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这出传讯甚至不必慢慢从山上爬下去。
叠山山道之上的铜角声,传不到远处赶路的吐蕃联军耳中,却能在沿山的哨探之间传递,将吐蕃已然发兵的消息散播出去。
而后,在数十里外,变成了一路飞奔在草原之上的传讯兵。
这伙传讯兵的目标距离他们并不算太远,不过小半日的路程而已。
因为薛仁贵此时,并不同黑齿常之一般在大河回转之地的营寨之中,而在——
一支白兰羌支部的驻地之内。
……
白兰羌的放牧之地与吐谷浑在边界上交错,这才让白兰羌为吐蕃攻伐得手后成为了吐蕃进攻吐谷浑的前线。
这一支部落也不例外。
不过现在,这里的战事已经结束了。
薛仁贵朝着驻地之内染血的营帐看去,又望向了面前这些被尽数搜罗出来的羌人俘虏,很觉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说你图个什么呢?禄东赞忽然向你等募兵,却不动用自己吐蕃的援兵,明摆着其中有诈。你明明可以少拿出点人力的。”
可他不仅没有,还将自己族中最值得称道的战斗力都给贡献了出来,以至于当唐军到来的时候,他已几乎没有什么抵御的能力,不过三下五除二的工夫,就已经变成了阶下之囚。
被他以长枪指着的部落首领战战兢兢,听着薛仁贵身边的吐谷浑人将这番话翻译给他,面色越来越难看。
对方说得轻巧,可他能有什么办法!
他本因吐蕃的入侵而改换了立场,眼见此次联军作战,杀害了吐谷浑的国主,他更觉自己立功的机会到了。
要不是他已经过了体力的巅峰时期,他或许并不仅仅是派遣出部落里的精锐,而是亲自一起上了。
但薛仁贵的突然到来,却打破了他这个想要借此升迁的美梦。
在薛仁贵随后的话中更是告诉他,不仅吐蕃没有什么援军,相应的,还有两万多的大唐兵马已经抵达了近前,将吐蕃原本该当抵达的两万援军都给尽数斩落。
不!那岂不是意味着,他投入进去的其他精兵,也要完了?
这位隶属于白兰羌的首领面白如纸,却见薛仁贵手中的枪又点了点他的肩膀,带来了一句对他而言恍若天籁的话:“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将你部落中剩下来会骑马的人选出来,是几百也好,一千也罢,我让人将马匹配备给你们,你们只管带着行军的干粮食水往前跑,朝着禄东赞等人进军的方向追。”
“只要在禄东赞派兵越过西倾山防线之前,你能将唐军到来的消息送到,我就不杀你,如何?”
这番话也随即被翻译到了他的面前。
这年长的首领朝着薛仁贵和他后方的唐军看去,正见对方填塞满了他的驻地,一时之间数不清到底是有四五千人还是有上万之众,好像在后方还有兵卒正在朝着这个方向补充,又见面前这些袭营的唐军个个精神饱满,哪里还敢说一个“不”字。
倘若对方真是要给白兰羌一个悔改转投的机会,对他来说便是一件莫大的好事!
他咬了咬牙,擡头发问:“您是想要我等扰乱联军的军心?”
若如此的话,他们的用处便当真不小。
薛仁贵挑眉,一点也没有让他找回主动权,进而讨价还价的意思:“你先追得上人,再来说话吧。”
从此地追击禄东赞的队伍,固然因为消息传达更为便捷,能比黑齿常之那边快上约莫半日出发,但他们本就比禄东赞出发得迟,再加上骑兵行路为了确保战马的续航,一般也不会超过日行二百里,这就意味着,他们依然很难直接挡在禄东赞的前头。
但薛仁贵本也不要他们真能在战前就做出拦截的举动。
那不是安定公主的计划里想看到的,也不是他需要的。
所以无妨。
当这些急于报信的白兰羌人骑着脚力不济的战马朝着西倾山方向奔行的时候,回头就看到,薛仁贵所统的兵卒也在以不慢的速度跟上来。
自唐军的表现中不难看出,他们分明是在等这些白兰羌人开路,以防在急行军中不慎踩踏进了沼泽泥地之中。
更是在做个盯梢之人,让他们别想着能趁着这个机会溜走!
“唐军若是想要我们报信,为何不让我们换一匹好马。”往前奔逃的其中一人说道。
他们资助给吐蕃的可不仅有骑兵,还有表现优越的战马,剩下的不是还没长成,就是存有弊病。
用这样的战马赶路,势必会拖慢他们前进的脚步。
可惜,没有人能回答他们的问题。
另一人一甩马鞭:“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将消息送到再说!”
