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在这武器交接的瞬间,禄东赞并没有动。
他看得到,大唐的前后合围,已在这狭路相逢中快速落定。
倘若他的身边还有千人之多,哪怕个个腹中饥饿,已接近力竭气虚之时,他也有这个底气与对方周旋,安知不能找到个破局的机会。
但这乌海之地已再无任何一点地形可用,敌我双方的人数差距,也已到了让禄东赞无能为力的地步。
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能做的,好像只是眼睁睁看着对面那个年龄不足他四分之一的小将军忽然拨了拨弓弦,而后身手矫健地弯弓搭箭,精准指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被日暮染成血色的箭矢尖端,正对准了他的头颅。
马蹄烦躁的踢踏与喘息声,四方刀兵的摩擦声,都未能压住对方清亮的声音:“我是该当说,有幸一会吐蕃大相,还是该当说,您是当真难杀?”
李清月都要忍不住佩服一下禄东赞的本事。
虽是己方人数占优,也凭借着两次心理博弈迫使他选择了往前进攻,直到踏入合围的陷阱之中,但禄东赞居然硬生生在这样的条件下,还能杀出一条生路,迫使她出动所有的底牌,才将人拦截在此地。
若是没有黑齿常之调兵北上,她自己也挥兵东进,自柏海转道乌海,恐怕他真有机会去与吐蕃北部驻军会合,宁可顶着再丢掉一部分人手的损失,也要换回他这位老谋深算的政客重返吐蕃王城。
盛名之下无虚士,果然如此。
好在这天罗地网,终究还是到了收束之时。
他没能走得掉。
但在李清月对禄东赞给予绝高评价的同时,禄东赞又何尝不是对这位大唐的将领敬佩有加。
纵然对方的年龄好像还并不支持她做出正面与敌军抗衡的行动,但当她出现在这里,将他拦截在距离求活机遇一步之遥的地方,这全盘谋划之中她到底出了多少力,好像已不必多言了。
禄东赞慢慢伸手,理顺了鬓边因为逃亡与战斗变得凌乱的头发,也学着李清月的口吻回问:“那我是应该说,有幸一见复灭高丽的安定公主,还是该问,为何您打定了主意杀我?”
李字军旗与对方特殊的身形样貌,终于解释了禄东赞在沿路逃亡中的疑惑:大唐派遣出的将领到底是什么人。
在获知这个答案的时候,禄东赞心中一瞬间闪过的念头不是“居然是她”,而是“他果然还是输在了小看大唐”。
吐蕃对于邻居的关注其实并不小。
他们有图谋兵进中原的野心,便必须对大唐在四方战事之中的结果格外关注。
此前因为大唐意图先解决东路的隐患而放弃支援吐谷浑,禄东赞还笑话过对方的短视。
可他想不到,正是大唐的这对帝后将谋划人心的手腕对子女言传身教,正是那东路的战事对一位天资纵横的将领起到了磨炼实战的效果,以至于这位确实领有灭国之功、而非有幸沾了苏定方之光的唐军新秀,在今日变成了对他索命之人!
也好,这样也好。
他如今也算是死了个明白。
只是若能求活求和,总还是要试试的,毕竟在大唐与边境各国的历年表现中往往有宽恕之举,而吐蕃如今所做的,也不过是对吐谷浑发起了进攻而已!
为何他必须死?
