。
葛萨真是有点受宠若惊。
安定公主荣升上柱国的敕封,让他越发庆幸,自己在收到回纥与西突厥联手叛逆的时候,不仅及时将消息奏报到皇后的面前,也不吝麻烦地将其送去了安定公主那里,以体现自己坚定不移的立场。
如今皇后临朝,公主升迁,便足以让他的商业大计得到更为坚实的庇护!
现在,是他向公主表示忠诚还来不及,何必劳驾公主对他表达问候呢。
但想到那下属之前跟他交代的事情,葛萨又忍不住眼皮一跳,“说到那个小子,我还有件事情想同公主说。”
他紧张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说道:他说他翻过天山的时候还带了个逃难的官员,从他身上搜罗走了点钱财,弥补马匹被劫的损失……”
葛萨真的是要被这个突然想起来吐露实情的家伙给气个半死。
在那等情形下,小商人的保本想法当真要不得!
谁知道那被抢的家伙是不是大有来头。
偏偏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他没这个机会将钱财重新放回去。
为了避免在往后出点什么问题,将灾祸波及到他的身上,葛萨觉得,还是得老实跟安定公主交代两句。
但他将话说出后,非但没见到公主生气,反而见她的嘴角上扬了几分,“此事我大略知道的,你不必担心。”
安西都护那边的战况,早在她和苏定方会师于兰州的时候就已尽数清楚了,也获知了崔元综的遭遇和“贡献”。
再在此刻将其与葛萨获知西域军情的消息联系在一起,她便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好笑。
“我知道那人是谁,他也确实该当受点教育,让你那下属记得别再做这等多余的事情就行了,这一次就当那人是破财免灾吧。不过……”
李清月忽然语气冷了下来:“我不希望你手底下的人还是这么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丢了马不要紧,大买卖没损失,就别这么慌里慌张的!”
这句仿佛是警告的话,让葛萨顿时心中一紧。
好在他随即就见李清月招呼着他继续往西市走去,还顺便逗弄了两下带出来培养感情的雏鹰,意识到公主并未因此而生气,重新放心了下来。
“是是是,往后我会多向手下告诫的,”葛萨答道,“你也是知道的,我们这些回纥人平日里没多少本事,上头一有战乱就容易慌了心神,也至多就是将西域珍宝售到中原,哪像是公主这般有本事。”
他这夸赞可说是真心实意得很。
安定公主的商业规模看似还不大,但铺开的网络,显然已是极为惊人。
西有他们回纥,往西南方向通到益州梁州等地,往东先有洛阳,后有青州港口直抵泊汋辽东,现在又多出了往南抵达广州的这一路,几乎已涵盖了天下四方了!
更别说,她的产业已从扶持西域奇珍,到酿酒行当还有辽东新米,现在又能将把东南沿海的货物送到长安来。
在此之外,还有用于安置部分宫人的纺织等行当。
他垂头恭维:“若是公主真将作战的心力用在经商之上,恐怕我们这些做小买卖的就没活路了。”
“你这也能叫小买卖吗?”李清月想到当年能被葛萨说出口的借贷行当,就觉得对方在识时务上真有本事,难怪能混到今日。
“行了,你也犯不着如此赞誉于我,我是不是经商的料我心里有数,至多就是给你们充当保驾护航的责任罢了。”
她将手朝着葛萨一伸,“我前几日让你选的驻地选址如何了?”
