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这份“纵虎归山”的自信,换一个此等年纪的人说出,或许难免有过于傲慢的嫌疑,从李清月的口中说出,却令唐璇深信其中的每一句话。
她有这个资本,说出“她会比钦陵赞卓成长得更快”,她对于吐蕃局势的评判也显然有其道理。
钦陵赞卓或许是个人才,在其父禄东赞死后也将在重压之下以更快的速度成长起来,但论起天纵奇才,安定公主又输给了他哪一点呢?
今日她可以杀了禄东赞,断绝了吐蕃意图把控吐谷浑的梦想,明日她也可以在钦陵赞卓意图东进的时候覆灭他的梦想,甚至——
先一步打到吐蕃腹地去!
“对了,”李清月忽然止步,而后回头开口,打断了唐璇在此刻的思忖,“既然我们和吐蕃的交易已经说定了,那也不能厚此薄彼了,回去把与白兰羌和党项羌的交易也给谈妥吧。”
唐璇轻咳了一声,“公主倒也不必用不能厚此薄彼来说,他们恐怕巴不得公主愿意跟他们谈交易。”
既是交易,那就意味着大唐还愿意让他们存在,在今时局势之下,这都可以算是恩赐了。
毕竟,他们可不是吐蕃。
吐蕃虽然遭到的打击不小,接连损失了三万多的精兵在此,被擒获俘虏的那些也绝不可能再被放归回国,但吐蕃到底还有十几万兵力在藏原深处的卫藏四茹地带,这三万的损失,还不到要让其亡国灭种的地步。
白兰羌和党项羌却不同。
他们不曾出现一个如同松赞干布一般的雄主,将他们整片族群所占领的土地完全集中起来,现在又因吐蕃的调度与错误指挥,让他们在进攻吐谷浑防线的时候遭到了近乎致命的损失。
更麻烦的是,禄东赞自西倾山防线撤离的时候,又将他们视为弃子丢在了后方,让他们在认清为人所诓骗事实的同时,也被何其残酷地困在了此地。
对他们来说,大唐与吐谷浑的态度,可以说是决定了他们的生死。
他们已顾不上骂禄东赞了。
此前各方都为追捕禄东赞以及处置吐蕃后续问题操心,顾不上他们这些不重要的小角色,便让他们觉得有一把屠刀始终被架在他们的脖颈之上,可以说是睡不安寝食不知味。
现在终于能有一个结局了,不必再在这里胡乱猜疑,竟还能算是个解脱。
“也不能说他们是不重要的小角色。”李清月随同弘化公主登上那西倾山坞堡朝着远处的山下草场看去,轻声感慨:“一万多的兵力,就是十几二十万的人口,放在大唐境内都是一笔可怕的人口资源,何况是在边地。”
当这批人口还是彼此之间有部落之分,并不能团结在一处的时候,就更有价值了。
只是眼下看不太出来罢了。在尕海湖前的草场上,他们临时结起了营地,像是一团被驱赶在沼泽边缘的黑点。
“那么大总管打算如何安顿他们?”弘化公主擡手,示意后方的侍从不必跟上她们二人。
一听这个称呼,李清月道:“怎么弘化姑母也按照这个称呼来说了。”
弘化莞尔,“自然是因为,我在以吐谷浑王太后的身份,和你这位甘松道行军大总管商议对这些俘虏的处置。吐谷浑如今外患暂除,内忧却不减,此次诱敌深入的兵力投入又不在少数,总得争取到足够的利益,才好让族中的有些人闭嘴。”
李清月觉得,自己应该没有听错,当弘化公主说到“闭嘴”二字的时候,话中分明有几分昭然若揭的杀意。
可见这闭嘴一事,在她这里大概迟早有些其他的处理方式。
想想这些吐谷浑贵族在抗击吐蕃期间干出的蠢事,不奇怪弘化克制不住拔剑杀人的念头。
不过如今,自然是先以战利品堵住他们的嘴,让与吐蕃交战数年的吐谷浑先得到些缓和休养的时间。
“还是说,你打算多分点利益给那位知情识趣的东女国女王?”弘化公主佯装苦恼,“唉,要这么说的话,我也是没办法,毕竟吐谷浑总是被放弃的一方……”
李清月黑线:“……姑母。”
“行了行了,同你开个玩笑。”弘化公主端正了几分面色,“你若是想将党项羌作为壮大东女国的资源,我也没觉得有何不妥。前几日我和那位敛臂王女有过一次交谈,倒是挺有意思的。”
李清月问:“如何有意思?”