在他的对面,李清月手中的弯弓依然紧绷,不曾有片刻的松懈。“大唐不需要一个屡次图谋挑拨西面局势的邻居,这就是我的答案。”
“有些人只擅长于反叛,这样的人走不长远,但有些人擅长从别人的反叛中寻找成长获利的机会,这样的人就很可怕了。”
很显然,禄东赞是后者。
“不过若是大相觉得您死在此处过于草率的话,您大可放心,在您死后,李唐天子必定会送交国书于吐蕃赞普、大食国主、吐谷浑国主以及周边诸多小国的国君,问问他们,您是否当杀。”
“也问问,他们想不想要吐蕃有这样的一位大相主持朝政。”
禄东赞脸色一黑。
他是没想到,对方不仅战术水准高超,论起嘴皮子的工夫也一点不差。
在大唐打出的战绩面前,这些人绝不会说,唐军擅杀吐蕃大相有所不妥。
否则谁知道唐军会不会选择将下一个进攻目标选为他们。
那位一直为禄东赞所控制的吐蕃赞普,恐怕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撇清对方和吐蕃的关系,以图换来亲自主宰政权的机会。
而吐谷浑的认可,更是足以让此战变得足够正义。
在他略显阴沉死气的目光中,对面的少年人却是越发有种英姿勃发的意气,“我倒是很想将您带往长安献俘,甚至是将您在昭陵面前展示一二,也好让祖父知道,当年和他争锋的松赞干布过世后,吐蕃又出了个野心不减的人物,但也并非我大唐的对手。”
李清月深表遗憾地接道:“可谁叫您太能跑了呢。”
这沿途千里之遥,她不敢冒这个风险,宁可带回去的是禄东赞的死讯,也绝不要吐蕃人有机会前来营救他们的大相。
她指尖又往后勾动了少许:“如今胜负已定,我给你两个选择吧,也算对得起枭雄英豪。”
“不,不必选了。”禄东赞没有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请将军放箭。”
李清月的答案他已经听清楚了。
他今日必死无疑。
既然如此,他可以很痛快地告诉对方自己的选择。
比起在此时垂死挣扎鏖战一场,而后在乱军中不算体面地死去,他宁可死在这位安定公主的手中。
往后世人若是记载他这位吐蕃大相的结局,总算还能跟这位小将军联系在一处,也记得他这份从容赴死,记得他不过是棋差一招而已!
在她已然先平百济后破高丽,奇兵抵达前线,先后覆灭吐蕃三万人的战绩面前,禄东赞不会小看对方的年龄,只会觉得,后世必然会给她一个当世名将的称呼。
那么,死在这样的人手里,也不冤枉!
只是有些可惜啊,这样的人必须要交给他那几个儿子来应对了。
赞悉若精通内政,必能令吐蕃国富民强,钦陵赞卓军事天赋绝高,只要再给他们两三年的时间,足以完全取代掉他的地位。
当他还活着的时候,这两人必定能在他的指点下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他若死了,面对芒松芒赞必然发起的夺权,面对以没庐氏王妃所代表的家族势力的打压,他们当真能够做到兄弟同心,力挽狂澜吗?
但他又何其庆幸,他的这两个儿子都不在此地,而以唐军此番到来的兵力,还没这个资格一路打进吐蕃的腹地去。
禄东赞话音坚决:“动手吧!”
“大相!”身旁的亲卫扬声劝阻。
可看到禄东赞那双眼睛里斩钉截铁,和他脸上的风霜斑驳之色的时候,这亲卫本想出口的劝阻又下意识地吞咽了回去。
在这一老一少的目光对视中,分明有种英雄相惜之感,也注定了其中一方在今日已到绝路的宿命。
禄东赞不想死在无名之人手中,宁可成全安定公主的英名,他又为何还要劝阻。
他们已经输了,那这败者为寇的结局,他们必须承担下来。
所以他也无法阻止,在禄东赞做出这个选择后,李清月也没有再与敌人谈论天下大事的闲情逸致。
那弓弦最后绷紧的声音发出,而后是那铿然弦动之后的利箭迸发,以一种精准无误的狠辣,贯穿了禄东赞的前额。
在这一刻——
高原上的落日余光从天边消退了下去。
他们的太阳也陨落了。
陨落在,那位大唐公主的手里。
……
在这勉强还能算是两军对垒的场合里,有一瞬的沉寂。
不知道血液仿佛逆流之时,是不是也会影响到声音的接收。
对那名亲卫来说,他废了好大的工夫才自喉咙间将那一抹血腥味给吞咽了回去,而后重新听到了队伍之中隐约传来的哭声,让他意识到,他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去做。
他忽然转头,看向了那面依然有金光流转的唐军旗帜,用有些蹩脚的大唐官话朝着李清月问道:“敢问将军,您将如何对待我吐蕃大相的遗体?”
