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桑渔当然记得。
小熊还在她家里的柜子里,只是已经很破了,她也很久没再把小熊翻出来,她以前看电视剧,电视剧里的女主总是收藏很多可可爱爱的小东西,拥有很多个布偶玩具,有很多套漂亮的小裙子,她们的房间是她们的小世界,墙上有成长照片,抽屉里有秘密日记,柜子里偷偷藏着她们的小爱好,她们追星、做手账,攒零花钱买唱片和卡片,她们被很多人爱着。
但是她没有。
她刚回到自己家里时,她的房间就是客房改的,白墙灰被,除了床,就只有一个衣柜,空空荡荡的,夏桑纯警告她,她只是暂住,不许弄乱,也不许改造。
她不被允许进入夏桑纯的房间,但她从门缝瞥见过,夏桑纯的房间和电视上女主的房间一样温馨且豪华,房门上挂了一个夏正坤亲手做的木牌子,上面写着:公主的城堡,未经允许不得入内,而她的“客房”,连门锁都是坏的。
说不嫉妒,是不可能的,但夏桑渔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每次夏阿嬷来家里作客,她都害怕自己会被阿嬷带回村里,连这个简陋的客房都住不上。
后来,她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就开始虚伪地扮演一个备受宠爱的可爱小女孩,她也学着收藏小东西,她没有钱,但她和商陆去捡破烂,她留下了山洲湾的小海螺,留下了第一次赚到的那张五毛钱,留下了商陆买给她的哆啦A梦贴纸;她根本无法诚实地记录自己,却也学着其他女孩买了日记本,在日记本里塑造出一个虚假的小桑渔,幸福的、善良的、无忧无虑的。
但她认识了商阿公和明君姑姑后,她的童年的确变得幸福了很多。
明君姑姑出去玩,会带上她和商陆,她就有了很多景点的留念照,明君姑姑过年回娘家,会给她带很多漂亮的小裙子和礼物,商阿公牵着她出去逛街,别人会用方言夸她是“公主”和“大小姐”……
包括商陆,她也从他那边得到了很多东西,所以有一段时间,她还问过自己,她对商陆好,是真心想和他做朋友,还是只是为了讨好商家人。
答案是,都有。
复杂的童年经历,让她比同龄人早熟很多,她在不断的肯定和否定的矛盾中,终于接受了自己的不完美和不纯粹。
她的初衷是感动与感恩,后来是真心换真心。
商陆找出了那张开业跑步的照片,还有过塑的“夏桑渔”艺术名字花鸟画,照片里,商陆和夏桑纯是唯二参加的小孩,跑了倒数,两人脸颊都红扑扑的,满头是汗,她手里抱着一只小熊,他则拿着那张名字花鸟画。
夏桑渔的手指抚摸过她的名字,塑料薄膜的触感光滑。
她轻声道:“你还留着啊,我只想要那个小熊,你当时说,你嫌弃写你名字太幼稚了,所以要写我名字。”
商陆笑:“那是假话,我是不在乎写不写我的名字,这画的确也很土,很乡土,但我看出来你很想要,当时我们班上的同学不都人手一幅么?”