弘化公主答道:“这位敛臂王女有些统兵作战的天赋,却在政务上有些天真,大抵也跟东女国地处偏狭,此前又无对外扩张机会有关,但她的母亲早年间能想到与大唐往来,又在安定你抵达藏原后选择派遣部将跟从作战,倒是个聪明人。”
“敛臂王女说,她的母亲在她临出发的时候告诉她,女国不可能在这场大唐营救吐谷浑的战争中一鼓作气发展外扩,成为这藏原之上的强国,但她们可以成为第二个吐谷浑,只不过一个守在藏原与陇右的要塞上,一个守在藏原与巴蜀之间。”
李清月目光闪动。
弘化公主继续:“与此同时,她们又注定了不会是吐谷浑。因为吐谷浑如今是大唐的和亲公主主政,也处在更为要紧的关隘上,形同于大唐连缀在外的州郡,东女国却还是一方邻国。所以真到了谈条件的时候,必要的亲疏之分,反而对她们来说是有好处的。”
“她说她此前还不太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在参与了西倾山一战后,却恍惚有些明白了。”
在弘化公主的娓娓道来间,李清月仿佛又想到了她彼时会见这位汤滂氏女王的景象,“是,这位东女国主确实有些门道。”
她的判断并没有错。
在处置俘虏的同时给吐谷浑与东女国让利里,哪怕她不能完全自己做主,还要在随后的还朝中奏报天子,但先吐谷浑后东女国的原则是不会变的。
而像是白兰羌与党项羌,代表的并不仅仅是他们本身,还有这藏原上其余与他们相似的藏原部落,不适合被直接一口气消灭他们的族群印记,强硬地将他们归并到吐谷浑与东女国的境内。
否则,这等唇亡齿寒的教训,势必会让此地发生新的动乱。
那么要如何安排其实已经很明确了。
这些党项羌人、白兰羌人要想活命,就要给出足够的利益给大唐、吐谷浑以及东女国。
这些利益的输出乍看起来并不要命,甚至还能算是大唐给了他们在叛逆之后求生的机会,但随着大唐对吐谷浑与东女国的支持增多,这份此消彼长,终究会变成一方为另一方所吞吃的导火索。
而在最开始……
“先让这些战俘去盐池挖盐卤吧,同时让他们的族人凑够给他们赎身的马匹钱财,慢慢将人换回去。”李清月说道,“我会向阿耶建议,将兵器钱物分拨于吐谷浑与东女国,马匹则送回大唐。”
李清月的面色凝重了几分:“姑母不要怪我将马匹全数截下,毕竟前两年大唐四方征战,才损失了不少骑兵,尤其是西域之地……”
“若非此前那一万多骑兵的损失,恐怕钦陵赞卓也没那么大的本事说动西突厥与回纥再度反叛。此次庭州与西州相继沦陷敌手,苏将军要将其收复需要付出的骑兵,恐怕也不在少数。这部分战马的消耗,只能从白兰羌等地来出。”
弘化公主会意点头。
“至于领地扩张一事上,我的计划,可能也与您此前的想法有些不同。”
弘化公主奇道:“如何不同?”
李清月指了指西北方向:“我希望吐谷浑往青海湖以西的方向继续扩张,而非往南,进而拿到从藏原往安西都护的这一片群山隘口。”
也就是,钦陵赞卓之前调兵的那片区域。
“此地原本也有部分曾是吐谷浑的领地,只是被吐蕃夺去了而已。眼下吐蕃新败,不得不先解决内患,对于此地的布兵必然松懈,正是吐谷浑的机会。至于吐谷浑以南的地方,便留给东女国来蚕食,正好也能让你们两方少些利益争端。”
李清月目光灼灼,“若你两方均能得手,此前是吐蕃野心昭彰,希望能凭借着完全侵占吐谷浑,拿到进取大唐的机会,如今就是我大唐要在这藏原的一角站稳脚跟,随时能够继续扩张,也断了吐蕃北进西域的梦想!”
局势,已经变了啊……
这番话传入耳中,弘化公主的目光也微微有几分恍惚。
此刻被安定勾勒在面前的前景宏图,在得到李唐真正意义上的发兵支援之前,她其实从未想过。
以至于这些谋划在被李清月说出口的时候,她还有须臾的走神,而后才意识到,她好像确实不应该只将目光放在吐谷浑与东女国之间过渡的地带,而应该放在……更远的地方。
她忽听李清月继续说道:“如此一来,姑母既是吐谷浑的王太后,又何尝不是我大唐的前线将领呢?”