李清月收弓在手,沉声答道:“我会用他的遗体和钦陵赞卓做一个交易,让他得以回到吐蕃安葬。”
在这个答案面前,亲卫没有马上答话。
在他后方还有百余人和他此刻应当都有着相似的疑问,那便是在李清月给出了这句作答后,试图确定这话中的真实性。
在这张即将被夜色模糊的脸上,他们找不出对方有任何一点说谎的必要。
这样的对手反倒让人有些安心。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下马,将禄东赞摔落下马的遗体摆放齐整在了地上,朝着对方叩了一个头,又回头朝着李清月行了一个重礼,“那就多谢将军了。”
他要做的事情做完了,那也没有了留在这里的必要。
在这话说完的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挥刀,砍向了自己的脖颈。
这毫不给自己留情的一刀,让他很快倒了下去。
随后是又一个人效仿了他的举动。
直到……在场剩下的不过百余人而已。
饶是清楚地知道他们面前的众人都是他们的对手,在这等为效力的将领殉葬的场面前,也不免感到震撼。
唐璇:“他们……”
“让他们走吧,”李清月摆了摆手,示意唐军让出一条路给这些仅剩的吐蕃兵卒,“也让他们带个消息给钦陵赞卓,就说十日之后,我要在柏海见到他。”
这些并未动弹的吐蕃人怔怔地看向她。
他们不曾想到,居然还能得到唐军馈赠的食水填饱肚子,然后从对方让出了一个豁口的包围圈中得到求生的机会。
又听她补充了一句:“走吧,禄东赞已死,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你们可以走了。”
接下来,就是另外的戏码了。
吐蕃军规之中对于败者的惩罚,让这些人在回去后决计讨不了好,但这就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禄东赞临死之时与其下属的慷慨悲歌固然可叹,但也至多只能让她为敌人多一份敬重,便再无其他。
她接下来需要应付的,是禄东赞的儿子钦陵赞卓。
在从裴行俭那边获知,钦陵赞卓近来不在禄东赞军中,也并没有消息听到他回去吐蕃逻些城待命时,她已经基本可以确定,她们这边的猜测基本没错——
西域战事确实与吐蕃有关,督办此事的还就是此人。
若真是他从中插手的话,也难怪原本不该合兵在一起的西突厥朱邪部与那回纥铁勒会合兵到一起。
这很符合吐蕃之前就数次尝试踏足西域的方针。
但就算大唐的西域确实被此人搅和得一团乱,就连吐谷浑的战事都险些因此没能得到唐军的及时支援,他如今也已是落败的一方,没能及时对禄东赞做出支援。
“所以大总管打算和他做个什么交易?”唐璇摸出了手边的火折子,点亮了一旁士卒递交过来的火把,为李清月照亮了他们这头的前路。
这会儿不在作战之时,李清月没那么大的压力,便卖起了关子,“等他来了之后,你不就知道了吗?”
将目光转回到眼前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又收敛起来了几分,“带上禄东赞的尸体,然后将其余人等厚葬了吧。”
这场与吐蕃的交战虽然结束在十月之前,算起来不算经历了拉锯,但其中的人员伤亡依然不在少数。
也正如禄东赞此前所想,李清月确实没有挥兵直入吐蕃腹地的机会,意味着这西边的强敌还有得折腾。
那么今日之胜,便还远不到她能自傲骄狂的地步。
所以她也必须达成与钦陵赞卓之间的这个交易。
而他一定会来的。
只要他想继承禄东赞留下的政治财产,他就一定会来!——
当钦陵赞卓获知禄东赞死讯的时候,已是两日之后。
这些死里逃生的吐蕃士卒还有未尽之言,但钦陵赞卓已顾不得去听他们如何辩解了。
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击之下,他一向自视灵活的脑子,都有一瞬间处在了停滞思考的混沌状态。
……父亲死了。
对他而言简直像是无所不能的父亲死了!
可为什么啊!
