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记的靓粥很费力气,老师傅要提前两个小时持杖熬粥,明火大锅,杖停得久了就担心糊底,要想熬煮一人不可环抱的大锅粥,非得时刻不停地搅动才行。
虽练就两只麒麟臂,精瘦的赤膊肌肉贲张,黑亮黑亮得像少林寺涂抹了美黑油的铜人罗汉,但当客人尝到放了皮蛋、猪肝、猪骨、鱼汤、海蜇丝、瑶柱、剩菜等风味各异的靓粥、大叹好味道、好正点时,一切辛苦都成了值得。
家怡坐在粥摊人群之中,与大排档的热闹氛围融为一体。
她看着涛记的师傅精赤上身穿着围裙,端了还在咕噜咕噜的瓦罐滚粥穿梭在桌缝之间,因生意好而累得满头大汗,却满脸带笑。
老师傅时而端粥上桌,时而帮着搅粥,时而招呼着客人埋单找零,时而擦桌撤盘,忙到脚不沾地。
这样的人才能拥有那么精瘦身材,想来也是穿上衣服后看起来是普普通通的瘦老头,却蕴藏着可以搬起超重大缸的力量。
凶手或许还不如老师傅这样精干有力和瘦小,但也该时常有体力活做。
家怡在观察身边的一切,方镇岳则按着一道喝粥的线人聊天挖消息。
这世上有淳朴真诚的人,也有狡诈贪利、满嘴谎话的人,家怡跟岳哥出门一趟,见了形形色色的线人,才发现,要想掌控这些家伙,光有钱是不行的。
面对这些悠荡在社会底层穿街走巷的烂仔们,如果只给钱而不思驾驭,就会成为人傻钱多的冤大头,被这些人骗了钱又耍得团团转。
岳哥很懂得与这些人相处,他在警署内与同事们合作时虽然放肆而为,面对这些线人时却十分谨慎。
家怡不断见到新的线人,不断看到岳哥变幻态度与这些人相处。
遇到蛮横的想要通过坏脾气来驾驭他人的烂仔,岳哥就比他更横更凶;
遇到惯性撒谎的老油子,岳哥就警惕与之周旋,从谎话中榨取真相;
遇到讲义气但捧高踩低的,就摆起架子的同时拿出真诚态度;
遇到胆子小特别瞻前顾后的,就做出最沉稳靠谱的表情,少言低语,谨慎相对……
在这个过程中,家怡一边记录岳哥处事待人的态度,一边体会到了一个人为了得到些真正有用的证据和线索,到底可以付出多大的努力。
岳哥是个只要警署同意,可以踩着夹脚拖鞋,穿着大短裤和跨栏背心上班的那种人。常常在外工作被蚊子咬到浑身包,忙完了才发现又忘记涂防蚊液,想着回头一定涂,转身又忘掉,搞到身上一个一个红肿圈圈,挠得血淋淋,嘴上虽会狠狠抱怨,但骨子里还是不怎么将这些当回事。
半面是洒脱邋遢又对一切都混不在乎的人,一转身却成为事无巨细皆无遗漏的探员。
他那样一个跟长官讲话都不耐烦的难缠干警,却能在面对线人时,变幻百般面孔,如此仔细谨慎地应对,只为了完全掌控线人们,以便不被欺骗、拿到真正对案情有用的信息。
家怡跟着岳哥在几个小时里不断走街串巷,换不一样的大排档、酒吧和食肆,与不一样的人碰头。
她不断观察被问询的线人,记录他们的对话,更记录岳哥的谈判技巧、社交手段。
同时比对岳哥的态度,分析这些线人的特质,猜测他们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根据他们的生存环境,比对他们的习惯,去想象他们的个性和心理,既是练习侧写、积累人物画像,也是在学习与复杂人类的相处之道。
几个小时里,岳哥应对自如,家怡却像是参加了一天一夜的头脑风暴一样疲惫又酣畅淋漓。
待见过今晚最后一个岳哥觉得额可能会得到信息的线人,家怡翻看自己记录了好多页的笔记,心里承载了满满当当的成就感、充实感。
她想,自己大概真的很热爱这份工作,不然怎么会在深入了解和学习的过程中,感到如此强烈的快乐?
