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别墅顶台喝茶的过程,朱晨都在沉默的打量那幅《上海田子坊》,细细的品味期间韵味。
孙霖不得不说,朱晨真不是个优秀的尝茶伙伴,这人的话太少了,与其清冷内敛的气质完全相符。
当寒暄客套的话说完,如果没有商务聊的话,朱晨就成了个绝对沉默的人,除非你主动挑起话题,不然他连敷衍的应声都没有。
好在孙霖今天也没有多想跟人聊天,既没有倾诉欲,也没有倾听的心情。
所以两人相对着,各怀心事,细细品茶,倒也很悠闲舒适。
半个时辰后,朱晨终于提及告辞。
这幅《上海田子坊》既然还不能买,那看的再久,也终有分别的时候。
离开时,他在二楼又停顿了许久。
果然,以他充塞了太多悲苦灰暗记忆的个性来说,还是更喜欢钱冲的画。
每每看过,总能感受狂野的放纵和宣泄。
会觉得释放。
路过一楼时,他又扫了一眼大书房,仍有许多人站在里面看那幅细腻如真,又更干净清爽的写实油画。
动作微缓,因为朱晨看到了居磊的身影。
在顶台喝茶都不止半个小时了,更何况跟居磊作别后,朱晨还在二楼三楼依次看过其他画作。
难道这么长时间里,居磊一直在一楼大书房里看那幅写生人像《上海女人》?
“?”走在朱晨身后的助理挑眉疑惑的顺着朱晨目光方向打量。
朱晨却已收回目光,继续往别墅外走去。
穿过别墅门时,与一个准备进门的人差点撞上,好在对方反应极快,一步后撤,躲开了朱晨,并示意朱晨先走。
朱晨踏出别墅门后,那青年微微点头便走进了别墅,直奔客厅距离其最近的一幅画。
“那好像是上海近几年很火的青年画家马良。”助理挑眉道。
“是。”朱晨点点头,步履坚定,不再停留。
“不知道他能否成为上海老洋房油画展的前五。”助理随口道。
“论画法特殊、视觉冲击力等,他不如那幅《上海女人》。
“论艺术性和对感官颠覆的能力,不如孙霖最喜欢的三楼里面那幅既有魄力的用金漆泼画的人像油画《向往》。
“孙霖有跟我聊过,马良这次画的题材也是人物油画,而且也是女人。我走过三层画展,都没有再看到第三幅令我感到极受冲击的人像油画。
“最后评选的时候,评委们难免将所有人物油画放在同线上比较……
“一些画技和表达不如马良的风景画等人像以外题材的作品,反而会比马良的人像油画拥有更多的入选机会。
“比如画技远不如马良,但在情感冲击力比他更强,极具风格的《骏马》。”
朱晨难得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话。
“朱总是说,马良运气非常差的,赶上同类竞品太强大的一次比赛是吗?”助理问。
“是的,不过这并非他运气差,而是他太过自信了。”朱晨道。
“?”助理有些不懂。
“这种油画比赛,人像必然是竞争最激烈的题材。
“就像许多艺术家都认为,人像是最容易画的,也是最难画的,同时是画手们最喜欢画的。
“马良知道这个题材会有魔鬼竞争,但依然从容选定。
“他笃定自己能赢,只是没想到会遭遇黑马而已。”
朱晨走到门口时,司机立即眼尖的瞧见他,将烟掐掉后,呼扇一下身上的烟味,快速钻进司机位,启动汽车。
汽车启动,引擎声由近而远极快消失不见。
而上海老洋房油画展,仍在继续,只是已近尾声。
……
……
飞机起飞前,钱冲没有紧张,可飞机一落地,钱冲就有点呼吸急促了。
下飞机的过程,走出机场的过程,他时不时的下意识深呼吸,努力调节自己的情绪。
方少珺的话也少了,原本在飞机上还在跟华婕讨论油性谭培拉的调制方法,一下飞机就默了。
连陆云飞这个一向云淡风轻的平稳派,眼神都变得凌厉起来。
这仨人就是紧张,17号出发,落地上海都19号了,下午去上海老洋房油画展遛一圈儿,明天就出排名了。
也不给他们一个缓冲期,就……害怕。
万一其他同学都进前五了,就自己没进。
那是先替同窗高兴呢?还是先替自己难过嚎哭呢?