明明他的动作已经不慢了。明明,他们最开始也是优势一片的局面……
在收到禄东赞上一条抵达他手中的消息之前,他就已经找了个机会从西突厥军中脱身了。
那些刚刚遇上苏定方的西突厥与回纥联军还不曾意识到,这位老将军此次的和缓进攻,仅仅是为了确认是否还有第三方势力的插足影响战局,并不是对他们的剽悍掠夺之举心存畏惧。
那也不是他们中断道路的作战方针,当真取得了成功。
钦陵赞卓却将这个消息看得很清楚,便用前去接手吐蕃援军为由摆脱了这个泥潭,而后一去不回。
此举也因他此前做出的种种贡献,并未遭到朱邪叶护的怀疑。
钦陵赞卓走得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在他看来,安西都护境内的唐军和这些叛军要打成什么样他不管,只要吐蕃能够成功夺取吐谷浑,获得入侵中原的跳板,安西都护暂时重新回到唐军的手中,也并没有关系。
反正,唐军若想要自安西都护进入藏巴境内,就必须穿过当金山口,而此地正是吐蕃兵马小心把持的要塞,很难为人所攻破。
只要此地不丢,唐军无法追根溯源,对吐蕃予以还击。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会先在抵达当金山口驻地的时候,便收到了父亲告知的消息。
父亲在来信中说,唐军疑似自巴蜀方向进军藏原,在积石山覆灭了吐蕃派出支援的两万兵马。
对此,钦陵赞卓的心中满肚子的疑惑。
苏定方进军安西都护,且出兵人数不少,唐军何来这样的本事,在这仓促之间便能另外调拨出这些兵力迎战吐蕃?
但此刻更为要紧的,显然不是唐军如何做到的这一点,而是他们吐蕃要怎么做。
少了这两万的援军,禄东赞的情况必然有些麻烦。
他必须尽快回师支援!
可正如父亲在信中所说的那样,他也必须小心探查军情,谨防这一路自北部调度而来的援军,也会随后落入唐军的陷阱之中。
事实上这番调兵也并不那么容易。
虽然有禄东赞给出的许可,也有他提前布置在这一面的接应,但吐蕃的北部并不像是逻些城一般兵力集中,而是在盐泽(柴达木盆地)与萨毗泽水域周遭分散布兵,往来调度到两万余人便花费了钦陵赞卓不少的时间。
而一度隶属于吐谷浑的当地羌人,要么同北部若羌关系紧密,要么就是接受吐蕃的调度不足十年,还远没到能被随意支派的地步。
这就导致在挥兵南下之前,钦陵赞卓也必须在当金山口的营地中留下足够数量的守军防备不测。
当钦陵赞卓终于抵达诺木洪地界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有种说不出的精疲力尽,甚至比起他在西域调兵遣将、指点风云还要艰难得多!
然而被他派遣出去的先头部队带回来的,不是吐谷浑那头的战况,而是那些被唐军放还的吐蕃将士,以及——
他父亲的死讯。
对于年轻的钦陵赞卓来说,他还从未考虑过这样的一种可能,以至于当他身边有人在问他该当怎么办的时候,他竟恍惚觉得,那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模糊呓语。
怎么办?
