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有罪之人的审判场,而你不是。”◎
周然肿胀变形的尸体拉出水面后,岸上发出惊恐至极的几声抽气。
宗相宜险些站立不稳,死死抓住一旁的高山遥的手臂。后者也忘了挣脱,呆呆地充当人形立柱。
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斥着恐惧。
解忆和原野爬上岸后,顾不上清洁身上滑腻腻的池水和水藻,立即就赶到了尸体旁边。
尸体的脸上钉着白色的呐喊面具,原野将手探进下方的洞口,用手指撬开尸体的嘴。
一声反胃的呕吐声,是冯小米死死捂着嘴冲出了泳池。
原野不受影响,继续检查尸体喉咙中是否有异物。
解忆在尸体的身体上检查着,她很快有了发现。
“这里有刺伤。”
她看着尸体的腹部说道。那里有一处小小的尖锐刺伤,像是刀尖造成。符合高山遥门前发现的出血量。
“尸体是死后沉入泳池,口鼻中没有异物。看不出溺死的痕迹。”
“你觉得死因是什么?”解忆问。
“……不好说,看不出明显死因。”原野头疼地皱起眉,“如果是在外面,送到法医那里一查就知道了。但这里,设备太少。”
解忆撚起膝盖上的水草扔在地上,站了起来。
她身上只穿着内衣,虽然她很坦然,但在场的几个男性都下意识回避了她的目光。
“我们要先去清洁身体,谁来帮忙看守尸体?”
原野起身走向更衣室,拿了一张宽大的毛巾出来,努力掸着上面积年的灰尘。
“我来吧。”高山寒主动说。
“好,”原野说,“最好还有一个人。”
“我也来帮忙。”宗相宜强装镇定道。
解忆瞧她面色很差,好心道:“你不用勉强。”
“没关系……我帮你。”宗相宜说着,走到高山寒身边,看样子下定了决心。
“好,那就你们两人守在这里,等我们回……”
干燥的毛巾披在解忆身上,她下意识抓住了。回头看去,原野若无其事地站在身旁。
“你们守好这里,等我们回来。”他接着她的话说道。
“那我们呢?”陈皮问。
高山遥等人也看向原野。
“餐厅等着。”原野说。
两人捡起地上各自的衣物,往套房区域走去。
解忆在无人使用的空套房里使用浴室,用热水冲掉了黏腻的池水和水藻,又洗了一遍湿透的头发。
等她擦着头发走出浴室的时候,先一步清洁完身体的原野已经在浴室外等候。
看见裹着浴巾的解忆,原野不自然地咳了一声,主动背过身去。
现在已经不是在泳池边直面尸体的时候了,没有了更值得关注的事情,解忆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不自在。
但是原野那避之不及的态度让她觉得不悦。
她几乎是故意的,没有立即换上衣服,而是就这样走到床边,插上了吹风机的电源。
“你会这么对待一个袒露上身的男人吗?”打开吹风机的前一秒,她说,“既然不会,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目光让女人感到羞耻?”
是衣衫不整这件事本身让人觉得羞耻吗?
不是,是他人的目光,让这件事变得羞耻。
仅限女性。
解忆热爱生命,热爱生命的所有馈赠,包括这具病弱的身体。她为它顽强的生命力感到骄傲,从不因为展现它而感到羞愧。
吹风机的噪音成为套房里唯一的声音。
过了许久,解忆感觉到原野在她身后坐了下来。
就在同一张床上,他们背对而坐。
原野不同于以往,带有一丝局促的声音混在吹风机的噪音里响起:
“我不是想让你感到羞耻……我只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跳。”
吹风机的声音还在轰轰作响。
解忆庆幸他们背对而坐,这样他就看不到自己发红的脸庞。
湿衣服吹干后,两人回到泳池。
高山寒和宗相宜看上去沉默以对了许久,见到出现的解忆和原野,同时松了口气。
“现在怎么做?”高山寒问。
原野从更衣室里找出一张浴巾,盖在周然的尸体上。
“走吧,去餐厅集合。”
四人转移去餐厅的路上,宗相宜走在解忆身边,低声问道:“他是被杀的吗?”
原野听见了她的话,瞥了宗相宜一眼:“难道他自己能把自己的尸体铐在水下?”