这个问题太难了,而且还不想回答。
一想到可能遭遇这样的困境,整个人都要沮丧的融化在上海街头了。
人类最强烈的情绪是什么?
是tm恐惧啊!
他们仨现在经历的就是恐惧。
怕不入选,怕给老师丢人,怕同窗怜悯的眼神,怕自己期望落空跌入深渊……
不敢想,一想就要哭。
要坚强。
这次上海老洋房油画展活动,不像清美学院办的画展一样,后勤人员丰沛,还能接机送机啥的。
这一趟,沈佳儒他们一落地,要自己打车、自己去宾馆开房入住。
全部办理完,吃完午饭,下午还要去看展。
这是流程很满的一天。
去宾馆的七座大车上,没有人开口讲话。
华婕沉默许久,已经受到小伙伴们的影响,开始忧虑起回头跟沈老师见法国圣都会副馆长的事儿,万一对方觉得她画的好烂,当场贬低、轻视、瞧不起、嘲讽……那要怎么办?
沈老师那样骄傲、那样不愿与人交际的人,为了她,专门去约法国人,结果还要因为她的差劲而承受屈辱。
那她还不如去死……
想想就觉得可怕到无法呼吸了。
情绪这个东西,一旦开始酝酿,就会在大脑里不断壮大翻滚,乃至于变得不可收拾。
华婕及时察觉到不对劲,忙刹车挺直脑补各种可怕细节。
悄悄深呼吸调节过后,她转身伏在车座上,朝坐在后面的三个人撇嘴道:
“你们仨怎么这么没见过世面?小小一个画展比赛,吓成这样?”
仨人被她一句嘲讽拉回现实,齐齐停止了各自的脑内悲剧故事,同仇敌忾的怒瞪华婕。
那愤怒的表情,仿佛在说:
‘你等着,到你参加比赛的时候的,看我们仨怎么嘲你!!!’
华婕对上三人不服气又丧丧不想吵架的‘又气又可怜’模样,忍俊不禁。
“就在车上摆摆臭脸,下车都得笑啊,演也要演出胸有成竹来。
“咱们下午去画展,其他不管,气势上可不能输。”
华婕认真道。
车停在宾馆门口,钱冲丢下句“用你说!”,便大摇大摆下了车。
一脸傲慢少爷相,看那架势还真像是对啥都浑不在意。
华婕笑笑,转身也下了车。
在方少珺下车时,华婕锤了下对方手臂。
方少珺转头,看见对方举起巴掌后,轻轻与之相碰,“放心吧,没事儿。”
说罢,方大小姐转到后面,将自己和华婕的皮箱一起搬下来,左手一个,右手一个,一起拖向宾馆里。
“给我吧。”华婕背上自己的书包,伸手想抢回自己拖箱。
“看路,小心摔个狗啃屎。”方少珺手一躲,头也不回的拖着两个拖箱,如神力女超人般闯进宾馆。
站在门口的小童也被方少珺的气势镇住了,愣一瞬后便上前帮开门,帮拖箱。
方少珺又回头想帮华婕拎包,华婕忙护好自己的包包:“我自己可以的,方妈。”
“……”方少珺。
她刚才是被叫妈了吗???
……
……
孙霖的老洋房地下一层,被他改造成了藏品室。
而上海老洋房油画展的赛制组,则临时在这里支桌开会,进行20日颁布排名前最后的争论。
即便是午饭时间,处于饥饿状态中的众人,仍讨论不休。
人说草绿代表困惑,那赵丹英现在就是草绿草绿的。
“一个老师,怎么能教出风格如此迥异的四个学生呢?”