李清月收回了往西北方向看去的目光,再度转向了面前,目视了两山已渐渐朝下蔓延的积雪之色,又笑了出来,“就是此地的气候,着实不像中原内陆,比之我那封地所在的辽东还要特殊得多。”
“是啊,大唐的将领……”弘化喃喃。
在刚听到文成公主即将因为安定与钦陵赞卓的交易得以归国时,弘化心中总不免对她有些羡慕。哪怕她如今已因慕容诺曷钵之死坐在了王太后的位置上执政,在午夜梦回之时也总有故园之思。
但倘若,她还能在疆域之内呢?
她看得到!陛下选择了放弃吐谷浑,任凭吐蕃扩张,皇后与安定公主却不会!
以匪夷所思速度成长起来的安定公主,用这两场战争,令如日中天的吐蕃大相落下了人生的帷幕,或许也终有机会兵进千里之地,抵达那吐蕃王城所在。
那么吐谷浑便并非被遗落在疆域之外,需要以公主和亲来维系同盟的蕞尔小国,而是唐军进驻于新州郡的中转枢纽。
李清月朝着她眨了眨眼睛:“虽然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但眼下正是我方得胜的大好光景,展望一下总不会有人给我治罪吧?”
“而且您看,我还把一个对吐蕃人事、地理、语言都摸索清楚的文成公主请回来帮我一起谋划了呢。”
弘化扶额:“你这么给文成安排新任务,问过她的意思了吗?”
遇到阿菟这种武德昭昭的小公主,也不知道得算是文成的幸运还是不幸了,但想想对方如今在吐蕃所过的生活,在松赞干布过世后的微妙处境,弘化又觉得,能将她给带回来……
当真是太好了。
“就是不知道,吐蕃愿不愿意放人了。”
“姑母别担心,”李清月安慰道,“我这个人看人还是很准的,就像我此次出征所带的人手便各有表现之地,成为撬动战局的关键落子,那个钦陵赞卓,还有他那位身居吐蕃腹地的兄长——”
“值此临危受命之时,怎么敢不拼死一搏呢?”——
钦陵赞卓甚至为了给自己争取更多的谋划时间,在安顿好了盐泽的守军后,便带着两千多的骑兵以最快的速度赶回逻些城。
比起李清月原本给他估计的十四天时间,还缩短了两日。
钦陵赞卓知道,他不能自己孤身折返。
哪怕噶尔家族在这吐蕃腹地有着两千多口人以及更多不在名册之内的奴隶兵,在真要办事的时候也绝不如这些骑兵顶用。
可在前方已能见到熟悉的景物与建筑的时候,一想到此次归来他已失去了父亲,钦陵赞卓的心中便不觉一阵悲从中来。
偏偏他是一方将领,决计不能有何对外露怯的表现。
只有当他疾步穿过噶尔家族的封地庄园,站在他兄长面前的时候,他才终于流露出了几分难以遏制的悲怆。
但此事对他来说是晴天霹雳,对他的兄长来说又如何不是呢?
“你说……父亲死了?”赞悉若面色紧绷,极力克制住了自己即将大变的容色,转而将目光投在了弟弟解开斗篷与风帽后露出的断发之处,不得不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接连十余日,算上获知父亲死讯之前的赶路与调兵,得有四十多天的赶路,和这几年间几乎没有停息的作战与奔波,都让他面前的这张脸满是沧桑憔悴,比起他这位坐镇封地、操持权术的兄长,还要看起来老成得多。
而这张与他相似的面容上的神情,也绝没有任何一点作伪的意思。
有一瞬间,赞悉若觉得自己眼前一阵令人头晕地发黑。
钦陵赞卓艰难地再度开口:“我答应了那位大唐将军的条件,以礼送文成公主归国,换父亲的遗体回来。”
他垂下了头,唯恐会听到兄长说出一句批驳的话,说他的决定荒唐,又或者是听到兄长的决定是,让他想办法再度出兵,将父亲的遗体抢夺回来。
好在,在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听到的答案是,“你做得对。”
“兄长?”