“……将军可不能相信大唐那边的话,您若在此时送上门去,谁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来。他们或许就是知道您在近处,才要来上一出斩草除根。”
“我等不如尽快赶回王城,与您兄长会合。”
钦陵赞卓喃喃:“……回去?”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手臂上遭到的压力,将目光慢慢聚焦到了眼前,也聚焦到了焦急叮嘱他的亲卫身上。
但在重新将思绪回归现实的刹那,钦陵赞卓又何其清醒地意识到,他没有这个资格过多地沉浸在父亲之死带来的苦痛之中。这个回去的选择,对他来说也过于奢侈了。
他必须以噶尔家族继承人之一的身份,在天已塌陷下来的时候快速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
他慢慢地将那只希望阻拦住他行动的手给推开在了一边,“不,我不能回去。这个会面,我必须要去。”
亲卫惊道:“将军……”
钦陵赞卓打断了他的话:“你不用劝我了。吐蕃虽然不像中原一般那么讲究于孝道,但我父亲的情况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父亲的死讯,他面容之间的桀骜之色,忽然之间就沉寂了下去,让他比起之前多出了几分成熟。但那份狠意与决绝却是越发清晰地浮现在了他的眉眼中。
那亲卫没能来得及阻拦,就见钦陵赞卓一把抽出了惯用的弯刀。
刀锋如电,在擡起又落下的瞬间,便已将他用另一只手拽住的长发斩断在了当场。
“去取青黛来。”钦陵赞卓阖目,微微叹了一口气。“藏巴惯例,丧父者断发,青黛涂面,我按规矩来迎我父亲的尸体。”
“我倒要看看,这位大唐的将军会提出什么条件。”
只要不是让吐蕃直接接受大唐的统治,割让土地,他钦陵赞卓应该都有答应下来的资本。
若能换回他父亲的遗体,便是多出一些牛羊财货他也能承担得起。
但他是真没想到,当他被带到李清月面前的时候,会从对方的口中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李清月从容开口:“我要吐蕃礼送文成公主回来,作为交换吐蕃大相尸体的条件。”
钦陵赞卓愣住了一刹,“送回文成公主?”
在他抵达柏海的时候,参与过吐谷浑交战的唐军早已陆续齐聚在此,除却那些南诏士卒按照他们来时得到的许诺那样被带去了西宫盐池打捞盐卤之外,其余人等都已戍守在了此地。
接连参与的两场战事以及在入藏一路上的行军整备,都让这些士卒身上再难看出临时征调的影子,反而自有一番强军劲旅的气势,让钦陵赞卓有些明白父亲为何会落败于此。
但或许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是这位李唐的安定公主,也是此次作战的主帅。
虽然,她看起来实在年少得可以,在这等不需身着甲胄见面的场合下更是如此。
钦陵赞卓定定地看向她,似乎是想要将这张属于杀父仇人的脸牢牢地记在心中。
又听她继续说道:“大唐许嫁文成公主于吐蕃的时候,是希望她将中原的文化与友谊带入吐蕃。前者,在吐蕃这二十年间应当有所受益,而后者——”
李清月擡眸,对上了钦陵赞卓那双依然锐利的眼睛,“后者已被吐蕃先后出兵安西都护与吐谷浑所破坏,松赞干布也早已过世,大唐又何必非要留她在此地受苦呢?”
“但文成公主和亲于吐蕃,不曾有负于她的责任,更不曾插手于今日一战,令吐蕃利益受损,所以我要吐蕃用恭敬的礼节将她送出来,作为此次战败一方的致歉。”
这,就是她的交换条件。
在大唐先后斩杀吐蕃士卒逾三万人,杀了吐蕃大相禄东赞,破坏了吐蕃与党项羌、白兰羌的关系之后,李清月不敢确定文成公主会否因为这条战报传回吐蕃王城后遭到苛待,也必须做出这个将人迎回的举动。
钦陵赞卓皱了皱眉:“可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文成公主是先赞普的王妃,以王太妃的身份教导现任赞普,就算是我父亲都不能决定于她的去留,何况是我。”
他话音未落,已看到面前的那张脸上隐约露出了几分讥诮之色。
仿佛是在说,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钦陵赞卓:“……”
“你可以。”李清月笃定地给出了这三个字。
“安定公主何以如此信我?”钦陵赞卓心中一沉。
在对方这等不似能够让步分毫的表现中他意识到,要想跟这样一个人去商议价码,当真是一件几乎无法办到的事情。
李清月显然很清楚,虽然她迎回文成公主是必须,但钦陵赞卓迎回禄东赞同样是必须。
相比之下,后者的需求可能还要更大一点。
那也注定了,后者在交易的时候会处在更加弱势的地位当中。
李清月漫不经心地答道:“这不是我信不信你的问题,而是你必须让自己能做成这件事。若是你连这一点都办不到,你要拿什么去继承你父亲的位置。就凭,你如此好运地躲过了唐军与吐蕃的交战保住了性命?”
