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水房里。
商陆正在打水,谢久贺就靠在窗台边上,他依旧穿着一身卡其色平驳领单排两粒扣的西装,熨烫平直,他的目光落在了商牙医的身上。
和他的正式相比,商陆只穿着宽大的条纹毛衣,黑色卫裤,随意搭配了一双休闲运动鞋,非常简单,也很少年气。
谢久贺手指蜷缩了下,胸口也有些沉闷,这种感觉从他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压着他,他就算再努力,也比不过别人轻轻松松几代人攒下的优越感,他小时候在省城念书,老师说他有音乐天赋,他还没开口,妈妈立马就跟老师哭诉,她没钱送他去学钢琴,搞音乐对他们这样的穷人家一点用都没有,谁让他没有爸爸,只有一个寡母。
后来,妈妈就送他去学体育了,不用自己花钱,体校里都是和他一样的,出身贫寒的小孩,那几年真的很痛苦,全封闭式的生存环境,折辱自尊式的训练强度,好在中考后,妈妈和他回了山洲,他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被特招进了山洲一中,认识了夏桑渔。
中考状元、齐刘海、黑长直,看着很乖巧,却又会打篮球,短跑也很厉害,他在操场上训练的时候,总能在云梯上看到她抓握攀爬的身影,而云梯下方站着生怕她摔下的谢骏和方棠。
很好笑,也很可爱。
谢久贺一直都相信,她就是他人生的幸运转折点,她好像有永远消耗不完的精力,想要做什么,就一定会做到,别人对她或好或差的评价,根本无法影响到她,当他陷入低谷之时,只要转头看到她的笑容,就一定能被治愈。
她鼓励他打篮球,陪着他一场一场比赛打下来,就算分手,也帮他指明了可以选择的方向。
他曾以为她一定是被宠爱着长大的,所以才会这样明媚阳光。
但她和他一样,生长自一个破碎的环境里。
“商牙医,你觉得你喜欢的是现在的她,还是你记忆里的她?”
商陆平静地关上热水壶的盖子,拧紧,转过身,神色冷漠:“谢律师,我不想把开水泼在你脸上。”
谢久贺笑了一下,甚至觉得有点荒唐:“连正常聊天都不行?蛮不讲理?”
“跟你这种心机叵测的男的有什么好聊的?我现在跟你讲话,是看在骏儿的份上,跟小鱼没有任何关系。”
谢久贺扯了下唇角:“是因为你在害怕,你怕知道小鱼和我的故事,就像我现在怕知道你和她的故事一样。”
“你太自我了,说句实话,没人关心你的想法。”商陆语气冷淡,“除了你妈。”
“商陆,你!”
商陆反倒笑了起来:“行,你想说什么,我听着,说吧。”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眼里没有丁点笑意。
谢久贺也冷静下来,言简意赅:“桑渔想结婚,你撞上机会罢了。”
商陆没说话。
“桑渔离开山洲,才会更快乐,她今天又跟她家里人吵架了,高中的事情,纯姐已经跟我道过歉了,小鱼上大学后,她通过我,给小鱼送了很多礼物,她每次想跟着桑渔去旅游、去听演唱会,都是因为她想跟小鱼和解。”
商陆微拧眉:“你说这些想表明什么?”
谢久贺没有正面回答,只继续说:“我的英语和数学都是桑渔给我补习的,我是我们宿舍英语最好的人,他们高考英语只有几十分,而我是山洲那一届的体育生文科状元。”
“桑渔是喜欢你,但你觉得她爱你么?”谢久贺轻笑,喉结微动,“以前是我陪她跑步,一直跑,你知道她跑步的时候说过什么吗?她想跑得很远很远,让她的家里人再也找不到她。”
“高考是她当时唯一的出路,她看着轻松,其实压力很大,那段时间,是我和她互相扶持,她喜欢蓝眼泪,我们……一起看过,她明明可以任选专业,但她就是选了环保。后来她和我分手,只是因为压力大,我受伤了,没有前途,我负面情绪缠身,如果没有这些,我和她还会在一起,我们会结婚的,我们度过了最美好的几年。”
“商陆,我等着你们离婚。桑渔会喜欢很多人,包括你,你觉得她爱你么?你很快就会发现,你只是她觉得适合结婚的对象,你并不特殊。”
商陆沉默了很久,没再开口,转身就离开水房,步子越发的快,但面上的神色却看着和平时没有两样。
谢久贺不觉得他做错了什么,感情本来就是自己争取的,他也没做什么真的伤天害理的事,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如果他们的感情真的很好,他这点话又算得了什么?
