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几天,闻亭丽觉得极不适应,她常常觉得自己的双足不是踏踏实实地踩在地上,而是漂浮在半空中,一阵大风就会将她面前的掌声和鲜花全部刮走。
然而,每天早上一睁眼,周遭的一切就提醒她这绝非是一场梦。
床头柜上搁着一份《沪上明星》,每日她一进卧室就能看到杂志封面上自己的笑脸。这份从前被她当作睡前读物的大周刊,刚将她评为“本年度最受关注的电影新星”。
客厅的八斗柜上摆着一张张新洗出来的照片,那是她上礼拜应邀去新雨轩大饭店剪彩时留下来的,活动结束后,大名鼎鼎的新世纪照相馆的老板特地帮她洗好送来。
不仅本埠,外地也频频向她发出活动邀约。
杭州的金城大影院开业,公映的第一支片子就是《南国佳人》,为此,剧院经理特请全体剧组前去观礼,在杭州的那几日,她体会到了众星捧月的滋味,酒店门口堆满了当地影迷送的果篮和鲜花,每天都有大量报社记者前来做访问,无论她走到何处,都有热烈的掌声和目光追随。
某一日,小桃子跟周嫂上街,被橱窗里的巨型海报所震慑,回来便激动地直喊“姐姐在玻璃窗里”、“就像大明星一样。”
这些都是从前闻亭丽做梦都没有想过的场景。
本来她料定这是一阵风的事,谁知影片在上映半月后,就打破了近年来上座率最高记录,各方面的邀请非但没有变少,反而越来越多。
黄远山高兴之余,不忘提醒闻亭丽:“你要当心。人们都喜欢凑热闹,风向对时,人人都捧你,风向一不对,这些浮夸的赞美,立刻会变成恶毒的攻讦,不管外界对你是毁谤还是吹捧,你都别当真,你只管兢兢业业把份内之事做好。还有,上海的电影市场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你一红,别人的机会就少了,当心有人为了利益在背后害你,这段时间务必给我谨言慎行,切莫被人抓住把柄。”
在影艺这一块,闻亭丽一向将黄远山的话奉为圭臬,自是点头如捣蒜。
正说着,刘梦麟推门进来,他对闻亭丽露出个热络而不失威严的笑容:“南市的国货市场明天开业,想邀你前去剪彩,我替你应承下来了。”
不等闻亭丽应答,又笑道:“听说他们本想找玉佩玲去剪彩,谁知半路杀出了《南国佳人》这匹黑马,老板二话不说就换了人,生意人嘛,向来如此。”
黄远山愣了愣:“历来只有陈茂青帮玉佩玲抢别人机会的,这回被人横插一脚,姓陈的岂不气得吐血?”
“管他呢。这两年玉佩玲还不够风光吗,华美电影也赚到了不少,该让道的时候就得让道。”刘梦麟转脸继续对闻亭丽说,“对了,礼拜六也有安排,最近南方发水灾,影剧协会打算在百乐门搞一出赈灾筹款晚会,公司决定派你做代表,干脆就表演《南国佳人》的片中曲好了,顺便也给外地来的贵宾宣传宣传我们这部戏。”
闻亭丽心知刘梦麟在打造明星时,最信奉“趁热打铁”的原则,他认为观众的喜好是最无常的,再红极一时的演员也是说过气就过气,聪明的演员,就该趁自己当红的时候多替公司挣些钱,省得日后想露面也没人买账。秉承着这一原则,这段时日他恨不得把她当作驴来使唤。
算起来,这一个月她每天只能睡四个钟头,即便有一副铁打的身躯,也有点受不了了。
可是她也心里很明白,她不接,有的是人接。她不做,以后便轮不到她来做。
“好。”
