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解扬的那片海,依然沉静地悬挂在她们头顶。◎
“睁开眼吧。”
蒙在唐柏若眼睛上的两只手移开了。
她慢慢睁开眼。
光线缓缓倾泻进视野。
夜空一望无际,就像看不见头的宝蓝色大海,数不尽的星芒散落在没有一丝皱褶的海面上,幽幽地闪烁着光亮,就像海面上零星的灯塔。
“怎么样,是海吧?”解扬说。
星光仿佛落在她的眼眸里,她看着解扬的微笑,眼睛亮闪闪地用力点了点头,脸上露着羞怯的笑意。
小山般的干草堆上,他们并排坐着,膝盖以下的双腿垂在干草堆外。仲夏夜的晚风凉爽干燥,一次又一次地温柔拂过少男少女的面庞。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来这里透透气。”解扬凝望着星空,那双幽深而沉静的眼眸,写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那是比头顶的星空,更像大海的存在。
“这是我们的海。”他说。
唐柏若擡头看向遥远的星空。
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也像海水那样覆过她的头顶。
那些闪亮而遥远的星星,仿佛沾满了霜花的糖果,在县城最昂贵的蛋糕店里出售,他们只能隔着好像永远也无法跨越的玻璃墙相望。
真正的海是什么样呢?
究竟是天蓝,还是蔚蓝,亦或是璀璨的湛蓝?
她真想亲眼见见那样的壮阔啊。
“等考上大学,我带你去看真正的海。”解扬说。
“……好。”唐柏若说。
那是他们最后的美好。
第二天是星期一。他们结伴步行两小时,从半山腰上的小山村来到位于三川县上的学校。
模糊不清的上课铃响起后,班主任带着一个从未见过的新面孔走入班级。
班主任介绍说,这是新来的转校生,以后大家要好好相处。
新转校生身上有一种他们从没有见过的气质,让最聒噪的冯小米在内的全班三十二个人都不约而同寂静下来。
“你坐那里吧,宗相宜旁边的空位。”
扎着两条乌黑辫子,带着圆形黑眼镜的班长默默红了耳朵,垂着眼睛不敢看人。
在鸦雀无声的缄默中,转校生走下讲台。
他踢开宗相宜身边的空位,走到她之后的最后一排坐下。
唐柏若屏住了呼吸,想象到脾气暴躁的班主任会发多大一通火,然而,后者只是淡淡地扫了转校生一眼,随即便开始了第一节早课的内容。
后来,她知道他身上那股不同于旁人的威慑力来自何处。
来自脚上那双据说要上四位数的限量版球鞋,来自不论何时永远洁白的耐克棉袜,来自手腕上那一看就无比昂贵的机械手表,来自隐隐散发出发蜡香气的黝黑发丝,来自那天不怕地不怕,好像能够凌驾一切规则之上的自信。
他的双眼,清清楚楚地写着对三川县,以及这里所有人的不屑和厌恶。
他有这样的资格。
不到几天,曾经的4班刺头陈皮成了转校生的左膀,而陈皮的跟班冯小米,也摇身一变成为转校生的右臂。
曾经那些在学校里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梦想着以后成为“古惑仔”的坏学生们,在转校生面前,纷纷夹起了尾巴。
他们的拳头不一定没有转校生的硬。
但他们的家世和背景一定没有。
不过几天,转校生的各种流言就在整个三川县都传开了。
他的父亲是经常出现在电视上的那个成功商人高明,他们家的财产不是用千万来计数,而是用亿万。
一个亿,对高家来说也是小意思。
而在总人口只有十万不到的三川县中,人均纯收入只有841元。
万已经很遥远了,更何况是亿。
即便高山遥在这三川县不小心杀了人,高家也有足够的钱为他摆平所有麻烦事。
他和那些整日嚷嚷着要“杀了你”的小混混不一样。
他真的能够杀人。
只要他想。
高山遥的存在,就像一辆忽然开过的越野车,忽然碾碎了路边的玩具小车——甚至事情发生之后,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碾碎了什么。
三川县是他的玩具。
她和解扬也是。
一开始,只是用美工刀将解扬的橡皮切成无数碎块,切掉他的所有教科书右下角页数,或是趁解扬还没来教室的时候,把整瓶胶水抹在他的抽屉里。
陈皮和冯小米蹲在解扬的抽屉前一边涂抹胶水嘻嘻哈哈,高山遥则坐在后座的桌面上,好整以暇地指挥他们恶作剧。
“别这么做。”唐柏若忍不下去,走到高山遥面前,“我们不是同学吗?”
高山遥变了脸色,笑意被冰霜覆盖。
“谁和你们是同学?”
他跳下桌子,冷笑着对她说:
“如果你敢告密,你就接替他成为我的乐子。”
冯小米和陈皮抹好了胶水,三人各自散开回到自己座位等着看戏。
解扬进入教室后,取下书包放入抽屉,很快就发现了不对,而书包上已经沾满了粘稠的胶水。
冯小米在椅子上站了起来,大声地笑道:“哎呀,大家看呀,解扬怎么射到书包上了!”
有人因恐惧而附和,有人因恶毒而哄笑,有人不知所措地挪开了眼,而唐柏若,自欺欺人地低下了头。
她藏在书桌下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指甲深深掐入血肉。
教室里那么嘈杂,却偏偏没有解扬的声音。
他像是被海水淹没了。
水不是突然就满的,日夜也不是忽然更换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是她太过天真,将不幸的开端,错认为是巅峰。
渐渐地,高山遥他们开始对解扬暴力相向。
从一开始的体育课跑步路过,坐在树下偷懒的高山遥故意伸脚将解扬绊倒,再到学校宿舍后面的臭水沟边,高山遥放任在他身边群聚的十几个跟班,轮流殴打解扬,并在他无法反抗后,将他一脚踢入漂浮各色垃圾,散发强烈恶臭的水沟。
“快说对不起啊!为你先前的眼神道歉,说‘狗眼看人低是我不对’,说了我们就让你上来!”