他也走出水房,却见商陆又走回来了。
商陆对他说:“谢久贺。”
“怎么?”
“你以后下班一个人走夜路,小心一点。”
谢久贺听到了这威胁,很可笑:“你是小学生?”
商陆声音冷沉:“夏桑渔和她家里人的事情,除了她自己,没人能帮助她,你以为你是金牌家事调解员啊?还试图帮纯姐,四肢发达,头脑愚蠢,听完你说的话,我倒是知道你为什么被她甩了,因为你蠢笨。”
“英语都要女朋友帮着补习,你出生忘记带学习用的脑子吗?我这种英语、意大利语欧标C2母语级别、法语、德语C1级别、一路跳级满分毕业的聪明人,的确无法和你这个笨蛋共情。”
商陆胸口很沉,脸色也越发冷,他最在意的是跑步、蓝眼泪和捡破烂环保,这几样东西都再打上谢久贺的标签后,他的确不知道他商陆对夏桑渔来说算什么?
“适合结婚的对象。”商陆轻笑。
谢久贺也气笑了:“难道不是吗?她有多喜欢你家人,你不知道吗?她大学拿到的第一份奖学金,就是给你阿公买了衣服、鞋子,给你姑姑买了化妆品,你阿公有点不舒服,她到处咨询医学院的教授和朋友。而在那几年,我很少从她那里听到过和你有关的事情,只有商家的其他人。”
商陆眉眼上覆盖寒霜,明明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嘴上依旧道:“是,你也不用羡慕,毕竟家世是天生的,谁让我就是有会当赤脚神医的太公,有好名声的牙医阿公,会赚钱的爸,有爱的妈,还有那么善良的姑姑,再合力培养出我这样优秀英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精英牙医。”
商陆回到病房门口,还是觉得胸口沉闷。
他先在长椅上坐一会,调整情绪,手机里的信息很多,谢骏一直在问他:“小鱼的事情解决了吗?”
商陆回他:“解决了,你把这些转发给你哥。”
他发了一大堆pdf扫描件。
谢骏:“什么啊?做人要低调,你发这一堆奖状、证书干嘛呀……我哥是体育生出身,算了哈,哇,你还在华人春晚表演琵琶啊,真有你的好兄弟。”
……
没一会,谢久贺也回了病房。
病房里很热闹,夏家阿嬷一喊疼,两个儿子都围了上去,桑渔的妈和大姆都偷偷翻了白眼。
桑纯在人多的时候,就会开启表演人格,声音温柔:“水呢?”
谢久贺说:“我跟商陆打的水。”
桑纯说:“谢谢你呀,久贺……阿嬷,来喝水。”
夏家阿嬷看着谢久贺笑:“阿嬷上次刷抖音看到你了,大律师,阿嬷虽然听不懂你说的什么,但是阿嬷都给隔壁老太太们看了,大家都夸你!阿嬷就知道你有前途。”
“阿嬷,主治医生是我的客户,我刚刚问过他了,你就是要多休息,你忙碌一生了,该好好休息了,别再包枇杷了。”
“我就弄几棵树,今年枇杷果熟了,你再来阿嬷家摘,去年的好吃吧?”
“嗯,我同事也觉得好吃。”
桑渔都不知道,谢久贺这几年还跟她阿嬷有频繁的联系。
夏阿嬷让桑渔过来:“你都不知,小贺经常来看我,去年我弄了好多豆皮,是他帮我卖掉的,他肯定也去看你了。”
桑渔说:“阿嬷,我和商陆结婚了。”
夏阿嬷装作没听到,这老太太本来就固执,年前就说自己村里体检,肝偏大,舌头发白,夏正坤有空想带她去检查,她不去,等大家都没空了,又开始哭诉,说她哪里哪里不舒服,没人管,人老了就是被孩子嫌弃。
桑渔握住商陆的手,但商陆却不像平时那样,第一时间有些僵硬,甚至下意识地想挣扎开。
桑渔转头看了他一眼,他也没看她,但脸色如常。
两家人都带了饭来医院,大伯和夏正坤去找医生了,夏阿嬷说:“大家都吃点吧。”
桑渔直接拒绝:“不用了,你们吃吧。”
夏桑纯说:“你让阿嬷高兴一下会怎么样?为什么老扫兴?阿嬷辛辛苦苦抚养你,她老了、生病了,我们要孝顺她。”
桑渔自己倒是无所谓,但她不想让商陆也在这受委屈。
晚餐有炖排骨汤、鸭汤、清炒生菜、炖牛肉,夏阿嬷亲自分的晚餐,斤斤计较且小心眼,连食物都要偏心,她给谢久贺的排骨根根分明,给夏桑纯的次之,给商陆和小鱼的都是肥肉和软肉。
商陆出于礼貌,接了过来。
桑渔却忍不了这种小膈应,事情很小,却够恶心人。
“我们不吃,阿嬷你多吃点,使劲吃,我和商陆不想吃你的东西。”她第一次对着夏阿嬷把话讲得难听,“现在年代早不一样了,我也不是小孩了,几块排骨不会让我饿得在地上捡别人不要的东西吃。”
夏桑纯:“这是阿嬷的病房,阿嬷生病了,你做什么?”