她答应得如此痛快,刘梦麟自是欣喜不已,点了点手中的雪茄,对黄远山说道:“闻小姐最大的优点就是识时务,换作别人,一下子红透半边天,免不了搞不清自己几斤几两,要么处处跟公司唱反调,要么摆脸色得罪观众,最可恨的是这类人的本性一开始也瞧不出来,非得红了之后才露出真面目,好在这回公司没有捧错人,闻小姐倒是敬业。”
闻亭丽又道:“不过我得提前跟您打个招呼,礼拜五我有一点私事,那天您不许给我安排任何活动。”
刘梦麟刚夸完闻亭丽敬业,自是不好自己打自己的脸,只得讪讪应了。
出来时,黄远山忍着笑意对闻亭丽说:“公司这么多年轻演员,也就你能反过来拿捏他一把了。近来你也累坏了,礼拜五干脆在家好好休整一天。”
闻亭丽却拿出一张请帖递给黄远山:“其实那天我早有安排,就不知黄姐肯不肯赏光。”
她打定主意要好好犒劳朋友们一回,前一阵合约的事亏她们帮着忙前忙后。
礼拜五这一天,闻亭丽早早安排周嫂去买水果和糕点,自己则打电话给饭店预订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九点钟时,她提着礼盒去拜访邹校长。
出门前,特地用围巾和西洋墨镜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从前她看报纸,老觉得那些明星太夸张,现在轮到她了,方知这样做可以省却多少麻烦。
汽车还没有驶到邹公馆,闻亭丽就有意无意往外张望,邹家大门外空荡荡的,并没有停着那几辆熟悉的罗尔斯·罗伊斯。
门铃一响,邹校长亲自过来开门:“快请进。”
进屋之后闻亭丽摘下脸上的墨镜:“请恕学生失礼。”
邹校长朗笑道:“不必说,我都明白的,别看我年纪大,平日我也爱看一些电影小报,你现在是大明星了,出门一趟是不是很麻烦?”
闻亭丽上前拥抱邹校长。
“上回我着急筹钱,您二话不说令人送来三千大洋,您对学生们的种种爱护之举,让人无比动容,我想,我总得亲自将钱送回,方能体现我对您的感激和敬意,您真是一位好校长。”
邹校长拉着闻亭丽在客厅里坐下,关切地问长问短:“沪江大学什么时候开学,新学期还会拍戏吗?”
“忙是很忙,新戏么,由于我没有跟公司签订长期合约,所以得看看公司的下一步安排。”
邹校长感慨道:“从前我老替你发愁四年大学的学费从何而来,没想到才这么短时日,就再也不必为你担心经济问题了,校长真替你高兴。”
这话勾起了闻亭丽关于父亲重病的那段痛苦回忆,她鼻根一酸,只是笑:“邹校长。”
邹校长真诚地说:“现在总算是苦尽甘来了。校长不太了解你们这个行当,但明星面临的诱惑是极大的,我希望你能坚持完成大学的课业。一来,学校的课程对你提高演员的修养是很有好处的。二来,容校长说句不好听的话:花无百日红。你有大学学位傍身,将来不管遇到什么变故,也不会完全没有退路……不怪邹校长唐突吧?”
“怎么会?!这些都是您的肺腑之言,您放心,当初我去拍戏,也是为了筹集大学学费,我从不曾忘记自己的初衷。”
这时,一位名叫阿喜的中年女佣出来送茶,她俨然对闻亭丽充满了好奇,一双眼睛恨不得长在闻亭丽身上。
邹校长无奈苦笑:“阿喜很喜欢看电影,我猜她是认出你来了,别管她,快尝尝这点心。”
闻亭丽一尝之下,眼睛不禁一亮。这点心是朱古力馅儿的,这要是小桃子吃到了,不知会喜欢成什么样,忙问:“这在何处买的?”