赞悉若攥紧了自己的拳头,闭眼沉吟了片刻,“我说你做得对!父亲尚且没能摸清对方的底细,在掉入圈套之后战败而亡,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将己方的力量重新团结起来,也阻挡住那些想要蚕食噶尔家族辉煌的势力,而不是将力气用在无用之处。”
只是送走文成公主而已,对他们来说还能接受。
“可我们……真能做到将文成公主礼送出境吗?”钦陵赞卓问道。
见兄长在这强忍悲痛之余,神情中还有一派镇定筹谋之色,钦陵赞卓带兵回来之时的心头焦躁,终于慢慢平复下来了少许。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自己恍惚间,竟从兄长的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赞悉若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反问:“你原本是打算怎么做的?”
“我原本想……若是无法劝说赞普同意此事,那便直接将文成公主劫持出来。我们噶尔家族将其礼貌送出,也算藏巴礼送大唐和亲公主而回了。”
眼见兄长的目光随着他的这个答话越发犀利,钦陵赞卓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幼稚!这话传出去像什么样。”赞悉若斥道。“若真干出了这样的事情,父亲死后我们噶尔家族的声望才当真是没法看了。”
他眉头紧锁,语气里满是坚决:“我们不仅要拿到正式的国书,还绝不能在父亲新败,吐蕃勇士丧命的各方斥责中后退一步!”
比起长期参与战事的钦陵,悉若的面貌看起来要柔和些许,但在决策要务的当口,他话中不容转圜的意思,却让这张脸,多出了几分肃杀之气。
是,这件事当然不容易办到。
禄东赞不是吐蕃赞普,没有那盛行于吐蕃境内的天命传说庇护。
当他身上的强势光环终于随着他的过世而消失,执掌吐蕃政务十多年所带来的家族鼎盛、权势滔天,也势必会迎来可怕的反扑。
赞悉若需要做到的,何止是让赞普承认他们家族能维系下去这份荣耀,要促成换回父亲遗体的这个条件,也必须同时洗脱掉弟弟没能及时救援父亲的罪责,让他们身上政务与军事的权力不至于掉落得太厉害。
钦陵赞卓忙问:“那兄长打算怎么办?”
赞悉若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思量,又倏尔沉了下去,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我们要让出一些东西,但不是对赞普与没庐氏那些人。走!你带着一队人,我们去见韦氏的人。”
钦陵赞卓:“……韦氏?”
“对,韦氏。”赞悉若回他,“自韦义策扶持松赞干布成就大业,到如今这么多年,韦氏向来不显山露水,却也从没人胆敢小瞧于他们的积累。但他们最好别忘了,自赞普开创出三尚一论的朝堂格局到如今,他们韦氏这一论能少有被三尚侵吞家业,不过是因为还有我父亲这位大相顶在前头。”
赞悉若目光冷然,“我噶尔家族若是一夕之间倒台,上位的必然是三尚家族,是那些与藏巴王室联姻的贵族。可尚就是尚,论就是论,姻亲世家与功勋名门自有区分,我不信韦氏不明白这一点。”
“他们也最好别忘了,与他们有着手捧白石之盟的是松赞干布,不是现在这位痛恨权臣当道的赞普。若是噶尔家族没了,下一个倒霉的就是他们!”
韦氏的这种生存之道,对于深谙政坛博弈的赞悉若来说还有些羡慕。或许噶尔家族的这等烈火烹油富贵只能持续四五十年,韦氏的这种积蓄发展、明哲保身却能持续上数百年。
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韦氏能再有一二十年的发展时间,让自己在藏巴四茹的地界上扎根更深。
现在,对他们来说最安全的延续家族之法,确实是与噶尔家族联手,顶住禄东赞丧命后的种种风浪,遏制住三尚家族想要重新掌权的反扑。
他们也是赞悉若在获知父亲死讯后的须臾之间,为自己选择出的最合适盟友!
钦陵赞卓跟上了赞悉若往外走去的脚步,一面觉得兄长的这个决定确实没错,一面又忍不住问道:“可如此一来,兄长岂不像是上门示弱给韦氏看的,又能如何保证,我们今日这一去,不是在与虎谋皮呢?”
“……与虎谋皮?”赞悉若忽然止住了脚步,转头看向了钦陵赞卓,“那也得他们是虎才行!我们有一个让他们不得不依然以我们为主的理由,也是一个他们接受藏巴继续以噶尔家族为大相的理由,那就是——”
他一字一顿:“他们出不了一个统兵奇才!”
钦陵赞卓面色一震。
在兄长投来的目光中,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里面除却行将立足政坛接受风雨的凌厉之外,还有一份对他的殷切期许。
也让他意识到,在今日的危局面前,除了他在将长兄当做父亲一般信任,他的兄长……又何尝没有在将他当做自己的支柱。
“藏巴的年轻将领里,唯有你有此本事走上前台,打出对外扩张的战绩,而其余的那些,甚至在跟象雄残部的交手中还要落在下风。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能被委以重任,难道就凭他们的姓氏显贵吗!”