唐军能无视掉吐蕃兵马的存在,打到他们的面前,让他们就算没有亲自看到薛仁贵后头话中提及的积石山一战成果,也早已将他的话相信了七分。
那么他们这一路不足千人的残兵,除了抱团在一处,朝着那方奔袭,作为被唐军所驱策的棋子之外,还有什么活命的办法呢?
在夜间他们停下了脚步休息,以防草甸之上的环境在夜色中难以窥探分明,反而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但当天色稍有一点发亮的时候,他们便已继续朝着前方行去。
可西倾山东西绵亘数百里,其间高低起伏不同,他们根本无法确定,吐蕃兵马到底要从何处进攻,这便让他们不得不顺着山脉走势继续往东去碰运气。
在此期间,吐蕃联军早已同吐谷浑的山城防线守军,展开了激烈的争斗。
等这些白兰羌人寻到交战之处的时候,他们已是晚到了一步。
被吐蕃选中的进攻之地,正是两山山势转折的平缓之处。
吐谷浑在此地隘口修建了一座座小型的堡垒,约莫便是坞堡的大小,又在山势易攀之地修建了几十座箭塔,组成了一道易守难攻的屏障。
可自恃胜券在握的吐蕃联军,在熊熊战意的驱策与军粮告罄的压迫之下,根本已非寻常军队可比。
自这些白兰羌人仰头望去的山坡上,联军留下的尸体纵横交错地堆叠在一处,有着一种仿佛还能身临其境感受到的悍不畏死。
而在箭塔与坞堡之上,还有鲜明未干的血迹,宣告着此地曾经发生了一场何其惨烈的交战。
最终却是吐蕃联军凭借着人数的优势,夺下了这一战的胜利。
也成功突破了这一处关隘,继续北上而去。
“他们应该还没离开多久,”白兰羌首领听到族中的一位年轻人喊道,对方已在他没来得及阻拦的时候就爬到了一座箭塔的顶上,现在探出了个脑袋喊道,“有具尸体还是温热的,估计是重伤后撑了一阵,才断气不久。”
“知道了,你赶紧下来吧。”
听到这个消息,白兰羌首领并没有感到任何一点喜悦。
在他的后头,薛仁贵已统领着那一路骑兵队伍紧随而来,根本没给他以逃遁的机会。
也就意味着,吐蕃联军的胜利跟他这个阶下囚没有任何一点关系,反而是他跟这位唐军将领的交易赌约,要以他这边没能达成拦截的作用而告终。
然而正在他思量还有什么理由能用来为己方免死的下一刻,他却听到那跟在薛将军身边的吐谷浑人问道:“薛将军问你们为何还不继续赶路,愣着干什么!”
老者擡头:“什么?”
“你们不会忘记了吧,西倾山并非只翻过这一座关隘,就算越过了整道防线,整座山系南北纵深还有百余里之多,真正的战斗还在后面,你们现在再不走,那才是要来不及了。”
这话一出,白兰羌首领原本已如死灰的目光顿时又亮了起来。
不错,这片被命名为西倾山的山系并分两列,彼此各有交汇之处,以至于虽然山中有平旷的草场与大型驻地,却也均算在此山笼罩范围之中。
眼下,吐蕃联军不过是突破了其中的一线,却还没从另外的一头钻出去,那他们就还有继续追赶的机会。
他小心地朝着薛仁贵的脸上打量,正见对方望向这片吐谷浑败退的战场,也不曾露出任何一点遗憾失落之色,反而将手中的缰绳攥得更紧了一些,像是下一刻便要纵马作战,不由心中一跳。
这位大唐的将领,难道真的一点也不担心这道防线被击溃后造成的损失吗?
他不知道的是,这个问题,也是禄东赞想问的。
当吐蕃联军付出了不小的损失翻过了这道隘口,得以继续向北挺进的时候,禄东赞并不像是那些同行的羌人一般欣喜若狂。
他听着那些羌人得胜后的嚎叫宣泄之声,也听着这些有若奔雷一般自隘口涌入的兵马作响,心中却已缓缓浮现出了一个疑问。
这条防线上的吐谷浑守军,是不是太少了?