邹校长一脸茫然,阿喜热情接话:“这都是陆小先生前几日令人买来送的,回头我帮您问问陆小先生。”
闻亭丽立刻不说话了。邹校长想了想,起身走到电话机旁:“我帮你问问他。”
闻亭丽急忙上前制止:“我只是随便问一问,您不必——”
邹校长笑着摇摇头:“正好我还有别的事要问他。”
电话很快接通了,就听邹校长对着那头说:“您好,我是邹哲平,我找世澄。他在丽景大酒店招标?好好,麻烦您把他的私人房间电话告诉我……8-0-5,嗯嗯。”
第二通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通,话筒里传出嗡嗡杂音。闻亭丽脊背忽然像是蹿过一股电流,微微发麻。直觉告诉她,那正是陆世澄。
果不其然,就听邹校长笑道:“世澄,没有打搅你工作吧?那我就直说了。是这样,南方最近闹灾,我想联合沪上各大中学做一次义捐活动,明天我会令人把活动细则送给你过目,倘若你没有异议,就抽空来学校签个字。”
也不知陆世澄在那头说了句什么,邹校长脸上笑意扩大。
“你这孩子,总是处处替人着想,那么文件我先不送,等你明早直接过来一趟。”
闻亭丽正竖着耳朵听,阿喜走过来悄声对她说:“闻小姐,您最近这样红,一定认识许多你们行当里的人,不知您知不知道一个四十多岁的电影经理?个头矮矮的。”
这范围太过宽泛,闻亭丽一时间没有头绪,笑着摇摇头。
阿喜却滔滔不绝说道:“您说怪不怪,前日我出去买菜,被这个男人无故拦住了,他先是对我说了一大堆恭维话,然后问我认不认识陆小先生,末了还塞给我一把钞票和一个电话号码,他说只要陆小先生来邹校长家,就立即给他打电话,还说事成之后另有犒劳。我哪敢收他的钱,回来同邹校长说了这事,她叫我千万别理会,奇怪的是连邹校长也不知道这人是谁。”
闻亭丽面露思索:“我想这人未必是什么电影经理,兴许只是想搭着陆家做些生意,您不理他是对的。”
阿喜如同一个受了表扬的孩子,乐陶陶地说:“放心,我不会理他的。闻小姐,您的戏演得真好,那日我在电影院哭了五六回。”
闻亭丽一乐,回身从皮包里取出一张自己的照片,照片后面有自己的签名,她准备了数十张,方便随时随地回馈新影迷,这是公司的老前辈温冠华教她的法子。
她郑重将照片递给阿喜。
“谢谢您的厚爱。”
阿喜愈发语无伦次:“闻小姐,您真好,实不相瞒,我的票还是陆家的许管事送的,左右那天无事,我就拉着几个老姐妹一起去看了,你猜怎么样,没几天,我们又自发买票去看了第二场、第三场!您是我见过的最会演哭戏的女演员,现在我们这帮老姐妹全成了闻小姐的影迷。”
“许管事?”
“是啊。”阿喜点头,“上映第一天许管事就给邹校长送了两张票,邹校长一开始也有点担心票房成绩,老早就说要多带些朋友去捧场,估计他们也没想到片子一上映就会火到这地步。”
就听邹校长在那边说:“前两日你让人送来的点心很不错,我一个学生想问是在哪家商铺买的。”
闻亭丽忙低下头喝茶。
“那就劳烦你帮忙问一问王经理。”
不一会,王经理打电话过来,邹校长听了几句,含笑对闻亭丽说:“是在大兴百货一楼买的。”
等到邹校长挂了电话走过来,闻亭丽讪讪起身说:“只是随口一问,竟劳烦校长专门找人询问。”
“这有什么,世澄这个人性情最是随和,不会觉得麻烦的。”邹校长突然奇怪地看了闻亭丽两眼,“噫,你早知道世澄的哑疾之好了?刚才我跟他讲了这么久的话,倒没见你觉得惊讶似的。”
闻亭丽含糊其辞:“前几日凑巧碰见邝先生,听他说过陆小先生哑疾康复的事。”
这一回,邹校长的目光在闻亭丽脸上停留得格外长,但她大约看出闻亭丽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困惑归困惑,却并没有仗着长辈的身份往下追问,又聊几句,闻亭丽便要告辞,阿喜兴冲冲从里面端出几瓶果汁,献宝似地说:“这也是头些天陆小先生令人送来的,闻小姐您尝尝再走。”
闻亭丽本不欲接,定睛一看,瓶身上赫然印着“喜俪梨汁。”
邹校长笑着一拍脑门:“忘了还有这个。这果汁是用新鲜香梨搅碎之后做的,味道很清甜,你多拿几瓶回去。邝志林说这是陆家名下的糖果厂新做的产品,拟于下月上市,最近正准备找明星登广告呢。”
闻亭丽装作不经意发问:“邝先生有没有说要找谁登广告?”