桑渔:“你当时不肯给我,我想拿走,你也不同意。”
商陆也不知道,他静静地盯着她的名字,轻声道:“反正大家知道你有,你就达到目的了,那这画我就想留着了,和你有关的一切,我都想留着。”
他说得如此自然平静,因为这些话藏在他心里很久了。
“我知道你喜欢哆啦A梦,所以,我一直在努力地成为你的哆啦A梦,想满足你的所有心愿;MP3是我让妈妈买的,因为你喜欢听歌唱歌,但我不会给你,这样你每天都会来找我听歌;我经常在窗户边上弹琴,这样你出门找朋友玩,你就会知道我也在家里等你,我在等着你喊我‘商陆,快下来玩’。”
“你送给我的东西,我都好好地收藏起来了,不管是小纸条、明信片、还是小礼物,我出国后,你想让我开心,有时间就会登上QQ和我聊天,你邀请我跑步,经常给我写信,分享你的快乐,你还背了好多个意大利语单词,和我一起学语言,我们有说不完的话,回忆不完的山洲生活。”
“所以,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心意相通的,我看到可爱的奖牌就为你攒着,看到哆啦A梦周边,就不停地买,知道你喜欢肌肉男,就很努力去练,买了很多双荧光鞋,想一直跑下去,就像你陪在我身边一样。”
商陆脸上表情淡淡,可能觉得当年的自己有点可笑,他笑了一声:“你说你喜欢上谢久贺的那张明信片,我其实收到了,但我宁愿欺骗自己、欺骗你,说我没收到,好像这样,当年的我就没那么惨,算不上替身,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喜欢你。”
“我当时真的是气死了,除了气,还有难过,也有自尊心受损,我甚至都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糟糕。你和谢久贺去跑步,你忘记了这是我和你两个人的约定,从很多年前,就只有我和你,我可以随时被人取代,我给你攒的这些奖牌、玩偶,谢久贺也送你了,最重要的是,我以为我买了荧光鞋、练出腹肌,你就会更喜欢我,但你说的喜欢,原来是另一个男孩。”
“你的这些标准,都是因为他的出现,才有了具象。”
桑渔在这一瞬间,胸口被什么东西堵着,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当时的确没想那么多,她只是把商陆当成她的好朋友,他父母离婚,他跟着妈妈出国,他们异国了,他根本不可能回国,她当时想体验恋爱,也不可能找他的,更何况,她就只是想体验一下罢了,朋友比恋人重要多了。
“商陆……”她叫了他的名字,有些慌乱。
商陆把《商商日记》交给了夏桑渔,在她接过的那一瞬间,他握住了她的手,有些用力,是他所有的隐忍的情绪。
“夏桑渔。”
“嗯。”
“我之前不说,是因为我知道你会害怕,你怕感情太厚重,我也不够自信,但不说,我们之间就永远无法坦诚,永远有所隔阂,我的确从很多年前,就喜欢你,我在日记本里,写下的喜欢都是真的。”
桑渔擡起眼,怔怔地看着他,有一瞬间她很想躲开,因为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样的他,和他相比,她显得格外虚伪,她买了两本日记,商陆却真的在日记本里记录了真挚的情感,商陆说的喜欢,就是长达十多年的不变心。
她扪心自问,她永远无法像他这样,守着一份似乎看不见希望的感情,尤其是,她当时还和别人恋爱了。
如果是她先暗恋商陆,只要他一恋爱,她就会彻底放下,他们再也不可能了。
商陆语气很轻:“而且,在十月初五街的时候,我也失败过一次,我当时买了钻戒,我想求婚,你们分手了挺长时间了,你又来到我身边了,我们那段时间,不管是在伦敦、米兰,还是去澳门玩,我们都很快乐,可是你却先跟我说,你只想维持当时见不得人的关系……”
商陆连那个词都不想说出口,他是纯粹的爱情至上主义者,最讨厌这些词来玷污感情,别跟他扯什么成年人,扯什么欲望,他的欲望就只在夏桑渔的身上,有爱意,才会有身体的渴望。
“对不起。”桑渔也在回忆他说的这些事情。
理智告诉她,她不知道这些事,可是情感上却有些难以释怀。
她说什么都很假,她一眨眼,眼泪掉落在日记本封面上,里面还有一封情书,她收到过很多告白,很多封情书,也有人追了她好几年,她会礼貌地拒绝、保持距离,并不会对这些感情愧疚,因为喜欢是他们的事,她要过她自己的生活。
但这是商陆。
她快速地擦了下眼角的泪:“商陆,对不起,两年前就想跟你道歉,我不该越过朋友的线,不该借着酒意,就胡乱来,然后酒醒后,仗着境外实习,没人认识我们,放纵了一段时间,又开始后悔,我怕和你分手了,连朋友都做不成……”
越抹越黑,掩盖不了她的自私。
“我当时是喜欢你……”
“但当时的喜欢不足以让你和我长久发展,对不对?”商陆的手在她脸上轻轻地擦着泪,越擦越多,泪水决堤。
他却笑:“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让你愧疚的,说这些,我也有种羞耻感,但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说开,你当时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讲,谁让我先喜欢你的,而且,你今天说爱我了,我很开心了,明明是我先闹无理由的脾气。”
桑渔摇头,想解释她和谢久贺的事,比如所谓的跑步是谢骏随便跟谢久贺提起的,他们没约定,比如那张明信片里的话,是她青春期过剩的表演欲。
但商陆已经不在意了。
他抱起夏桑渔,她身上的裙子有些难以解开,干脆就不解开了,在她开口之前,他就寻到了她的唇,覆盖着她,在柔软的床上压住了她的身体,她喘息着,紧紧地抱着他的背。
在他靠近时,她的身体早已如湖水潮湿,不受控制地颤抖,她想看他的眼,看他的脸,他让她等等,探手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来,撕开包装,然后才是亲密地融合。
“商陆。”
“嗯?”