他原本已做好了需要付出三千人阵亡的代价才能越过这道对吐谷浑来说至关重要的屏障,可实际上的伤亡人数还不足他所预估的一半。
而这绝不是因为那两万人援军的存在,给他们带来了必胜的信念,更不是因为吐谷浑的兵马实在是太弱了。
那确实是因为防守的强度低于他的预期。
可他已经选择了隐瞒真相往前行进,便绝不能在此时后退。
禄东赞想到这里又在心中苦笑了一声。
或许,他就算在此时做出了撤退的决定,这些人也不会听从的。
如果说他对这些人下达的急行军进攻号令,是点起了这支行军队伍里的一把火,那么方才的隘口一战,就是在其中泼了几十桶的油,将火势助长到了难以遏制的地步。
在临门的胜利面前,那些党项羌人冲锋在前,翻过了这第一片的高山草场,驰骋在了这西倾山系内部的草场平原之上,就连途经的大湖水泽,都没能让他们的头脑冷静下来。
直到另外的一种本能驱使他们减缓了行军的速度。
他们饿了。
骑兵的战马在马速减缓后便已用最方便的方式觅食,那就是低头啃食面前草场上的绿草,可人总不能吃草!
对这些才经历了两日赶路与一场热血交战的士卒来说,必须要有足够的肉食才能让他们恢复体力。
但在这片原本驻扎有众多吐谷浑人的草场上,他们举目四望间看到了一种更是诡异的宁静。
到处都是临时搬迁的痕迹,连带着土石搭建的建筑中也是空空如也。
吐谷浑人早已撤出了这里,也一并带走了他们曾经存放在此地的物资。
要不是这片山中平原上还有牦牛与鸟类活动的痕迹,他们险些要以为,这里是遭到了什么非自然力量的影响,这才在一夕之间,将活动过的痕迹都给尽数抹除了。
“该死!”芒邦氏酋长听着下属的汇报,骂骂咧咧:“算他们运气好跑得快。我们的军粮还够用多久?”
下属答道:“……不足半日。”
这真不是个好消息。
谁让距离他们抵达前方的西倾山系另一面的山岭,还有一日有余的路程。
芒邦氏气道:“罢了,我去问问大相怎么办。”
禄东赞也很头疼。
在看到吐谷浑人夹带着食物搬迁远退百里的抉择后,他望着远处依稀可见的青山,一股沉重的压力涌上了心头。
对方看来已料定了他一定会选择强攻,于是在下出那一步奇招的后手,便空出了这么一片无法让他们劫掠得粮的场地。
他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中原战术里的一句话——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句话,他相信无论是裴行俭还是那位不知名的将军,都应该很清楚,也正是对方再一次摆在他面前的阳谋。
现在在他面前的又有两个选择了,是进还是退。
进,就要解决食物问题,和士气的衰减。
退,他们同样没有很充裕的粮草,很可能在返程的饥饿中迎来那两万多唐军的正面打击。
他要怎么选呢?
偏偏这个时候,有个蠢货还要在他面前发问:“我猜大相应当早已考虑过此事了,您那两万援军走得慢,携带的粮草应当还是充裕的?”
禄东赞依然冷着一张脸,心中却已将芒邦氏这个没用的东西骂了千百遍。
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只能开口回道:“他们另有用处,你们让骑兵在外围巡猎,步兵减速赶路吧。”
在仓促之间,他迫使自己不得不抉择出了一条路,那便是进,也做出了通过捕猎获取食物的决定。
但捕猎能够得到的猎物又有多少呢?
在并未携带多少捕猎工具的情况下,这些激战过一场的士卒并没能够真正填饱肚子,只能寄希望于能越过另外一面的屏障,在吐谷浑境内大肆抢夺,将今日的这番憋闷情绪宣泄出来。
可这种食物不足的作战动力,已和一日前的情况完全不同了。
伴随着进攻的擂鼓之声,当他们扑向那处选定用于突破的守关之时,这种微妙的变化,并没有逃过禄东赞这等老将的眼睛,也让他心中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更让他意识到今日恐怕有大麻烦的,是他看到,面对着吐蕃联军的强势进攻,密密麻麻的吐谷浑守军自这些背靠洮河,倚仗山势而建的营垒之上探出头来。
在进攻发起后的不久,还有更多的人马自远处快速赶来,继续加入到这片戍守的队伍之中。
以粗略估算,人数远胜过先前的那道隘口守军。
不,不对。
禄东赞眉峰紧锁。
应该说,此地汇集的兵力已经完全超过了他的想象。
在迎上吐蕃联军的箭矢急雨之中,禄东赞朝着前方的山岗望去,惊见其中赫然还多出了一面面代表吐谷浑王族的旗帜。
数百步之外的壁障之后,更是随即爆发出了一阵惊人的呼和之声,倘若禄东赞不曾听错的话,那是……
对吐谷浑王太后亲征前线的赞礼。
弘化公主亲自到了!