“这我就不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闻亭丽越想越疑惑,干脆让司机老黄停车,下车买了两份报纸来看。
副刊上登满了各大明星的广告,光是玉佩玲一个人就有三条:国光蜂蜜皂、大路租车行、真美丽雪花膏。
她拍的鸳梦牌脚踏车广告也登在很显眼的位置。看来看去,并没有看到喜俪梨汁的广告。
回到家,一进门就听赵青萝笑骂:“你这人实在不像话,把我们请到家里,自己倒跑出去了!”
闻亭丽忙进厨房帮着周嫂端菜,顺手将几瓶喜俪梨汁依次放在客人手边。月照云坐在上首,好奇拿起瓶子看:“这洋汽水以前没见过,你在哪儿买的?”
“邹校长给我的。”
董沁芳在旁说:“这可不是洋汽水,这是正宗的国货,陆家做的,目标是跟洋汽水抢夺市场,现在各地都在抵制洋货,这梨汁味道既好,还能润肺,将来广告打出去,不愁没有销量。”
“沁芳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可是实业家,沪上这些大实业家的动向就没有她不清楚的。诶,等等,我怎么听说陆家有意要找玉佩玲打广告,陈茂青正到处宣扬此事呢。”
高筱文率先举起手中的酒杯:“管他什么陈茂青张茂青,别忘了今天我们是来庆贺闻亭丽的成功的!闻亭丽,你最好给我一直红下去!””
大伙发出兴奋的叫声:“一直红下去!”
这顿充满情谊的午饭,一直吃到夜里才散。次日早上醒来,闻亭丽身体里仍有些残存的酒意,公司打电话催她出门,说是有一家大商行有意请她拍广告。
闻亭丽心中一动。
大商行,广告!
她下床在床底下的皮箱翻出一份合同,用最快的速度梳妆出门。
好不容易赶到公司,反倒不急了,慢悠悠上楼去找刘梦麟,在腹内酝酿见到那位“大商行”的老板第一句话要说什么,一路上拿尽了腔调,慢条斯理推开门,脸上的笑意凝住了。
“这位就是闻亭丽小姐。”刘梦麟冲闻亭丽招手,“这是美诚公司的常经理,小闻,常经理想找你给他们公司新上市的养生汤做广告。”
常经理两眼不由自主绽放异彩:“闻小姐比荧幕上还要漂亮。幸会,幸会。”
闻亭丽只得露出笑容上前握手:“久仰,久仰。”
双方畅谈了半个钟头,刘梦麟亲自送常经理下楼,回来却撞见闻亭丽在翻他的办公桌。“你在找什么?”
“除了美诚公司,这两日就没有别的商行找我拍广告?”
“若有,刚才不就一并告诉你了吗?去去,乱翻什么。”刘梦麟将闻亭丽撵到一旁,忽道,“等等,你是不是想打听陆家那条广告?”
闻亭丽不响。
刘梦麟脸上堆起笑意:“昨日我一听说此事,我就打电话向陆公子推荐你。他是我们公司的长期合作伙伴,既要拍广告,理应优先考虑我们的明星。谁知昨天接电话的是那位邝先生,邝先生听说你的名字,只推说此事还未正式启动,我信以为真,也就没再接着跟他谈。不曾想后来听说他们准备定下玉佩玲了?我猜陈茂青这会儿已经乐坏了,陆家财雄势大,合同一签就是好几年,玉佩玲不愁不能在公众面前保持曝光度,据说这事还是陆公子亲自点头的,”
闻亭丽没等听完就下楼了,隔一个钟头,刘梦麟派人来找她,说是邝志林来了,有要事请她上楼洽谈。
刘梦麟居然专门帮邝志林安排了一间单独的会客室,推门进去,就见邝志林一个人坐在里头。
闻亭丽笑容自然:“邝先生,好久不见。”
邝志林起身跟她握手:“恭喜闻小姐,第一部电影就取得如此佳绩,当真是可喜可贺!”
闻亭丽暗暗钦服,同邝志林打过这么多次交道,从未见过他说过一句失礼的话,而且尽管他是如此防备他,这句祝贺却没有半点掺假的意味,她便也亲切地说了句:“谢谢邝先生。”
转头瞄,就见茶几上放着一叠纸质合约,她佯装不知他的来意,坐在沙发上首静等着对方开腔。社交场合就是如此,她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分量,既然邝志林是求合作的一方,主动权和话语权就掌握在她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