赞悉若笃定说道:“所以韦氏会和我们站在一起的,我也会想办法在抗衡住三尚施压后,向赞普建议,令你出征小勃律,重新将领兵的威严争到手中!”
这是一个充满危险,又充满机遇的决定。
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道:“阿弟,你不会输第二次的是不是?”
禄东赞的战败其实和钦陵赞卓没什么关系,但对吐蕃来说,这原本是一场该当由钦陵赞卓去打的仗。所以无论他是否是因前往大唐西域谋划叛逆,才让父亲替他接过的指挥权,积石山之败与西倾山葬军都暂时无法与钦陵赞卓切分开关系。
赞悉若这句“输第二次”的发问并没有说错。
在这样一句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寄托的发话面前,钦陵赞卓眼眶发热,毫不犹豫地给出了一个答案:“不会!”
有这样一位兄长站在背后,就算他们要想恢复到当年父亲掌权的巅峰时候,可能还需要付出数年的努力,就算在送走了文成公主之后他们还会面对新一轮的责难,就算那今日他们要去见的韦氏更像是个老练又善于蛰伏的猎人——
他也敢先做出这个承诺。
只要给他这个领兵的机会,先从西边的那些小国打起,他总有一天能夺回总领兵马的大权,去向大唐再度发起较量。
今日的种种屈辱,也势必会由他亲自讨还回来。
“那就走吧,”赞悉若转回头去,克制住了自己心中的沉痛,让自己慢慢挺直了脊背,“你不是说,能给你用来促成文成公主被送离的时间不多吗?”
战场之上乃是兵贵神速,在这朝堂博弈之中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站稳脚跟,才好让父亲的旧部相信——
没了禄东赞,噶尔家族也不到覆灭之时!——
而此时风云幻变的,又何止是这片藏巴高原。
庭州与西州的战事随着秋日到来,不曾为秋风之中的凉意所冻结,反而展开得愈发如火如荼。
比起大沙海中试探交手稳步推进的苏定方部,更为激烈的竟还是庭州地带。
伊丽道行军总管独孤卿云被截道在西州边缘的同时,作为副总管的阿史那卓云与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弥射北上转道了双河。
这里曾经是大唐与阿史那贺鲁开战之地。而现在,这里变成了两位阿史那将军对阵朱邪叶护等人遗留在庭州后军的突破口。
但在大军推进庭州,夺取清海镇之时,他们却遇上了一件麻烦事。
按照卓云与弥射此前的计划,他们不仅应当快速收复庭州,还应当在切断回纥与西突厥叛部后路的同时,快速自天山南下,在苏定方克复西州的同时,给这些叛军自后方再来一刀,而不是让这些庭州的叛军守将能够南下给对方报信,让他们从容撤回,遁逃北上。
偏偏他们的人数不占优势,虽然凭借着弥射的威望先劝回来了几方突厥部落,可要想在进取轮台与金满的同时,抢先一步越过天山,还远远不够。
除非……
“除非我们能走一条并未被叛军把守的天山路线,先派遣出一支兵力,将天山南麓的叛军了结,才能真正截断朱邪叶护和炽俟叶护的归路。”阿史那卓云摸着手边的刀柄,缓缓说道。
今日将叛军全部了结在白杨河以西,阻止其报信,让这把刀纵然经历了清洗,也带着一阵不散的血气,此刻便弥漫在空气之中。
阿史那卓云并未因此而冲昏头脑,她也深知,己方还需再小心一些,才不会让叛军有作乱之后逃之夭夭的机会。
虽然没有安定公主在侧,卓云还是觉得,自己已越来越像是一个合格的将领了。
她问:“可汗手底下的人里,有对此地特别了解的吗?”
阿史那弥射摇了摇头:“我虽然曾经响应于大唐的号召,参与进讨伐贺鲁的战事中,和其部将激战于此,但我所知道的路,和叛军所知道的应当相差无几。贺鲁被杀之后,我受封于昆陵都护府,与庭州各自为政,少有往来,对天山山道并不熟悉。”
阿史那卓云心中有些发沉。
若如此的话,难道真的只能全力攻城,扩大拦截线,等到那些叛军收到消息自西州折返后想办法追击阻截?