他们的目光交缠,眼底倒映着彼此。
“对不起,我在感情中有很多缺陷,我会改的……”
商陆亲了亲她的嘴角:“你没有,不用改,现在就很好,我爱的是全部的你,无论几岁的你,什么样的你。”
她眼睛湿润:“我也爱你,以后会更爱更爱。”
……
这一夜,两人几乎都没睡,后来天色渐白,她趴在枕头上,他从身后搂抱住了她,看着她的黑发铺在了她白皙的后背上。
桑渔和他说了很多成长过程中的困惑,包括他出国后,她家里又发生的一些事,她爸爸跟她妈早领了离婚证,是被哄骗的,外面那个女人怀了孕,她爸给她开家长会,居然带着那个女人一起出席了,她妈妈在她的班级里大哭特哭,夏桑纯和那个女人吵架了,孩子没有了。
她爸没怪夏桑纯,反倒怪她开什么家长会,她考第一又怎么样,全校没有比她家更好笑的家庭了。
她和谢久贺一开始并没有早恋,夏桑纯的举报信让她生出了逆反之心……
她又说到了今晚的“催生”。
“商陆,我不想我的女儿像我一样,我要做一个很好很好的妈妈,要在情绪和经济足够稳定的情况下,带她来到这个世上,给她很多的爱,让她过得很幸福,她不会寄人篱下,也不会自我怀疑,她会有一个她喜欢的房间,有很多很多礼物,有一个无条件爱她的妈妈……”
商陆低声道:“我们的女儿会幸福的。”他顿了一下,觉得有哪里不对,“她爸爸呢?”
桑渔小小声地笑:“嗯,我之前是想,有爸没爸都一样,反正女儿是我一个人的,就像我,我不是很在乎我爸如何,反正他是夏桑纯的爸爸……”
商陆将她拢进自己的怀里,说:“那现在开始,把我加上可以吗,给我一个当好爸爸的机会。”
桑渔眼睛亮亮的:“可以,但是还有很久呢,很久以后,我们才会见到她。”
她翻了个身,看着商陆:“不过,我们可以先给她取名字,夏天,好听吗?”
商陆都没意见,忍不住笑了:“你想叫她下雪都行。”
桑渔把脸埋在了商陆的脖子里,眼睛很疼很疼,心口也很疼。
因为商陆懂她,她只是想要一个确定的归属感。
……
第二天晚上,桑渔在家里的卧室里,读完了商陆当初没能给她的情书,她决定给当年的商陆回信。
有些事情,可能通过文字更好表达。
她才开了个头,张榕就敲她的房门,想要进来。
桑渔合上纸,去开了门,跟她妈一起去了客厅,问道:“有什么事吗?”
张榕从昨天就想问她了,她深呼吸:“你跟商陆不想生孩子?他是独子,你不生孩子怎么办?他家里肯定不会同意的,你现在年轻,早点生,早点恢复,以前大家都是生三个起,现在山洲年轻夫妻一般也生两个,儿女双全。”
桑渔还没回答,夏桑纯先发火了。
“都别生了,生一堆废物有什么用?管生不管养,天天就是这些话,你是不是就遗憾当年没能生三个?”
张榕也来气了:“你不能生了,你还要害你妹妹?你妹妹不生,以后你们俩老了怎么办?你妹妹生了,你老了,她孩子还可以照顾你。”
“有病,我不要!”
“你是不是疯了?”
夏桑纯和夏桑渔几乎同时对张榕喊出这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