这意味着,此地已不是一处寻常的壁障,而是被吐谷浑选择的最后防线!
……
弘化公主快步走过了这些簇拥的人群,自堡垒之后朝着山坡下看去,正见那些联军如同闻到了腥味的饿狼一般朝着山岗上扑来。
“果然来了。”
吐谷浑不善于也没这个本事修筑出绵延的长城作为疆土边界,只有这些天生的地势。
但在西倾山北麓的这一段,山势最为和缓的位置,甚至能让敌方的奔马冲上草坡,也正是吐谷浑最需要戍守的一段。
在她们的预算之中,禄东赞可能选择的突破口之一,便是此地。
为了防止他那背水一战的作战方略真有得手的可能,弘化不惜力排众议,将北部边境的部分守军也在这半月间大规模调度到了南面,为的便是在此刻能以足够的人手居高临下拦截住禄东赞的去路。
随着此地战事的展开,另外两头的守军也在快速调度而来,直到吐谷浑在这一面的守军达到了三万之多。
所以当目睹此等凶悍进攻场面的时候,弘化公主没有半分的变色,反而在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斩尽杀绝的狠意。
她也确信,面对着杀害上一任吐谷浑国主的生死大敌,这些吐谷浑将士所能发挥出的战斗能力,也该当远比之前强得多。
除非他们想去做吐蕃的奴隶!
先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
在裴行俭的指挥之下,迎接着对面骑兵冲击半山阵地的进攻,数十只火油桶随同着大石一并滚了下去。
在油桶破开的瞬间,百来只火箭顿时飞落而下,将半山一线顿时点燃了起来。
九月的吐谷浑已然入秋,这些高山草甸正值干燥之时,火借风势顿时燃得更盛。
就算下方被禄东赞让人快速清理出了一片隔绝地带,也成功让这一片留下了数百具羌人的尸体。
可惜在这短暂的应战筹备之中,能来得及搬运到此地的油桶数量并不算多,他们也得担心一下火烧到自己身上,只能造成这样的效果了。
但就算如此,也已足够了!
对于这些满心想要凭借着勇武侵入吐谷浑之地的联军来说,这无疑是吐谷浑给他们的当头一棒。
吐谷浑的坚壁清野战略,让他们未能在沿路获得充足的补给,更是让他们在这轮受挫后,战意一降再降。
弘化公主的目光略过了这些依然在前线拼杀的士卒,落在了后方的禄东赞身上,隐约能看到对方派出了数名兵卒往外散去,像是在传播着什么消息,这才让他们的作战动力重新恢复了几分。
“你觉得他们在说什么?”弘化公主问道。
敛臂王女指了指自己:“你在问我?”
在这份针对禄东赞的战略制定完毕后,敛臂王女便随同裴行俭一并,从柏海来到了此地,连带着的还有东女国的三千兵卒,也随即赶赴了这条战线。
弘化公主:“不是问你还是问谁?”
敛臂王女想了想,答道:“无外乎便是说,援军即刻便到,或者是说说看,如何瓜分吐谷浑的财货。”
比如说,如果他们能在援军到来之前进攻得手,吐蕃愿意给白兰羌、党项羌多让出一点利益之类的话。
禄东赞此前的强势,让他在此时做出的必要示弱,恐怕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弘化公主的嘴角微微上扬,“那就劳烦王女再给他们一个打击吧。你应该知道选什么对手的。”
敛臂王女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要选,自然是选那芒邦氏党项羌!
这位芒邦氏的酋长此刻正望着山头的交锋好一阵的心痛,不知道是不是该当继续增兵破敌。
就算他比禄东赞的反应要慢,到了此时也已意识到,这里和他们之前攻破的营垒大不相同。
敌方的戍防强度远比他们所想象的要大,投入的人力竟像是完全不管不顾地要将他们留在此地。
在这片被拉开在数片山坡之上的战线中,好像哪一处都不缺吐谷浑的守军。
一想到他此次的精锐倾巢而出,已先遭到过东女国来袭造成的打击,他便觉得此时的损伤更显要命。
但正如禄东赞所说,现在已没有让他们退缩的机会。
在已经有了那么多投入的情况下,他真的舍得自此退走吗?
在吐蕃给出的利益面前,他舍得让自己落于人后吗?
当然不能!