夏桑渔:“夏桑纯,这几天你要是不陪床照顾你就是全家最不孝的人。”
夏阿嬷也被震惊到,她熟练地捂住胸口,“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这老太太就是自私。
大姆也看得很气,但她和张榕不和,这时候她不会说话的。
张榕恨不得夏桑渔替她收拾这死老太太:“你现在知道了,你阿嬷没好心。”
张榕还拉商陆站队:“她以前跟你阿嬷不和,经常吵架,她看不上你的,老太太故意的,商陆,我们走,回家妈给你做饭吃。”
桑渔拉着商陆走,脚步越走越快,她说:“对不起,我今天不该叫你过来的。”
商陆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问:“你原本不想我来的么?”
“是,我和我阿嬷的关系就很一般,敷衍而已,她不喜欢我爸,不喜欢我,会连累你的,她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谢久贺他……”
“他怎么了?”桑渔想了下,“他是谢骏堂哥,谢骏跟我阿嬷一个村的,所以,谢久贺以前就跟我阿嬷关系挺好的。”
他似乎总喜欢和大多数人都搞好关系,尤其是她身边的人。
但都是过去的事了。
“商陆。”
“嗯?”
“我请你吃饭。”
桑渔现在只关心工作、朋友和她的商陆,她想到这是三月份,是个特殊的月份。
她抱着商陆的腰,很真诚地说:“这个月,我们要开开心心的,是你的生日月,我肯定不惹你生气的。”
商陆忽视掉心口的情绪,笑了笑:“有没有礼物?”
“当然有。”
商陆也有了点期待。
桑渔想让他现在就开心,说道:“我们回家拿个东西,这两年我也有给你准备礼物的,你看,就算你跟我生气,但我还是会给你准备礼物。”
两份迟来的礼物。
桑渔就藏在她那边的床头柜里,也不算藏,连锁头都没有,但商陆很尊重她,没有私自打开过她的柜子。
桑渔邀请他:“我们去看日出吗?”
商陆答应了,他好像很难拒绝她的要求,就算现在很晚了,明天她还要上班,他应下的第一时间就在考虑,去哪里看,订哪里的酒店,怎么过去。
“我以为去山上看。”桑渔躺在了山洲湾某一酒店的大床上。
商陆从行李箱里拿出她的睡衣,扔给她,说:“明天你不是在这附近工作吗?也不用跑来跑去了,省点时间。”
桑渔下了床,推开阳台的门,可以看到月光下的海面,岸边的灯塔,偶尔传来浪打礁石的声音。
现在还没出现蓝眼泪。
但桑渔的礼物盒子里有“蓝眼泪”,月光石铂金手链,她小心翼翼地给商陆戴上,然后握着他隐隐有青筋起伏的手,对着月光,慢慢地欣赏。
她眼睛亮亮的:“我就知道,你戴上会好看的,糖糖说不适合男生,但明明很好看,我的眼光不会错的。”
商陆脸上带笑,收到她准备一两年的礼物,他应该开心的,但现在却没有那么高兴。
他不喜欢这样斤斤计较又内心阴暗的自己,但此时的情绪却很难自控。
“还有个礼物。”
“是什么?”他嗓音沙哑。
“钱包呀,我那时候刚开始工作,只有2000工资,这个钱包要3500多。”她眼眸明亮,“你打开看看。”
钱包里夹了一张照片。
是他们的合照。
“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照片一直都在里面,没有勇气送出去。商陆,其实我很害怕失去你,我知道你很了解我,可是,越了解我,可能会越觉得我这个人不值得喜爱,我还怕你跟我说,我其实配不上你。”
我可以被任何人抛弃,但不能是你。
“而且,两年前,我不知道我们要如何在一起,一直异国么?你事业很好,在那边也过得很开心。”
商陆笑了笑:“都过去了。”
他知道这是她的自我保护机制,不愿做被抛弃的人,所以绝不先低头。
爱上夏桑渔,他并不后悔,只是他为什么现在会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