葛萨连忙将手中的册子递了过去,“邻近长安西市的街坊情况都在这里了,能够出售又符合公主预定价格的,大概只有三处。”
安定公主选择将安顿宫女的地方放在长安西市附近而非东市好理解得很,一来葛萨能帮忙看顾得到,二来这西市在小宗货物流通的速度还是要比东市更快一些。
只不过西市内部已没有能直接购置的产业,就算真有想要转手的,在价格上也不会太好看,倒不如往西市相隔两三个街坊的位置去选。
在长安西市以南的功德尼寺、法明尼寺,也是用于安顿早几年间遣放宫人的地方,按照葛萨对安定公主想法的揣度,说不定还能自其中招募到一批多余的人手,权看公主觉得有没有这个必要吧。
李清月展开了这份地图册,发觉葛萨不愧是做大商人的料子,除了将有售卖意向的田宅位置、面积以及条件优劣备注于上,还将周边里坊住了哪些朝臣都给记录在案。
纵然大部分权贵都更乐于居住在靠近宫城的一片,既为彰显其身份高贵,也为了节省上朝所用的时间,还是不乏有人更愿意住在靠近这一片的地方,让自己能避开与他人的社交,同时更易体察长安的风土人情。
比如说,尉迟敬德的府邸就在这一片,还有……
李清月的目光忽然被地图上的一个名字吸引了过去,开口道:“将丰邑坊的情况说给我听听。”
丰邑坊在长安西市以南距离其相隔一个街区的位置,贴邻长安西面的城墙,在长安已不算核心区的位置,自然价格不算高,可让李清月有些意外的是,在葛萨绘制出的这张示意图上,丰邑坊的大半都能出售,甚至价格比起周遭还要再低上一点。
“这里啊,这里也是我最建议公主考虑的地方。”葛萨答道,“您不必担心其中有何不妥,这里的地价低廉,是有原因的。”
见李清月的脚步已朝着这个方向拐了过去,葛萨一边跟了上去,一边解释,“在丰邑坊内有一座道观,名叫清虚观,乃是前隋开皇七年的时候,隋文帝为了让道士吕师在此地辟谷炼气、炼制仙丹所设,因吕师当时很得隋文帝器重,便让这座道观占据了半个丰邑坊。”
“当然了,那隋文帝没能得道,吕师也不是个神仙,传了两代弟子后,这座清虚观就自此颓败了下去。若是有人接手还好说,偏偏长安城内,像是大慈恩寺这样的佛教寺庙日益昌盛,道家真人虽有国教扶持,也没人乐意将这样一个清虚观给重新经营起来,至多就是收留些往来行客,收些旅费,以便维系香火。”
李清月挑眉,“所以现在是急于出手了?”
葛萨答道:“正是。不只是着急的问题,您想想看,若是接手之人不想让此地继续做道观,而是修建自己的宅邸,还得先将其先给推平再建,也过于麻烦了,加上这片里坊还不够格让人付出精力打理,价格便被再压低了一点。”
“可我想,公主既要在此地修建驻地,宅院布局应当与寻常屋舍多有不同,这个条件对您反而最是合适!”
“你很聪明啊。”李清月朝着葛萨夸道。
葛萨摆手:“不敢不敢,都是为公主分忧而已。”
交谈之间,李清月已站定在了一处,目光扫过了自西市往那丰邑坊而去的道路,将周遭街坊间的街道情况都纳入了眼中,在脸上露出了几分满意之色。
“行了,就定此地吧。”李清月没太犹豫便直接拍了板,快得让葛萨都有点没反应过来。
看出了他脸上的疑惑之色,李清月解释道:“很奇怪吗?宫人放归的决定已出,距离正式出宫不会间隔太久了,我没这个多余的时间还要去挑挑拣拣,甚至去选还有人住在其中的宅院。正如你所说,此地的便宜只有我的情况能吃得下,那还有什么好迟疑的。”
“但是,我还有一件事情需要让你做。”她随即伸手往图册上一指,“看到这个邻居了吗?”
说是邻居,其实也不能完全叫邻居,应该说是隔壁街坊的“邻”。
葛萨顺着她指示的方向看去,就瞧见被她指着的名字,正是“阎立本”三个字。
当朝缮工大匠,负责蓬莱宫建造的阎立本。他的宅邸,就在丰邑坊以东的长寿坊内。
“买地建房的钱我已让澄心带来了,随后你就去为我谈妥这个买卖,尽快着手改建,到时候,我要你将改建的动静闹得大一点,然后带点礼物去隔壁登门道歉,最好——再带上一个丑一点的规划图纸。”
葛萨:“……啊?”
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李清月语重心长地教导:“你做生意就要精明一点懂不懂!你说,阎立本督办蓬莱宫建造,手底下联络的土木行当的人难道会少吗?我阿耶那么抠……那么在意国库结余的人都肯将此等大事交托到他手里,他购置建造材料的成本必定不高。这不就是个省钱的门路?”
买地选址的钱都省了,建造上的钱自然也要节省着一点用。她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至于图纸为何要丑一点……”李清月一本正经地解释,“艺术家都是有些追求的,何况是阎大匠这种大画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