“凶手……在我们之中吗?”看得出来,宗相宜问出这个问题,鼓起了全部的勇气。
这回,解忆和原野都沉默了许久。
“我不知道。”解忆说。
……
餐厅里,气压低得好像就在地面爬行。
没有人说话,每个人脸上都写满各自的心思——
恐惧,心虚,惊惶,无措,懊悔。
还有平静。
唐柏若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擡着头的,她定定地凝望着玻璃墙外暗涌的天蓝色海水,像是在透过无边的海浪,看着其他什么遥远的地方。
解忆和原野进入餐厅的时候,除唐柏若以外的人都擡起了头,像看见最后一根稻草似地望向他们,希望能听到什么安慰内心的话语。
可惜,解忆和原野没有准备那样的话。
“周然的尸体被找到了,毫无疑问,他是死于他杀。”原野说。
众人眼中仅存的希望化为绝望和恐惧。
“没有明显外伤,看不出真正死因。但是下腹部有一处很浅的刀伤,伤口符合高山遥门前的出血量。”
“怎么,你又要说是我杀的?”高山遥说。
“不,恰恰相反。”原野说,“尸体的发现,证明了你的无辜。”
高山遥已经到喉咙口的讥讽和怒斥硬生生吞了下去。
原野继续说道:“从尸体肿胀程度来看,自失踪的第一天起,周然就已经遇害,并被转移到了泳池底部。”
“恰好滴在高山遥门扉下的血滴,诱导我们去怀疑周然是在敲开高山遥门扉后遇害。然而,从周然敲响陈皮房间到我们发现周然失踪,这之间只有最多四十分钟的时间。”
“其中有至少十五分钟,高山遥在餐厅和大家一起用餐。所以,他实际能够用于作案的时间只有二十五分钟。”
“仅凭二十五分钟,高山遥如何能够悄无声息地杀害一个成年男人,并将他的尸体带进泳池下禁锢起来,然后又大摇大摆地来到餐厅和我们一起用餐?”
原野说:“他没有这个作案时间,也没有犯下如此缜密的杀人案的心智。”
“你什么意思?”高山遥变了脸,“你骂我蠢?”
“你是希望我说你有这个能力?”原野反问。
高山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脏话。
“泳池底下的铁链是早就准备好的,周然的死亡,也是凶手早就策划好的。”原野说,“这是一起精心谋划的杀人案,从在水中维纳斯醒来的第一天起,我们就踏入了凶手精心准备的陷阱。这只是开始,绝不是结束。”
随着最后一句话的落下,餐桌前的众人彻底陷入了恐慌。
“你是说,杀人案还会继续吗?”牟老师颤颤惊惊地问。
“很有可能。”原野说。
“这可怎么办?海、海警怎么还不来……我的孙子马上就要过生日了,我不能死在这里啊!”牟老师结巴了,惊恐侵占了他的脸庞,那双长满褶皱的眼睛痉挛似地颤了颤,眼泪从中夺眶而出。
“从今后起,我们每个人都要更加警惕,绝对不能有落单的时候。”原野说,“现在我们还有九个人,正好三人一组行动。”
这些话不能缓解众人的不安和恐慌,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连最不听安排的高山遥也没有反对。
但说到晚上过夜的话题,大多数人,还是愿意在反锁的套房里独自一人。
找不到其他出口,就只能默认没有其他出口。
在这封闭的环境中,发生了杀人案。
凶手除了自己人,还会是谁?
虽然高山遥洗清了在周然这件事上的嫌疑,但恐惧和怀疑还是在惊弓之鸟一般的九个人里蔓延开了。
压抑的气氛中,唐柏若率先站了起来。
“你去哪儿?”原野问。
“图书室。”唐柏若似乎不明白他问的意义,“你还有话要讲吗?”
“我刚刚才说过,不能单独行动。”原野说。
解忆自告奋勇走向唐柏若:“我和你一起。”
唐柏若看了一眼原野,转身走出餐厅。
解忆跟在她身后,她平静的脚步丝毫看不出刚刚才目睹了一桩杀人案。
两人走入图书室后,唐柏若站在一面摆满杂志和书籍的书架前,浏览着众多的书目。
解忆悄悄观察着她的神色。
“你好像很喜欢跟着我。”唐柏若忽然开口。
“是。”解忆爽快地承认了。
“为什么?”