岳哥综合前面几个线人提供的线索,对最后一个线人提问时,给与了更多前置信息,这位线人终于给出了一个非常细节的信息:
“那应该是个侦探,我在通菜街上见过他,好像他的店就开在那附近的小巷……嗯,应该在奶路臣街那边,你们可以去看看啊,之前砵兰街的阿霞捉奸自己老公啊,好像就是去奶路臣街上找的侦探,也说是把自己打扮得像福尔摩斯似的嘛。”
家怡记下街巷名称,又跟岳哥一起同这些线人吃了今晚不知道第几顿夜宵。
看着岳哥与线人凑头聊天,仿佛是那线人兄弟好友一般,家怡悄悄起身去结账,顺便跟老板要了瓶鲜奶,又请老板帮忙用热水温一下。
香江已入冬许久,这座城的夜市文化虽无畏寒冬,但相较其他季节时大排档热闹到人挤人的状况,此时已算冷清。
岳哥因为酒后体热,呢子大衣早随意挂在了身后,衬衫也扯开了三四颗纽扣,露出被酒意染红的脖颈、锁骨和一抹平坦胸膛,他低头倾身听线人讲话时,衬衫领口垂坠得更低,令人目光偶尔扫过时,忍不住浮想联翩。
线人不知道讲了什么,逗得他哈哈大笑,酒后人总会显得更洒脱一些,笑时更填不羁放肆。他将短发向后一拢,短发又不听话地垂下几缕,半遮了左边眉眼,独露出笑时上挑的眼尾和唇角,像风吹竹林,摇曳交错,绿影迷幻,清新又性感。
十分钟后,线人与方镇岳和易家怡道别,留下句‘靓仔靓妹拜拜~’,便摇摇晃晃走入夜色人群中。
方镇岳这才收起方才的笑意和兴致盎然模样,双肘撑膝,用力揉了揉头脸,随即掏出大哥大,拨通了一个号码。
对面很快便传来游兆华的声音,方镇岳开门见山道:
“今天见线人,得到个线索,你们组跟进的案子里不是有个重要目击证人一直没找到吗?去砵兰街小丽坊转转,如果不在那里,就跟踪小丽坊里的麻姐,可能在他家。”
“!”游兆华在对面惊喜地低叫,同时传来刷刷书写记录的声音,之后又热情道:“方sir你简直是我的再生父——”
方镇岳捏了捏眉心,一晚上应付了不知多少人,他实在没力气再面对任何一场社交了,那么对面有大量彩虹屁舒出,见到道了声OK,他不等游兆华夸完,便挂了电话。
握着大哥大的手就着重力下垂,他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从他掌中接过大哥大,他仍在深吸气,没有睁眼,却也知道是十一。
将大哥大放在桌上,小小的咚声,之后一个温热的杯子被塞过来。她又用手指拨弄他手指,示意他握住。
睁开眼,方镇岳垂眸先看到了掌中还泛着温暖潮意的牛奶杯,再擡眼,便对上了一双明媚的,在夜晚闪烁着朝阳光芒的眸子。
她看着他笑。
温牛奶,解酒。
他知道的。
坐直身体,他拧开瓶盖,仰头咕咚咕咚喝下大半杯。
杯口离开嘴唇的瞬间,他忽然转头面对她,睁大眼睛做神采奕奕状,随即又猛地挺直胸膛,架起手臂,握拳做出健美先生展示肱一头肌的姿势,然后装模作样地用香江翻译腔道:
“靠山山倒,靠水水干,我是Popeye,我很强壮,因为我经常吃菠菜!”
