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然,找到了。◎
“恐惧是源于未知”,母亲的一言一行,指导着解忆幽暗人生道路的方向。
当她查遍鼠科动物的资料,看过上千个鼠类观察视频,又亲自设下陷阱捕捉到一只老鼠,用笼子饲养三日之后,她的恐惧渐渐消散了。
这是她第一次用理智战胜恐惧。
后来,她一次又一次地用这个武器战胜向她袭来的恐惧。
她身体不好,历来学校的体育考试都有免死金牌。她不能呆在太热的地方,也不能呆在太冷的地方,走得快了,就会喘气不止,嘴唇发青。她的心脏像易碎的玻璃制品,在胸腔里勉强维持着跳动。
还小的时候,其他孩子因为她能躲避体育课的种种试炼,聚集着窃窃私语,对她投以异样的目光,又在她走近后,避之不及地散开。
她习惯了孤独,接受了孤独,并冠之美名“效仿母亲的孤独”。
她只能拼命地,拼命地消除内心那股深刻的恐惧。
她拜托母亲,托关系给她找来了在医院停尸房过夜的机会。她在停尸房睁着眼睛过了两晚,第三晚的时候,她终于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当第二天醒来,一切如昨的时候,她内心最大的恐惧烟消云散。
死亡也不过如此。
在这不过如此的死亡到来之前,她要尽可能地让自己的生命增加厚度和色彩。
从那以后,每到节假日,解忆就和母亲一起外出旅行,她们在青藏高原搭便车,在香格里拉看雪,在漠河等待绿光。
哪怕她在旅行途中要一直随身携带急救的药物,哪怕有时候会不得不中断旅程去往当地的医院求救。
她只是不想走的时候,连可以回想的过去都没有。
母亲总是沉默地支持着她,支持她的所有决定。偶尔,会有忧伤的目光注视着她,却又不全是她。
再大一些的时候,解忆要吃的药物越来越多,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已经醒在了医院,睁开眼,是母亲熟悉的面孔。
她们每年的旅行渐渐中断了。
看不出何时还能再启,明年,或者下一辈子。
在她十八岁的时候,全国最顶尖的心脏病专家对她下了判决,如果不能尽快找到适合的移植心脏,她很可能撑不过两年。
等着心脏移植的人那么多,而适宜的心脏又那么少。
解忆知道,这几乎是一个幻想。
她的一辈子,只是世界的一个水花。绽放的同时也在消逝。
水花随着鱼群的摆尾,一层一层激荡而开。
瑰丽的海洋就在一墙之隔的玻璃外。鲜红的珊瑚礁连绵不断向远方蔓延,湖蓝色的海水穿梭在珊瑚之间,追随着回旋的鱼群,小小的气泡从鱼群中挣脱。
飞向遥不可及的洒满日光的海平面。
飞向永恒的自由。
“你在看什么?”
原野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走到她身旁,学着她的样子,凝目往海水上方看去。
“水花。”解忆收回目光。
他当然不会懂。
“回餐厅吧,我听见宗相宜在喊吃饭了。”她说。
两人已经再次搜索过水下一层,依然没有任何关于周然的发现。
随着时间渐渐流逝,宗相宜做好了午饭,召集大家返回餐厅。
他们也向着餐厅走去。
中午的食物还是番茄罐头炖所有能找到的食物。大家都吃得心不在焉,有的人可能觉得救援即将到来,装模作样吃了一点就不吃了,完全没有之前努力求生的样子。
冯小米似乎很困,一直在打哈欠。
吃饭的时候,宗相宜坐在解忆身边。她脸上的妆没有了,白色的真丝上衣上也沾染了不少污渍,人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解忆注意到她拿勺子的右手食指上贴了一张创口贴。
“你的手怎么了?”解忆主动问道。
宗相宜看了一眼手指:“开罐头的时候没注意,铁皮割手上了。”
创口贴上隐有鲜血浸出的痕迹,解忆扫了一眼,说:“伤口别碰水,一会洗碗我来。”
宗相宜愣了愣,擡头看向解忆的目光又惊讶又有些感动。
“这……这好吗?”
“没事。”
解忆几下吃完自己碗里的食物,拿起碗筷站了起来,先收去隔壁的厨房。
等其他人也陆续吃完了,她上前收拾碗筷,宗相宜虽然手不能沾水,但也连忙上前来帮着一起收碗。
两人把碗筷一起收到隔壁厨房后,解忆打开水龙头,熟练地洗刷碗筷起来。
宗相宜站在一旁,犹豫了片刻,小声说道:“谢谢。”
“不用。”解忆简洁地说。
宗相宜在她身边站了一会,似乎是想找些话来说,也似乎是想找些事来做,但她既找不到话也找不到事,只能略显尴尬地站在一边。
除了稍微晒得有些黑的皮肤,宗相宜身上看不出农村的痕迹。
她身材高挑,衣品简洁优雅,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多余的装饰。她的五官本不算出色,胜在嘴唇丰满红润,在那张脸上有点睛的作用。一双眼睛虽然不算大,但嫁接了自然纤长的睫毛,也能放大灵动。她竭力修饰着自己的缺点,哪怕是小麦色的肌肤,在精心打扮下也让宗相宜多了一丝都市白领没有的韵味。
反过来想,现在这副充满人工设计感的模样,恰好能证明宗相宜为了抹去她出身的痕迹,花费了多少后天的努力。
“我没想到你会愿意帮我。”宗相宜开口道。
“没什么。”
宗相宜沉默了一会,又说道:“等出去以后,我请你吃饭。”
解忆没说话,她接着说了下去。
“你是江都本地人吗?”