“我要保护你。”她毫不犹豫。
这回轮到唐柏若沉默了。
她抽出书架上一本去年的《科学》杂志,转过身走向图书室最角落的一张书桌。
解忆跟了上去,在她对面坐下。
“你知道薛定谔的猫吗?”解忆问。
唐柏若翻看杂志的手一顿,接着擡起头来。
“当然。”
“听说你是学物理的,你能给我讲讲吗?”解忆诚心发问。
片刻后,唐柏若开口了:
“1935年,薛定谔为了反击哥本哈根派提出的概率解释、不确定性原理和互补原理这三大关于量子物理论的核心原理,发表了一篇名为《量子力学的现状》的论文。在论文第五节,他提出了后来被称为‘薛定谔的猫’的实验。”
解忆聚精会神地看着她,想要从二十年前的母亲口中,了解这个出现在母亲遗言中的实验。
唐柏若本意是想一笔带过,但是被解忆的眼神感染,她在停顿许久后,进一步地解释下去。
“他在论文中假设了一个猫实验,假如有一种精妙的装置,当原子衰变时便会释放一个中子,引发的连锁反应会打破箱子里的毒气瓶,同时呆在箱子里的还有一只活生生的猫。”
“按照最新发展的量子论,就会发生当箱子中的内容没有被观测时,原子处于衰变和不衰变的叠加状态,因为原子的状态不确定,毒气瓶的状态也势必不确定,只有我们打开箱子,才能知道猫是死了还是活着。在打开箱子之前,这只猫和原子一样,处于叠加状态,死了——同时也活着。”
乍听上去是多么离奇的话语,就像是精神病院中穿着病号服侃侃而谈的自信男人。
但却是一个又一个严谨而精密的实验之后发展起来的科学理论。
量子力学的概率解释和不确定性原理毁灭了经典物理学中的因果性,让伟大如爱因斯坦一般的天之骄子一蹶不振,互补原理和不确定性原理又摧毁了世界的客观性。
世界还剩下了什么?
剩下的,只有真实。
当排除所有可能,剩下的再不可思议,难以置信,那都是绝对的真实。
“你相信意识能够改变世界吗?”解忆问。
唐柏若的眼神有了变化,她惊讶地看着解忆,然后,惊讶渐渐沉淀为平静。
“你知道吗,意识也有强弱之分。”唐柏若说,“好比,猫的意识,就是弱的意识,人的意识,是强的意识。”
“不同的人,有着不同强弱的意识。强的意识能够作用现实,许多人都想要出人头地,强的意识作用与现实,推动着他们去实现自己的愿望。而弱的意识,不能作用于现实,这一群人直到生命的尽头,愿望依然只是偶尔闪过内心的一丝幻想。”
“只有足够强大的意识,才能够改变世界。”最后,她回答了解忆一开始的问题,“也许是一个人的意识,也可能是整个族群汇聚起来的同一个强烈愿望。”
“我能问问,你的愿望吗?”解忆问。
“我的愿望?”
唐柏若顿了顿,看向玻璃墙外渐渐光线晦暗起来的蔚蓝海水和红色礁石群。
“我的愿望,就是回到过去。”
缄默的空气持续了一会,唐柏若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你对量子物理感兴趣?”
解忆摇了摇头:“我的养母是物理学家,所以耳濡目染了一些。”
“她叫什么名字?”
“抱歉,我不能说。”
“我能理解,很多科学家都受到特殊保护。”唐柏若点了点头。
“周然死了,你似乎一点都不怕。”解忆端详着她的表情。
“我为什么要怕?”
唐柏若像是听到不可思议的问话,唇角闪过短暂的笑意。
“你不怕下一个被杀的人是你吗?”解忆问。
“那不是太便宜我了吗?”
“……什么?”解忆愣住了。
唐柏若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她擡头看向一望无际的珊瑚礁,凝望着其中影影绰绰的鱼群,脸上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神色。
“现在的我,有一种正在赎罪的感觉。远比自由时更好。”她轻声说,“我已经丢下他茍且偷生太久,如果解扬要带我走,我只会感到轻松。”
“当年……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不可饶恕的事。”她说,“我知道,解扬一定原谅我了。但是我从未原谅过自己。能受到应有的惩罚,我求之不得。”
唐柏若擡眼看向解忆,说:
“你不应该掺和到这里面来的。”
“这是有罪之人的审判场,而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