“你试试冲上那片高地,然后顺着那片缓坡,将那段壁障城墙给夺取到手。”就在此时,禄东赞给他指示了方向。
“他们合兵在此对我们来说也是好事,只要在此处得胜,自西倾山到吐谷浑王帐都将是坦途一片,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禄东赞伸手将他一推,“我会让人为你掩护的。”
他已察觉到,吐谷浑不可能将宝完全押在这一处关口,那在所有人马齐聚此地之前,箭矢刀剑等军备必然要节省着用。
他给芒邦氏指示的方向,也正是对方防守力量最为薄弱的一环。
可敛臂王女早已留意起了党项羌的图腾,在发觉对方的队伍有所移动时,当即领人做出了反应。
于是,刚刚带兵冲上高地的芒邦氏党项羌看到的不是翻越壁障的希望,而是一支对他们而言有些眼熟的军队。
这支披甲执刃的队伍之中,竟然有男有女,为首的,还是一名身量高挑的女子,还一点不带犹豫地迎上了他们的攻势。
他们两方是做过邻居的!
哪怕在仓促之间已交战到了一处,让人很难看清她的面容,也丝毫不影响他们认出,对面的敌人不是吐谷浑人,而是女国的那群劫匪!
但现在对方赫然成了守城的重要一员,也以一种更加精神饱满的状态,朝着他们发起了还击。
领头的党项羌将领目眦欲裂地看到又一名族人被敛臂王女砍下了山坡,对方却还正是留有余力之时,一把提起了手中的铁盾,将另外一人推向了同伴的刀尖,不由厉声问道:“你们为何会在这里!”
敛臂王女朗然一笑,“唐军击败了吐蕃援军,便自然能将我们送来这里。”
“说起来,能看你们这群恶邻有今日,我开心得很!”
比起匆匆集结进攻队伍的党项羌,东女国这边的优势无需多言。
在小半个时辰的交战后,党项羌已是节节败退到了边缘。
意识到再打下去只能徒增伤亡的党项羌将领不得不领兵撤退了下去,也将敛臂王女的那番话告知了芒邦氏酋长。
“你确定你不曾听错?”芒邦氏目光一凛。
将领捂着伤口答道:“我不可能听错也不可能看错。这藏巴高原之上,以女为尊的只有她们那一家!”
而现在,这支此前还对党项羌做出劫掠举动的羌人队伍,居然并不只是在趁人之危地小打小闹,而是在唐军的带领之下,一跃来到了他们的前头。
这其中到底意味着什么,好像不需多说了。
吐蕃那边必然还有实情不曾告知于他们!
“不行,我要去找大相问问。”
芒邦氏酋长满脸怒容地就要挪动脚步,却又忽然被下属给拉住了衣服,“等等,您看,后面有人来了!”
他连忙循声望去,果然看到,在后方的草原上有一队人正在朝着此地而来。
“那是吐蕃的援军?”他低声问道。
不,好像不是。
他们都已看到,在那一群人出现的同时,禄东赞周遭护持的数千士卒都已对着后方做出了防御的姿态,显然没觉得那会是他们这边的援兵。
这个特殊的表现何止是让芒邦氏生疑,更是让其余各部产生了不小的疑惑。
但那一行人并没有对他们做出进攻的姿态,让他们并不知道是否该当予以还击。
突然之间,从其中一个方向爆发出了一声惊呼,“老族长!”
这是他们的人!
白兰羌的那一路分支认出了来人的身份,惊喜地朝着那头迎了过去,却在两方的接近中惊愕地看到,他们的族人身上各自带伤,就连骑乘的战马也都有些伤势在身。
而在他们的后方,竟然还有一支将近万人的队伍,正在徐徐朝着这方推进。
“这是……”他顿住了脚步,觉得眼前的情形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而他随即听到的那句话,更是让人如遭雷击。
“不能打了,我们都被禄东赞给骗了!”
这位白兰羌的部落族长一看到这还未结束的战事,只觉自己这几日间受到的惊吓和辛苦总算有了意义,只恨不得让自己的声音能令所有人听到。
起码此刻,他这声嘶力竭的呼喊,就落入了迎接队伍的每一个人耳朵里,“禄东赞骗我等全力出兵,却没说自己的两万援军已被唐军杀了个干净。”
“什么?”
老族长伸手往后一指,“你们看到后面的队伍了吗?那是唐军!是唐军啊!”
唐军来了!
这些比禄东赞走得更慢却也更稳的队伍,不是要和吐蕃联军一起攻伐前方防线的盟友,而是大唐的军队。
他们的到来,意味着联军此刻面对的,正是一出前有狼后有虎的局面。
前方的吐谷浑兵马孤注一掷。
后方的大唐将士蓄势待发。
禄东赞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样的情况?
