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底的上海,的确比劲松热的多,但相比后世的上海,还是凉快的。
大概是因为昨天刚下过雨,今天天气一热起来,蒸腾着水汽,俨然是个小桑拿天。
沈老师下午要先去拜访一位国画前辈,于是让最靠谱的华婕带队,等下午三四点的时候,他会返回来跟孩子们在画展汇合。
在此之前,华婕他们大概有2个多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
于是,在去画展前,钱冲先拉着大家拐到了边上的冰淇淋屋,请大家一人吃了几个球的冰淇淋。
最后拖无可拖,才被华婕拽到画展门口——
大家终究还是很害怕,不太想直面画展,万一走进去后,发现一堆比自己画的强的,那要怎么办。
方少珺在门口抢着付了票钱,随即四个孩子在‘导游’华婕的带领下,组成一列走进画展。
穿过两人看守的检票口后,华婕便被眼前的大别墅惊呆了。
上一世她也路过这里过,但私宅不开放,始终没机会走进来,没想到这间几乎成为上海经典文物建筑的大别墅,居然曾用来开画展。
踩在小石板路上,她从左到右扫过,忍不住想:这一套,即便是在这个年代,价格也得过亿吧?
“你好,请问喝什么饮品?”门口服务区的漂亮姐姐探头询问。
华婕点了杯橙汁,然后被递了一张画展导览图,和一杯用高脚杯盛的橙汁。
道谢后,她轻品一口橙汁,觉得自己有点英伦淑女参加宴会那个味儿了,再往前走时,迈出去的步子都优雅了几分。
结果回头一看,便见钱冲和陆云飞齐齐将点的饮料仰头一口闷,然后在服务区漂亮姐姐震惊的表情下,将杯子还给对方了。
这俩孩子嫌捏着个杯子逛画展累赘。
华婕和方少珺对看一眼,想了想,也站在门口就把橙汁喝了,先后还杯子后,只背着小书包,拿着一张导览单,清清爽爽逛画展。
放在院子里摆着的画架中的油画,都用小亭伞等遮阴的东西罩着,避免油画被阳光过度炙晒,同时也为观画的人遮阳。
赏过几幅画后,华婕便发现,放在室外的画多半都是风景油画,或者背景为室外的人像画等。
鼎鼎大名的印象派,就起源于室外创作和写生,以氛围感著称,靠实眼实景的观察来进行真实风景及人物等的创作。
如莫奈的系列画《伦敦议会大楼》,就是在同一的位置进行连续作画,然后创作出不同时段、不同光线的同一场景。
清晨,议会大楼灰蓝朦胧,黄昏,议会大楼被金色笼……
不同时间,光影不同,静物的清晰度、对比度不同,光色不同,影子的方向不同……
在这样的写生创作中,人们发现,原因室外的阴影不是纯黑色的,原来人的皮肤可以在环境色下变成绿色,原来凌晨的黄色建筑可以呈现为蓝色……
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发展过程中,随着风景画派巴比松画派和印象派的发展,也有越来越多画家走出画室,写生自然。
如此多年下来,这一个大类的发展达到了相当高度,要做突破并不容易。
华婕一路看下来,发现画的好的的确不少,但总能调出一些毛病,或者是看起来的确没什么毛病的,但也难以评价说有特别突出的地方。
“这幅是我走一圈儿下来,觉得风景里画的最好的了。”方少珺走回华婕身边,面朝着华婕正望着的风景画道:
“构图非常好,整个画面关系也极其舒服,水平很高。”
“是的,这部分的留白非常非常大胆,但跟整体构图和用色组合起来,真的太寡欲了,审美很到位。”华婕点头。
“不过可惜,它的色彩使用太保守了,细看、深看、久看,终究还是会觉得有点陈旧,缺少一点活泼的元素。如果是你来做这幅画的色彩,一定能让这幅画活。”方少珺道。
“别别别,让我画,又未必能做出这样的构图和大胆的大区块留白了。”华婕不好意思的看看四周,还好被夸的时候边上没什么别人,不然多不好意思,跟砸场子似的。
而且,什么时候开始的?
自己在方少珺眼中这么厉害了吗?