“是。”
“我真羡慕你,一生下来就是大城市的人。”
“你现在也是大城市的人了。”解忆说。
宗相宜神色有些复杂,过了好一会,她才开口说道:
“……你不会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努力。”
原野在这时走入厨房。
宗相宜见有人来了,找了个借口离开,走之前,忽然在门口停下脚步,踌躇片刻,再次说了声谢谢。
原野走到水池边,帮着她一起清洗九个人的碗筷。
“你一直都这么热心肠吗?”他挤开解忆,站到了她原本站的位置,接管了九个人的碗筷,“你别忘了,你的手上也有伤。”
解忆看向自己的双手,要不是原野提醒,她都快忘了。
“已经好了。”她试图抢回水池前的位置,“我来吧——”
“一边去。”
原野轻轻松松用手臂将她挡开,牢牢霸占了水龙头和脏碗筷。
解忆只好在一边给他打下手,帮忙整理洗干净的碗筷。
“谢谢。”她说。
水龙头里的水哗哗流着,头顶的电灯也亮得很稳定。
幕后黑手将他们困在这里,有吃有喝,有水有电,究竟想让他们做什么?
“你觉得,周然还在这里吗?”原野问。
“在。”解忆说。
“为什么?”
“目前已知的唯一出口是无法到达的电梯,在没有找到其他出口的情况下,我只能认为周然还在水下一层。”
解忆不相信有人能凭空蒸发。
一切看似不可思议的东西,都是一叶障目的诡计。
“他只是被某个人别有用心地藏了起来。”
“我们已经找了那么多遍,还有哪个地方可以藏人?”原野问。
堆积的碗筷堵塞了出水口,水流渐渐在水池里积蓄起来。吃剩的食物残渣在水中飘荡着。
水位越来越高。
盛着水的碗沉在池底,空碗则漂浮在水面上。
解忆紧皱着眉头。
“也许,我们一直都遗漏了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当搜寻目标默认为活人时,搜索范围就会自动排除掉一些地方。
哪怕站在它面前,也会毫不起疑。
可是她忘记了,有的时候,人会通过碎肉机、硫酸、砍刀……变成肉酱、肉汤、肉块。可以藏在一个或者无数个盒子里。
同理,活人需要呼吸,只能藏在空气流通的地方,而死人,则没有这个需要。
水中维纳斯的泳池还像初见时那样。
翠绿的浮萍长满整个泳池,油绿绿的青苔生长旺盛。
碧绿的池水深不见底,水面下隐有水草浮动,浮萍保守着池底的秘密。几本变了形的杂志和酒瓶,漂浮在油腻的水面上。
原野伸手向自己的腰带:“……我去吧。”
“我去。”解忆坚定地说。
原野不可思议地看向她:“你确定?”
“我确定。”她说。
她这一生,都在克服各种恐惧。
包括现在。
解忆毫不犹豫地脱去身上的T恤。
原野瞬间红了脸,转过头去不敢看她。
她接着脱掉自己的长裤。
她用套在手腕上的皮筋,扎起脑后的长发。乌黑的发尾扫过瘦削的肩胛骨,冰冷的空气触碰着她的肌肤。
然后,深呼吸一口——
她猛地跃进神秘幽绿的泳池!
这是她的生存之道,吞噬恐惧,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
哪怕她的一生,只有普通人的四分之一,她也要活出独此一份的精彩。
碧绿的池水在泳池边缘荡开,解忆屏住呼吸,随着重力的作用下沉水面。
她睁开双眼,拂开挡在面前的水藻绿草,一脚踢开阻碍的水波,如人鱼般灵活向前游去。
肮脏的池水中漂浮着垃圾和水藻,油腻的池水像一双中年男人的手,从她身上来回拂过。
解忆强压恶心,不断往泳池的另一头游去。
长满青苔的泳池壁随着她的前进而后退。
水波一层一层在眼前荡开。
解忆的双眼因为污秽的池水而有些刺痛,她尽力强睁着。
晦暗不轻的幽绿色视野中,慢慢出现了一片阴影。
她加快速度奋力游去。
咕噜,咕噜。
氧气在池水里绽开气泡。
咕噜,咕噜。
眼角的刺痛让泪水涌出。
解忆停止了前进。她的双脚触碰到又滑又腻的池底。
一张哭泣的脸,就在她的眼前。
四条从池壁延伸出的铁链,把他肿胀的尸体竖着固定在水底。
载书钉将白色的呐喊面具和肿胀的面孔钉在一起,尸体胸前的动漫人物露着深不可测的微笑。
在尸体背后的泳池壁上,有人用刀尖在青苔上刻出了透着狂意的八个字: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周然。
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