作为掌控全局的指挥者他一定知道,但他依然选择了冒险进攻,让他们所有人都觉得吐蕃的兵马更多,足以攻破吐谷浑的防守,将这块肥肉完全吞吃下去。
一想到这里,芒邦氏也再无法掩饰住自己的怒火,带着人就冲到了禄东赞的面前,“若真如此的话,我们也想要一个解释,为何东女国的人会在吐谷浑守军的旁边!”
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唐军来得太过出其不意,他们又正好慢了一步,没能以更快的速度杀入吐谷浑的腹地之中,才让局面变成了今日这样。
但好像越是这等异常危急的时刻,禄东赞的头脑也就越是清醒。
透过庇护于他身边的士卒,禄东赞朝着这一张张怒容满面的脸看去,冷笑了一声,“那诸位现在想得到一个什么答案呢?”
他说话之间,已擡手做出了号令,令前方进攻的吐蕃精锐尽数撤了回来。
作为统帅的禄东赞本就站定在距离那方防线数百步之远的位置,除非吐谷浑兵马放弃屏障的保护冲下山来进攻,否则他所在的位置便是安全的。
而对于南面的唐军,他先前做出的戒备显然已变成了他暂时可以倚仗的防守。
就算是亲随也只能看到,当他眼看着东女国与白兰羌留守人员的先后到来消息,已在随行羌人中传开的时候,有一瞬间的面容要比平日里紧绷。
恐怕只有禄东赞自己知道,他当下心中到底有多少憋闷与无力的情绪。
在那一双双朝着他看来的眼睛里,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事实——
在他做出第一个选择的时候最害怕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
被诓骗出的信任一旦崩塌,造成的反噬会比事实本身严重数倍。
对于这些腹中空空,头脑也空空的羌人来说,更是如此!
他厉声喝道:“你们现在才来向我要个解释有什么用!诸位已是随我进攻吐谷浑之人,对于千里驰援的唐军来说,你等便是发起叛逆的乱臣贼子。难道你们真以为他们能对你们网开一面不成!”
禄东赞调拨马头,以最快的速度权衡出了自己的逃生之路,面上却犹有冷静从容的神色,直接对着那冲到最前的芒邦氏酋长喝道:“或者你们也可以看看,来取我禄东赞的人头,到底能不能给你们赢来一个将功折罪的结局。”
“东女国已然倒戈大唐的时候,她们才是头号的功臣。之前她们可以劫掠你们,现在——她们可以让大唐除掉你们。”
这话……让芒邦氏酋长顿时被镇在了原地。
禄东赞的话或许是他在危机之中的诡辩,却也未必没有道理。
他们和东女国势必不会是和睦共处的关系,而是此消彼长。
要这么说的话……
在他犹豫之时,禄东赞已最后朝着前方的山岗看了一眼。
哪怕明知道越过前头的那一片山岭,就是吐谷浑的腹心之地,也再无这样的山势阻挡,可以一直抵达青海湖畔,到吐谷浑放牧龙种之地,禄东赞也绝不敢再放任自己的侵略欲望占据上风。
前方的路要上山尚且艰难,更何况是翻越过去,在这前后夹击中,对他来说唯独可行的退路还在后方。
那些先一步抵达的白兰羌,让他麾下的士卒与那些助战的羌人划开了界线,却又何尝不是让他得以有喘息的机会判断出,前来进攻的唐军与他手底下的吐蕃士卒人数不过在伯仲之间。
在这等平地作战之中,他还有得打!
这是他最后的出路。
“我们走!”
军旗随着这声号令当即变向,又有号角在吐蕃的军队之中响起。
在那些深觉自己遭到欺骗的羌人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因为禄东赞决断之快,吐蕃的核心兵马已是转头朝着薛仁贵所统唐军而来。
那些被抛在后方的羌人队伍要如何犹豫,禄东赞管不着,反正他们恰好能在此时成为他拦截吐谷浑方向兵马的一道人潮。
而他要做的,也不是与唐军正面交战。
此前试图越过西倾山防线的不力,和年龄渐长带来的身体衰弱,都没让禄东赞在此时做出一个错误的决定。
两方行将交手的前一刻,这些训练有素的吐蕃士卒就接到了新的一条指令——
自唐军的右翼,突围!