“走吧,进屋看看。”钱冲拉着慢慢腾腾的陆云飞从另一边拐回来,有些不耐烦道。
在他眼中,满场油画都是庸脂俗粉。
对于他这个画起暗部挥毫如狂剑的野性派来说,这些人连阴影都不敢大开大合的涂抹,算个屁的画家。
“走吧。”华婕跟方少珺也跟上,四个少男少女直奔别墅而去。
拐进一楼后,他们直接从左手边的大课堂开始看,然后,在壁炉上方的最大一面墙的最正中央,他们看到了马良那幅画。
被挂在这样重要的位置,的确有其独到之处。
曾经那幅吓到孩子们的半成品油画,已经彻底完成,画面上的女人柔和的目光与众人相对,仿佛一位好客又温柔的女主人,正礼貌招待客人。
“画面的明暗过渡真的做的太舒服了,马良在技术层面,真的扎实的有点过分。”方少珺抿唇赞叹,在这个层面上,自己显然也要逊色许多。
“用色、用笔的状态,整体感极强。画面上所有内容的思考,都围绕着整体关系去做。一眼望过去,真的就是舒服,经典。马良是很强。”华婕说罢抿唇,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但,他也到瓶颈期了吧?”一直沉默着的陆云飞忽然开口。
华婕几人回头望向陆云飞,沉默的少年在面对自己的爱好时,难得的多了几句话:
“我仔细分析过他画室里的画,最初时是很有风格的。
“早期画作里,马良在画人时,喜欢将头发画的非常柔顺,非常细,那些画给我一种十分舒服的感觉。
“但是后期他画的越多,对成长的需求就越强烈,而在成长过程中,为了提升这种画面的整体性,他不得不牺牲了自己对人物头发的迷恋。
“像这幅画,大概就是一个进步的体现,它的整体性极强,舒适度极高,头发完全不会喧宾夺主。
“因为他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和情绪,将头发画成面,揉过去了,只有面部周围距离观者最近的头发,是有发丝和细节处理的,远景的头发则被迫只画出块和面。
“虽然在技术层面,的确是提升了吧,但他的画作曾经给我的那种强烈的舒服感,和柔顺头发带给我的视觉聚焦及趣味性,也消失了。”
说罢,陆云飞深吸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一个月的话都一口气说完了,接下来他可能只能用点头摇头来表达自己了。
讲话果然好累啊。
“……”华婕抿唇,再回望这幅画,的确,技术层面极其优异,但强刺激的让人能分辨出是马良的那种独特的东西是没有的。
也许这种顶级技术可以逐渐成为马良的风格,但……国内美术这一块儿,技术层面的提升,会跟科学技术的提升一样飞速发展,不出5年,现在马良达到的这个突出性就会被超越。
如果不发掘出其他人无法跟风和超越的强风格、强能力、强艺术性的东西的话,他会泯灭于新生画家之中。
又或者在技术登至马良可以达到的天花板后,他能再次蜕变出新的、更成熟和被他自己认同的风格。
但,真的能吗?
一个艺术家的蜕变,哪有那么容易啊?
许多人是一辈子就画一个东西,达到一次巅峰,便已经是流芳百世的名家。
要马良从被自己埋葬的风格之后,再淘出金来,那真的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他会再把自己的风格找回来的。”钱冲忽然开口。
“?”方少珺。
“?”陆云飞。
“?”华婕。
“这次上海老洋房油画展后,只要风格独特的《骏马》、超强写实的《上海女人》……”钱冲扫一眼方少珺,施舍一般补充道:
“以及极具魄力的通过将自己已完成的画遮盖,来创造强风格,传达强情绪的《向往》,这三幅油画得奖了,而面前的《坐卧女人像》没能进入前5,那他不得琢磨琢磨为什么吗?
“到时候堪破了绘画艺术不仅仅是一门需要高超技术的工匠活,还需要强表达和强风格化,他不得回去琢磨琢磨、复盘复盘自己的绘画人生吗?
“他又不傻,毕竟是喜欢沈老师的人嘛,都不会太笨的。
“还能完全参不透?”