“原谅我将话说得不给面子了一点,毕竟,你在安西都护那边做出的事情也没给大唐的面子。”
钦陵赞卓惊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他险些要将这句话给脱口而出,可他又忽然意识到,对于唐军来说,这件事他们是不应该知道的。他的这个下意识反应,反而将他给暴露了。
所幸对面之人好像没有对此追究问责的意思,只是目光凌厉地追问:“所以我现在重新问你一次,令吐蕃礼送文成公主归国,你能否做到?”
这一次,钦陵赞卓回答得毫不犹豫:“我能!”
“那么——请吧,”李清月擡了擡手,“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希望我能收到一个好消息。”
一见这送客的举动,确定双方之间的往来以这句话一锤定音,饶是钦陵赞卓此前答应得痛快,心中也不由好一阵苦笑。
一个月的时间。
从柏海前往逻些城,以骑兵赶路的速度往返,就差不多是这个时间了,也就是说,对方根本没有给他以一点缓冲商讨的余地。
给他在逻些城周转的时间,最多就只有两天。
但在吐蕃作为战败一方的前提下,他没得选!
自李清月的位置看去,这位吐蕃的少年将军因为切断了头发,又在面容上涂抹了两道黛青之色,看起来愈发像是一只刚刚离群的狼。
他只又深深地朝着在场诸人都看了一眼,仿佛是要将这些人的样貌尽数记在心中,便旋即头也不回地离去,径直掀帘而出。
……
唐璇望着他的背影,转头朝着李清月发问:“善于沉潜隐忍,乃是能成大事之人的品质啊,大总管不担心会为自己留下一个劲敌吗?”
这位吐蕃大相的继承人既能在安西都护的局势中挑出个突破口,又能在禄东赞过世之后快速抉择出自己的去留,还敢答应下这样一个对他来说应该也不容易办到的事情,论起处理事务的手腕,确实是个栋梁之才。
就算眼下还有些青涩莽撞,也绝对是个未来的大敌。
公主在杀禄东赞的时候说,她不会将这样一个满腹野心而且本领超群之人留在吐蕃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也不会让禄东赞能在屡次挑衅大唐之后能够全身而退,这话是说得没错的。
不过若是如此的话,钦陵赞卓其实也不该留。
李清月摇了摇头,“那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倘若钦陵赞卓也死了,禄东赞的长子赞悉若独木难支,吐蕃赞普和其他吐蕃的本土势力,比如说没庐氏,就会诚心向大唐敬服吗?”
唐璇思量了片刻,给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不会。我们此次进军藏原之艰险,已足够证明,若要劳师远征覆灭吐蕃,在短时间内不可能达成。他们最多像是此前禄东赞所做的那样,对大唐呈递上贡品,做出在名义上称臣的态度。”
但真要说这其中有多少敬畏之心,又多听从大唐的调派,恐怕是没有的。和禄东赞在世的时候应当相差无几。
“这不就得了吗。”李清月将手一拍,“我与其杀了钦陵赞卓,让三尚四论家族再出一个禄东赞一般的人物,还不如将钦陵赞卓这只恶狼赶回去,跟他们斗上一斗!”
“禄东赞一死,噶尔家族起码在五年内难以恢复过来元气。就算他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那也起码得是五年之后了。可你觉得——”
李清月自信地问道:“五年之后,我会如何?”
唐璇面色一震。
五年之后啊……
如今的安定公主已在战场上远不能只用崭露头角四个字来形容,而是在调兵遣将之间,让人忍不住怀疑,李唐上一辈的军事才华,是否尽数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而她如今还更多是以远程筹划的方式参与战事,五年之后,以公主的骑射之术与身体素质,她甚至能做得更多。
李清月离席而起,负手朝着营帐之外走去,“我不怕钦陵赞卓能成长为大唐的劲敌,因为我一定会比他成长得更快。”
“行军打仗本也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就像他还需要稳定后方,而我有阿娘……和阿耶的支持。”
“此外,”李清月目光中泛着几分期待之色,“我相信迎回文成公主,也会是我最正确的一个选择。”
“既然如此——我何惧于纵虎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