禄东赞不敢去赌,在他沿着原路回返的时候,那头的隘口有没有新的一路兵马拦截,那就宁可去走一条新路,就算其中依然危险,也更有可能有求生之法。
自右边突围所去的方向,能抵达积石山以东黄河继续绕行所形成的河谷,继续向北延伸,越过乌海,便是他吐蕃的地方了。
在他麾下尚有一万上下的吐蕃士卒,凭借着这些人的庇护,应当足够他逃出生天。
其他人可以被唐军这一步步的明谋暗算给留在此地,他禄东赞乃是噶尔家族的领头人,吐蕃的大相,绝不能!
“拦住他!”
这话几乎在同时出自了薛仁贵、裴行俭与弘化公主的口中。
从西倾山岭之上的高处望去,禄东赞与其麾下吐蕃兵马的动作尤为明显。
哪怕处在敌对的双方,弘化公主也不得不为禄东赞断尾求生之快而赞他一声。
在白兰羌残部被薛仁贵驱赶而来的须臾之间,禄东赞断尾舍弃的,何止是那些随时会对他反噬的羌人,还有他自己的部下。
那些已然疲惫不堪的吐蕃士卒撞上整军列阵的唐军之时,吐蕃精锐已有另外的军令调度,跟上了禄东赞直扑平原豁口方向而去的脚步,根本不曾顾及另外众人的生死。
偏偏吐蕃对于懦夫的惩罚已形成了刻印在他们骨子里的记忆,让他们在面对此等长官背叛的第一时间,选择的不是就此溃散,而是拿出了剩下的勇武,朝着大唐的将士凶猛袭来,给禄东赞争取出一条生路。
薛仁贵弯弓搭箭在弦,三箭连发,却因射中的不过是吐蕃的先遣兵卒,并未能够让他们有任何后退的想法。
反倒是在这侧翼骑兵的交手之间,吐蕃精锐的臂展与蛮力发挥出了异常可怕的冲击力。
当他们不图求胜,只图求生的时候,这种冲撞间的杀伤力还要更加惊人得多。
冲下山来的吐谷浑兵马匆匆对上了那些不知该当投降还是该当作战的羌人,倒是东女国的士卒在敛臂王女的带领下,直击吐蕃兵马的后方。
薛仁贵则身先士卒,率领着一队精兵直入吐蕃军中,悍然斩杀了一位地位不低的将军。
然而也便是在这出各方混战的交手中,禄东赞逃了。
他带着两千多人成功自西倾山夹道,逃入了黄河河谷,而后转道北上而去。
唯独带给他的一处伤势,是薛仁贵横空射来的一箭,扎在了他的后肩。好在被他身着的甲胄缓冲了一阵,在他快速掰断了箭柄后,只有一点隐隐作痛,让他在骑乘的颠簸中不由皱眉。
可无论如何,他还是成功脱离了此处战场。
激烈的长风自他的耳边吹过,将气血上涌的热力给压制下去,也带来了他亲卫说出的话:“大相,我们眼下该当如何?”
“我们……”
禄东赞很清楚,这些均是由他选拔,由噶尔家族栽培的吐蕃精锐,绝不会因为这等从三万到两千的惊人折损便对禄东赞弃之不顾。
他们对于西倾山境内的折损,恐怕还有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但接下来的逃命之路便和他们休戚相关了,也让禄东赞深知,自己不能再做错决定。
这些吐蕃精锐固然都有死士一般的忠诚,可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总会下意识恐惧,谁知道在伤亡过半的情况下他们会不会也有倒戈的风险。
对他来说最近的一条路,确实是顺着这河谷继续往前奔行。但他不会忘记,在彼时那名战场伤员的口中,他的两万吐蕃援兵,就是在积石山另一侧的河谷中遭到了伏击,导致的全军覆没,谁知道在今日会不会来上一出同样的情况。
何况,吐谷浑与唐军也应该能猜到他的这个逃命选择。
既然如此,他就不能顺着对方的想法去做。
在快马飞驰之间,他斩钉截铁地答道:“自前方山口,我等翻山,进吐谷浑境内。”
弘化公主这位吐谷浑王太后胆敢将重兵压境南线边陲,以这等昭然的姿态必欲为慕容诺曷钵报仇,夺取他禄东赞的性命,也就必须要承担起这个北路空虚的后果。
他的儿子钦陵赞卓此时应当已经从安西都护回返,统辖起了吐蕃北部的兵马,只要他能前去与对方会合,便必然能直接从北面给吐谷浑以致命一击。
而在会合之前,凭借着他身边的两千多兵马,至多损失上三四百人,便足以让他从吐谷浑北部穿境而过。
这远比在河谷之中行动要安全得多。
就算后方的追兵来得及反应过来他的这个选择,要想追上他的脚步也没那么容易。
事实上禄东赞的猜测也一点都没错。
当这一支吐蕃强兵以这等只逃亡不陷战、只防守不进攻的方式穿过吐谷浑境内的时候,确实无人能对他造成致命的打击。
禄东赞都有些想笑了。
慕容忠果然连他的父亲都比不上,更不用说是他那个亲自到南线督战的母亲。
明明在他手中用于转圜调度的吐谷浑兵马还有两万之多,却愣是被禄东赞的几次声东击西给混淆了视线,以至于让他有了逃生的机会。
然而在行将转道西北,穿出吐谷浑境内的时候,禄东赞却又遇上了个大麻烦。
他看向了前方的关口,在脸上露出了一抹凝重之色。
在他前方出现的那一路人马,为首的那人哪怕坐在马背上,都能看出身量尤其之高,在其后方的骑兵兵卒也绝非等闲之辈。
这不能不让禄东赞想到了那代替他的援军驻扎在黄河湾口的唐军将领!