他忍不住感慨。
“你怎么知道那三幅画都是沈佳儒老师学生的?”一位生活在上海的上一代油画家手指点着桌子,开口询问。
他知道赵丹青说的四个学生,是大家之前讨论过的方少珺、钱冲、陆云飞,以及这间别墅顶台孙霖那间茶室墙上挂着的《上海田子坊》的作者华婕。
可是,怎么就判定了《骏马》《向往》《上海女人》这三幅,正对应着方少珺他们三人呢?
“没看出来吗?”赵丹英挑眉,笑道:
“那三幅画有一个‘商标’密码啊,应该就是沈佳儒老师的恶趣味标识吧?
“《向往》画的华婕,左眉上方一颗红痣。
“《上海女人》画的女模特,左眉上方一颗红痣。
“那匹《骏马》,画的是匹白马,孙霖孙总马场的马,我可亲自跟孙霖确认过,那马的左眼睛上面,绝对没有小红毛簇组成的小红点,人家就是纯纯的白马,干干净净的脸上全是白毛啊。
“这不明摆着嘛,一个师门里出来的学生啊。
“一共3幅,不就正好对上沈佳儒老师的三个学生嘛。”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拿手指头戳自己左边眉毛上方,示意‘就是这里’。
“……”老画家挑起眉毛,不敢置信。
他还真没注意到。
于是立即站起身,蹬蹬蹬爬楼梯,上去求证去了。
“老当益壮啊。”另一位从北京受邀而来的浸淫油画多年的前辈赞叹道。
受邀而来的鲁美油画系主任易南升赞叹道:
“听说他们四个人中,华婕是个开拓性极强的天才。
“四个孩子互助互利不藏私。
“我听孙霖说,钱冲在画到后期时,专门喊华婕到马场商讨画法。
“好像钱冲的厚涂法,陆云飞的写实入髓画法,方少珺充满魄力的金纸泼洒,都是华婕提出,又跟沈佳儒老师深入沟通,最后一起带着大家过度及融合的。”
“捕风捉影的事情,不要随口说啊,这不是抹杀钱冲这几位创作者自己的努力和才华吗?”一位油画家忍不住摆手,这种事,即便当事人亲口说,他也未必会信,除非自己亲眼所见,但也绝不敢随便判断和开口断言。
“嗯,是,所以我也强调了只是听说嘛,就‘好像’,不敢确定哈。”易南升忙谨慎发言。
“……”赵丹英却没有在意两人关于这件事真假的探讨。
他皱起眉,忍不住想,沈老师如果能将孩子们整合成这样,1+1不仅大于2,还可能大于20,那还真的挺惊人的。
“画画的人谁都不服,难得这帮孩子们愿意互相取长补短。”另一位来自南方的老油画家忍不住赞叹。
“如果国内画坛气氛能跟沈老师门下气氛一样好,说不定发展会更快。”受邀来到上海的国美协会会长,一直认为画家们都太过自我,太过孤芳自赏,不喜欢参加他们协会组织的探讨交流活动。
此刻忍不住借题发挥起来。
正当其他人想就他的随口一扯,好好探讨探讨时,方才离开的老油画家忽然推门走了回来。
老先生扶着扶手,蹬蹬蹬走下台阶,坐回自己椅子后,喘匀了几口气儿,喝了一口茶,挑眉道:
“还真的是,那三幅画的人……恩,还有马的左眉……嗯,左眼上方,真的都有一颗红痣。”
“那这……沈老师的三个学生都在我们的备选项里?”易南升微微皱眉,这样选出来,会不会有人觉得是暗箱操作?
他话音一落,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之中。
“不如我们先去吃饭,饭后回来,再把画展细细走一遍?”赵丹英建议道。
跟这些老家伙们争论了一上午,他又累又饿,现在脑袋都疼,还是先去补充补充糖分吧。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