钱冲拍拍陆云飞的肩膀,“快别替别人操这个闲心了,抓紧把画展看完,我还没瞅着我的马呢。”
华婕挑唇一笑,钱冲虽然话讲的不太中听,但还是有点道理的。
“说起来,艺术这个东西的确是这样。
“真要在技术层面上去考虑,这幅画虽然很强,但《上海女人》的如真似幻,在另一个维度上显现出来的强度,应该更具冲击力。
“而且写实派最难的还不是深入的能力,而是如此深入的补充细节,还不破坏整体感。
“这一点上,《上海女人》真的很强。”华婕拍拍陆云飞,放彩虹屁的同时,也鼓励鼓励小伙伴,缓解他们的压力情绪。
陆云飞抿唇转开头,虽然个性沉稳吧,但还是被夸的很澎湃。
“在艺术表达上,还是《向往》更厉害。
“真正的爱,是甘愿毁掉你拥有的一幅好画,去追求创作伟大作品的机会。
“这一点《向往》做到了,原本在泼金漆前,它已经是一幅很好很完整的肖像画了。
“可画者居然将金漆泼在画上,冒着将这幅画毁掉的风险,去追求突破和表达。
“的确很了不起。”
华婕又转头,将目光投向方少珺,眼中有钦佩。
一向傲慢矜持的大小姐,被夸的心一个劲儿的上蹿下跳,她如陆云飞一样将头转向一边,不太好意思看华婕。
这也吹的太厉害了,她当时就是情绪上来就泼了,事后反应过来还后怕呢。
不过……被夸的可真舒服,值了。
站在边上的钱冲眼看着华婕这通马屁把方少珺和陆云飞拍的服服帖帖、满脸暗爽,他双手插兜,胸膛挺直。
恩,夸完方少珺和陆云飞了,这回该轮到他了。
结果华婕还没组织好语言开口,站在边上的另一个参观者,不知道华婕说的《向往》和《上海女人》出自身边站着的另外两个少年男女,单纯的有些不服气道:
“哎,我就觉得这幅《坐卧女人像》画的挺好。
“几个小孩儿在这儿大言不惭,踩这幅画捧其他画,没意思吧?
“什么‘了不起’,什么‘很强’的一个劲儿的吹,我看也未必还能有画胜过这一幅吧?”
说罢,这位参观者还撇了撇嘴。
面对他喜欢的画作,一直听着别人挑剔点评,还比对着说这个不如人,那个不如人,可实在有点不高兴。
“……”华婕刚酝酿好的要夸钱冲的词儿生生给吓的咽回去了,立即意识到自己可能冒犯到别人了,忙道歉:
“不好意思,我们就是聊到起劲儿了,绝对没有说这幅《坐卧女人像》不好的意思。
“这幅画真的很不错,不好意思。”
“就是嘛,小孩子不懂事吧,还非要指出一堆毛病,你行你上呗。”这位参观者见华婕道歉,情绪虽然平复了,但嘴上却仍旧不饶人,追加着来了一句。
“……”华婕不好意思笑笑,不再搭话,拉着方少珺,便朝下一幅画走去,“走吧走吧…”
“???”钱冲。
等等!
华婕!
你还没夸我呢啊?!
……
经历了一场小风波,几个孩子都变得谨慎了许多,不再随意点评画作,避免徒生事端。
在客厅走了一圈儿,跑到一楼大书房门口时,他们发现不知道是因为今天是最后一天画展所以人特别多,还是大书房里挂着一幅不得了的画作,总之好多人,想挤进去实在不太容易。
“厉害啊。”
“牛b啦!”
“看的我惊呆了。”
“难以想象是怎么画出来的。”
所有从大书房里挤出的人,都赞不绝口,纷纷表示不敢置信。
排在门口的四个孩子的心都忍不住提了起来。
钱冲这个情绪藏不住也压不住的人,脸色都开始转白,一副要昏过去的样子,嘴里还不断的念叨:“完了,完蛋了。”
华婕也有些口干,只怕里面那幅画真的超级厉害,把方少珺他们几个的画比下去。
四个孩子靠在一块儿,各个攥拳绷背,紧张的要命。
连方才那个嘲他们‘你行你上’的参观者排在了他们身后,都完全没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