可对方为何会在此地?
要不是此时并非深究此事的时候,禄东赞非要问个究竟。
但对他而言的当务之急,是尽快从对面约莫三千人的队伍里找到进攻的破绽,让他得以脱身。
只是在这两军对垒之间,自然还是守株待兔的一方更快地来争夺主动权。
黑齿常之已率众策马提刀而来。
在薛仁贵领着白兰羌动身追击的同时,黑齿常之按照李清月所吩咐的那样,在留下了千人的戍守队伍后,就带着余下的士卒顺着黄河河谷一路北上。
倘若禄东赞真要顺着这条路逃窜,他们两方还能更早一点碰面,但此刻,在这个吐谷浑的边界之地,他得到慕容忠报信拦截在前,也为时不晚!
黑齿常之若论箭术不及薛仁贵,可在这等领兵突进之时,他却自有一种极具感染力的勇猛,甚至让他对面的吐蕃骑兵感到了几分恐惧。
不怪他们如此。
自西倾山一败到逃亡至今,已又过去了四五日的时间。
虽说他们沿途之间有在吐谷浑境内掠夺补给,但相比于远途跋涉所需,依然是少了。而每日奔行速度过快,确实是将他们的敌人给甩在了身后,却也让他们的战马完全处在了超负荷的状态。
当禄东赞的多年亲卫举刀扛起黑齿常之的凌空劈斩之时,竟只来得及喊出一句“大相先走”,便已被一阵摧枯拉朽之力迎面而来。
旋即已是身首分离。
只能说,他拦住的这须臾,对于禄东赞来说或许已是够了。
他早年间也是戎马起家,或许也是这身处绝境之时,让他始终不敢松懈半步,更不敢被这疲惫给压倒,让他得以持刀跟上了开路亲卫的脚步,拼着险些丧命的危机杀出了一条血路。
然而他身边已没有了那么多的亲随,也就让黑齿常之始终穷追不舍在后。
这样顽固而迅猛的追击拦截,让本想北上的禄东赞不得不选择折向西面而行,试试能否在乌海或者柏海处遇上零散的吐蕃驻兵,再将黑齿常之阻拦上一阵,为自己赢得喘息之机。
然而他的前方出现的,却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吐蕃兵马,而是……
而是一路在收到了哨骑探报后缓缓压境的——
李唐兵马。
……
残阳如血,连草甸上都是一片日暮之色,将这一支军队映照在一轮落日之下。
迫近的骑兵与步兵行列并不庞大,充其量也就只有三千人上下,甚至可能还要更少一点。
但当禄东赞往身边看去时,发觉经过了黑齿常之的这一番围追堵截,他的随从只剩了三四百人,还大多已不剩点滴战意。
他便不得不承认,这三千人已足够要命。
更不用说,在他的后方还有一路虎狼一般的追兵。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该当继续前行,更是在勒马之间,听到了从他所骑乘的马匹喉咙里发出的一声悲鸣,仿佛是一声穷途之哭。
随着前方军队的迫近,那面主旗之上的“李”字,也越发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眼帘。
禄东赞眯了眯眼睛:“李?”
是李唐皇室的李,还是如同英国公李一般被赐予姓氏的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后背的箭伤未曾经过妥善的处理,又或者是缺水的奔逃让他已有些恍惚,要不然他为何会看到:
在士卒簇拥之中,主帅将旗之下骑乘于马上的,竟是个年轻得过分的少年人!
还是一名女子!
……
与他相对之地,李清月望向了眼前狼狈逃窜的一行人,朝着同行的唐璇伸出了手。
唐璇会意,将手边的弓箭递到了她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