是大力水手吃下菠菜罐头后,忽然获得力量时的经典台词。
家怡一瞬间get,被岳哥逗得前仰后合。
笑了好一会儿,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才发现岳哥正含着笑意一边喝剩下的温牛奶,一边看着她。
他明明已经很累了,却还做出怪相逗他笑,不叫她担心。
心里暖融融的,像大冬天喝下热牛奶,像三伏天吃冰西瓜。
目光忽然落在他另一只没有握奶瓶的手上,它随意地搭在桌面,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或放松地曲起,或随意地舒展。
家怡搓了搓手指,一个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逝:不知道被那样一只大手握住,会是怎样的感觉。
她大概会通过手背的皮肤感觉到他掌心的薄茧,以及他皮肤下蕴含着的力量。
还有温度,或者一些情绪……
如果手指用力收紧,轻颤,那就还含着磅礴欲望吧……
干咽一口,她明明没有喝酒,是不是闻到酒味也不行?
“今天太晚了,明天早上一起去一趟奶路臣街,见一见那个侦探,看看是谁雇了他。”方镇岳将大哥大收紧裤兜,呢子外套搭在臂弯,站起身后又聊回工作。
“OK.”家怡点头,因为还在大排档里,便生生咽下了后缀‘sir’。
两人并肩步出灯火人潮,走进静谧些的停车场。
偶遇一对站在树影里亲吻的情侣,听到些令人耳热的响动,方镇岳和易家怡谁都未讲话,甚至不敢转头看一眼对方,生怕只小小一个动作,便会打破某些结界,发生令他们无法掌控的巨大变化。
在沉默中,他们都听到了自己如鼓的心跳,又因担心对方也听到这轰轰作响的生命勃音,而不自在地眼神飘忽、面颊发烫。
好在是夜,它发酵了一些心绪,但也使它们得以隐藏。
方镇岳走到快乐王子边站定,看着易家怡上车后,才道:“送你到这里,我去坐计程车。”
说罢便要转身,家怡却探头喊住他:“岳哥,今天还我送你。”
这样晚,他又喝了那么多酒,别人的车开得要是没有她好,害他酒后晕车怎么办?
方镇岳迟疑间,家怡已探臂推开了副驾车门。
这晚的夜路好长,弯弯绕绕,曲曲折折,像一些人患得患失的心境。
终于拐上半山,驶到岳哥的别墅,快乐王子准备掉头,大有披星戴月独自启程回家的打算。
方镇岳在昏暗的车厢内,接着并不明光的车灯散射光,打量家怡的侧颜轮廓。
他手掌心在大腿上擦了擦,接着听到狭小封闭的车厢内,他低沉又缓慢的声音说:“回程太远了,我不放心你独自开回去,今晚就住在这里吧……我亲自给易家栋打电话,帮你保平安。”
“……”家怡转头,在黑暗中、近距离对上岳哥的眼睛。
昏沉沉的光线下,他的眼睛像深潭,潭底两点亮光,亮光里映衬着一个好微小好微小的人影。
那是她。
家怡抿唇,笑意和扭捏在拉锯,紧张和劝自己放松的声音在博弈。
她已经想象到,大哥听说她要留宿在岳哥家后,会露出怎样古怪的笑容。家如又会如何活泼地胡思乱想,那肯定会是个既浪漫又香艳的故事。家俊大概会小大人般点点头,露出‘我早知道’的表情……
也许岳哥只是觉得太晚了,她自己开车不安全,就像他说的那样,没有任何其他情愫。
但在这里,他们几乎肩挨着肩,手臂挨着手臂,身后没有刘嘉明等一众人,四野也无其他目光。
脱离了一块工作的场合,昏暗的拥簇环境,使他们呼吸相闻。令人羞耻的细微表情被隐藏,他们更放松,也更大胆,却同时因此而变得更紧张,更慌乱……
某种暧昧因子在发酵,家怡想,岳哥这样好的伯乐,一路如师如父地教她、支持她、照顾她、信赖她,如今她却想要恩将仇报,在他好心给她借宿时,恨不得便在这车厢里,在快乐王子调了一半头、堵在他别墅门口时,做那肖想唐僧的女妖怪,将他扑倒。
帮茵姐和其他警署爱慕他的女警们验一验面冷不羁的方警官,体温是否比常人低;看起来不近女色的工作狂,又到底是不是拥有生涩如童子般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