一旦其中稍有不慎,将首恶给放跑了,就算他们成功平定了此地的叛乱,陛下大概也不会觉得满意的。
“那……”卓云忽然想到了公主手底下的回纥商人,试探性地问道:“当地的商人有没有可能对其中道路有所了解?”
庭州西北的盐泊州都督府曾被叛军所攻破,但因其中有不少做马铁食盐生意的回纥人,与炽俟叶护多少能算是同族,并未遭到迫害,只是从中抢夺了一批马匹,还勒令其不得随意走动而已。
或许就能从中寻到可用之人?
但卓云没想到,她刚打算将自己的这个想法付诸实践,就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这走路之间一瘸一拐的落魄男子前来扣营,自称自己乃是大唐官员,清河崔氏出身,名叫——
崔元综。
这是一个对阿史那卓云来说并不陌生的名字。
安定公主第一次前往前线的时候,就是因为对方的“怂恿”,说什么只有实战才能培养出将才。
身为公主的护卫,卓云当然知道,对方完全是当了个替罪羊,但这种话就不必当着崔元综的面说了。
往人伤口上捅刀多不好……
毕竟,被迎接入帐后,崔元综脸上那等“终于找到了组织”的欣喜,真可谓是溢于言表。
“庭州轮台城被攻破的时候,我匆匆外逃,希望能为后方传讯,又被叛军追捕,几乎以为要丧命在此地,哪知道当我醒来的时候,却发觉自己被一个马商给救了。对方说什么遇上也是个缘分,不如将我也给一并带上,甚至将我给送到了天山以南,躲过了叛军的眼线。”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他后来才知道,他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那马商给扒走了。但看在对方确实救了他的性命的情况下,这事便不必计较了。
在这战乱当前,能保住性命就已是大不易了,谁还管什么钱不钱的。
他叹了口气,“可惜我摔断了腿,来不及报信,天山以南的西州便已迎来了叛军的打击。我想着,庭州以西的昆陵都护府乃是兴昔亡可汗的地方,我若前来应当能有庇护之所,也能图谋救人,哪知道因你们前去蒙池平定阿史那步真留下的烂摊子,昆陵这头也不乏响应叛乱之人,一时之间敌我难辨,我也不敢擅作主张,反而将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小命给丢了。”
“听闻兴昔亡可汗与阿史那将军终于回返,又已快速出兵先后平定数镇,以白杨河为界阻截叛军,我才终于敢前来此地。”
当年自关东来洛阳进入弘文馆进学的时候,崔元综还是个何其傲慢之人,凭借着自己的家世背景自以为必当青云直上。
哪知道先因安定公主的缘故被遣派来了西州,又被调往庭州,还遇上了这等突厥回纥反叛的大事,又经历了这样的一出险死还生。
他如今这条只草草接骨的腿还在走动中作痛,也不知道随后能不能痊愈。属于世家子弟的骄矜,却是早已粉碎了一地。
这倒是让他恍惚想起了早年间的一件旧事。
在他幼年之时有个算命的术士途经他家宅邸,说他这人虽然平生多逢坎坷,但命不当绝,就算落入海中都能抱木而活,必能百岁寿终。他当时觉得对方这话可笑,以他的出身何来坎坷之说,哪知道……
对方所说好像并无差错。
他刚想到这里,就被阿史那卓云快走两步,一手提了起来。那只还未伤愈的脚突然着地,疼得他又脸色一白。
卓云敏锐地抓住了崔元综话中的重点,急切发问:“你刚才说,那马商带你走的那条路能躲过叛军的追兵?”
他下意识答话:“对。”
“你还记得那条路吗?”
崔元综点了点头。
阿史那卓云大喜:“那好,你即刻带路,我等发兵横度天山!”
说话之间,崔元综便被她往营外推去。
受伤的那只脚再往前踉跄了一步,让他不由又倒抽了一口冷气。
崔元综心中暗骂了一句,只恨不得质问一句,他们发兵之前,到底能不能给他请个医官,别折腾他这个伤员了!
可惜崔元综的抱怨被他自己先吞进了肚子里,又哪里能被这些意在平叛的将领们获知。
他甚至觉得,他唯一的用处不过在,他是清河名门出身,绝无可能降贼,也就必不会指示一条错误的道路。
而在破敌的要害关头,谁还能留意到其他。
……
唐军的发兵极其果决。
就在当夜,被月光铺上了一层白霜的河岸边已是黑影涌动。
随着一声轻叱的口令,阿史那卓云一骑当先,崔元综则被裹挟在后方的轻骑之间,直奔天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