陈皮和冯小米,就在一边笑着看,等解扬想要往上爬的时候,故意踩踏他的手指,把他再次踢入臭水沟。
而高山遥,在一旁袖手旁观,面带微笑。
“喂,我前几天看了一个钙片。好神奇啊,男人的那里也能塞那么粗的东西进去吗?要不我们用这个试试?”
一个学校里有名的小流氓,捡起地上一根工业竹棍说道。
起哄声,怂恿声,赞同声,在十六七岁的畜生中此起彼伏。
当挣扎的解扬被四个少年按压在地上时,躲藏在宿舍楼背后的她再也忍不下去了。
她撞开桎梏解扬的少年,用身体挡在解扬面前,愤怒的目光破釜沉舟地瞪着被十几个少年环绕的高山遥。
眼泪却违背她的意志,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源源不断。
高山遥拦住朝她走来的小混混,双手插兜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除了厌恶,还有一丝莫名的愤怒。
“唐柏若,你忘了我说的话吗?”
她咬着牙关,一字一顿地说:“我来替他。”
“你说什么?”高山遥怀疑自己的耳朵,不可思议地问。
当她再次说出那句话时,高山遥的神色瞬间暴怒。
然而,在他宣泄怒火之前,有人先一步开口了。
“对不起……”
一触即发的火星因为这低沉无力的声音而冰冻。
不良少年们面面相觑,看着满身污泥的解扬强撑着身体,跪坐向高山遥的方向。
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污水一滴一滴地顺着他黑色的发丝垂落。
“对不起……”他说,“是我狗眼看人低……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他麻木地说着,一遍又一遍。
污水顺着他消瘦的脖颈滑入衣领。
夕阳坠落,阴影掩盖了他眸中的光亮。
唐柏若呆呆地看着,眼泪顺着脸颊不断流下。
谁能够救救他们?
燃烧的日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在晃动的泪光中,她看见宿舍楼上观望看戏的牟老师转身回到屋内。
她在内心朝看不见的神求救,祈求神能够将他们带离苦海。
神也好,恶魔也好。
救救他们吧。
他们不是没有寻求过他人的帮助。
解扬找过班主任,他把高山遥几人叫到办公室批评了几分钟,在得到“再也不欺负同学”的保证后,放他们回到了教室。
一遍又一遍的“再也不欺负同学”落在教师办公室里,而解扬的痛苦,也在办公室外一遍又一遍重复上演。
他们还报过警。
警察也是一通教育,得到他们承诺过无数次的学好后,便将这些未成年们放走了。
每一次求助他人,最后得到惩罚的,只有解扬。
是不是杀了高山遥,一切就会回到从前?
他们从不讨论这个可能,因为彼此都知道答案。
高山遥不怕杀人,因为他是富豪的儿子。
他们怕。
因为他们是农民的孩子。
哪怕刀子就在他们手里,他们也捅不出最后的那一下。
因为他们承载的,是整个家庭的希望。
是父母一年又一年省吃俭用,生病了也不舍得去卫生所看病,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攒下的血汗钱,供养的一个小小的梦想。
走出山村,出人头地。
高山遥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他们,但他们若是伤害高山遥,就是在伤害自己,设想杀死高山遥,更是在设想杀死自己的未来。
她总是安慰自己,等高考结束就好了。
等高考完,他们永远离开这个蔽塞的小山村,一切就都会好了。
他们会上同一个大学,在同一个城市生活,看同一场电影,吃同一个餐厅,他们会在某个周日,坐上摇晃的大巴,在温热的阳光中,眺望波荡的大海。
她会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听他用沉稳坚定的声线,向她讲述那些书本上得知的最新知识。
她所希冀的,仅仅如此。
他们一路沉默地步行回家。从县城的小路,到崎岖的山路。他们一路跋涉向上,用磨出茧的双脚奋力地向前行进。
那天晚上,家里的狗忽然叫了起来。父亲开门查看的时候,发现是解父带着解扬,局促地站在门外。
唐父用脚撵开院子里乱走乱窜的鸡鸭,热心肠地向解父打招呼。
解父鼓起勇气,小心询问能不能让村里有巧手之称的唐母,帮忙缝补解扬破损的衣物。
唐父爽快地答应下来。
“这小子,知道的说他备战体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上战场打仗了咧!他一个男娃娃都这样,小柏若还吃得消吗?”
“是吗?柏若倒还好。”唐母面露疑惑地回应着解父的聊天。
三个大人在屋中寒暄的时候,唐柏若走到解扬面前。
他没有说话,他也不必说话。他只用轻轻擡起眼,沉静的眼眸就能传递他的心意。
唐柏若用身体遮挡,背对着屋中的大人,悄悄牵住他的手。
“会好的。”
“等考上大学,一切都会好的。”
解扬看着她,忽然攥紧了她的手。
他看着她的眼睛,微微笑了。
高山遥来之后,唐柏若很少再看到解扬的笑容。
此时此刻他的微笑,比容纳天地万物的天空还要温柔。
“我没事。”他轻声说。
她和解扬的那片海,依然沉静地悬挂在她们头顶。
璀璨的星光,从万丈高空坠落,刺透他们的人生,留下千疮百孔的残骸。
那晚在干草堆上看见的海,她自此再没有见过。
只剩下海的幻影,支撑着她走过之后更深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