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力新银行。
邝志林一进屋就将那沓钞票放在了陆世澄的办公桌上。
“澄少爷,闻小姐让我把这笔钱还回来。”
陆世澄笔下一顿,邝志林下意识屏住呼吸,刹那间,屋子里安静到只能听见西洋座钟“咯哒-咯哒”的声音,
过片刻,邝志林轻轻咳嗽一声:“澄少爷还要我设法说服闻小姐重新收下么?”
陆世澄稳一稳心神,平静地说:“她不肯收,就别再送了。”
邝志林不再多言。
陆世澄神色如常签了几份文件:“这笔投资款既是闻亭丽出的,理应将分红还给她,刘梦麟大约还要几天才能把合同送过来,到时候征询一下闻亭丽的意见,若她同意,将来的分红直接打到她的户头上。”
“是。”
陆世澄再次沉默下来。
邝志林却喟叹一声:“这样大的一笔数目,料想连刘梦麟那样的电影公司老板都得筹集几日,闻小姐却是一下子就凑齐,依我看,此事颇有可疑………澄少爷还是坚持不肯查她么,别忘了闻小姐早已查到你的头上来了。”
看陆世澄不接茬,他语重心长劝道:“这些年,陆家经历了无数风风雨雨,靠着三四代人的努力才攒下如此庞大的一份家产,光是南洋的锡矿和橡胶园,就有无数人暗中觊觎。”
他扳着指头数起来:“本地的白龙帮、南京方面、东三省和淞沪警备区……成日里有形形色色的人不断前来笼络澄少爷,明面上讨好的,背地里放冷箭的,今天游说澄少爷捐飞机,明天拉着澄少爷资助军饷,软硬兼施、煞费苦心!亏得澄少爷处处小心,才能顺顺当当走到今天,但再谨慎,也还是有防不胜防的时候。我晓得,对于闻小姐,澄少爷总是狠不下心,因为你始终不愿相信她居心不良,可是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四川的李柄棣——”邝志林满怀忧惧说下去,“当年他杀了不少革命义士,为防被人暗杀,就连夜里上茅厕都带着护卫,可他恰恰死在自己最信任的一名随从手中,据说凶徒曾冒死救过李柄棣一命,为取李柄棣的性命,前前后后在他身边蛰伏了整两年,终于成功割下了李柄棣的头颅,飘然而去。此案轰动一时,这还只是几个闹革命的毛头青年办出来的案子,若是南京或是东三省那边派来的细作,手段更是层出不穷,美男计、美女计、苦肉计——”
这话狠狠刺中了陆世澄的心,他突然打断邝志林:“邝叔。”
邝志林一噎,陆世澄指了指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件,放缓声调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要不您先去忙。”
邝志林摇头叹气,可他刚从沙发上起来,又一屁股坐下去。
“有些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话既然说到了这份上,你让邝叔把话一次性说完,其实我老早就觉得闻小姐不简单了,记得当初刚在黄金戏院后台见她的时候,她还仅仅只是一个会被枪声吓哭的女学生,这才过了多久,她竟已是枪法如神了,枪法是谁教她的?澄少爷出事那晚,为何她那么巧就出现在白龙帮的废工厂里?究竟是偶然撞上,抑或是事先有人安排?凡此种种,都证明她幕后之人不简单。南京?东三省?甚或日方?不管她是哪方派来的人马,都值得好好查一查。”
陆世澄面色阴晴不定。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昨晚跟她相见的情景,她的眼泪不像是落在他的手背上,竟像是直接滴落在他的心上,滚烫的,灼人心扉的,叫人心乱如麻。
他听到她在他背后说:“我爱你!”
此后一整晚,他的手背都似乎残留有她眼泪的温度,他的耳边净是她的声音,这令他辗转反侧,无法安眠。
事到如今,他对她的信任已经破碎,但他心底仍存有万分之一的希冀。
邝志林像是在问他什么,可是那声音遥远得像在天边,他知道自己的思绪飘得太远了,竭力把心神拉回。
“澄少爷,在这风雨飘摇的世道,稍有不慎就会带着陆家这艘大船一起沉下去,既然明知闻小姐有问题,实在不宜再接触她,否则只会给自己招致危险。”
危险。
陆世澄垂眸暗想,邝志林查人方面历来雷厉风行,这一查,势必要从闻亭丽的人际网查起,谁也无法保证这一查下去,会不会惊动闻亭丽的上方,不管她是哪路派来的,一旦她身份暴露,必然会沦为一颗弃子。
而弃子的下场往往不会好………不论她带着何种任务而来,究竟没有伤害到他,他又怎忍心让她面临危险。
寂然良久,他听到自己说:“不查。”
邝志林愕了愕。陆世澄想要平复心绪,可心尖部分还是不受控制地抽疼了一下,他静静等待那股痛意自行消失,过片刻才说:我不会再见她,有关她的消息你也不必再主动向我汇报。”
邝志林稍稍放心。
从陆世澄的办公室里出来时,邝志林怀着复杂的心情回望一眼,就见陆世澄胳膊放在桌面上,两手却交握着抵在额头上,就那样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那种沉郁的氛围,让邝志林心头一酸,他深知这孩子长这么大,唯一真正感到快乐的岁月就是跟闻小姐相处的那几月,可惜好时光总是那样短暂,转眼就从指缝间流走了。
他酸楚地叹口气,罢了,人生不如意才是常态,该放下的时候,总要放下。他轻手轻脚掩上房门,退了出去。
***
那晚之后,闻亭丽下定决心不再跟陆世澄说话,与前几次不同,这一回的决心比秤砣还要硬,比黄金还要真。
她做得相当好。
接连好几日,她都没有关注过陆世澄的任何新闻,然而,她挡不住关于他的消息从四面八方钻进自己的耳朵里。
公司接受陆氏的投资款之后,立刻开始重建新片场,刘梦麟言必称“陆公子是我们的合伙人”,隔三差五就带人往邝志林的分公司跑,可惜他打错了算盘,陆世澄年纪虽轻,做生意方面却是聪明过人,几番较量下来,刘梦麟硬是没有捞到半点便宜。
最后双方还是按照陆世澄的意思拟了条款。
签字那天,闻亭丽在刘梦麟的办公室外头听见他怒吼:“奸商!”
闻亭丽差一点就笑破肚皮,她做梦也想不到,刘梦麟也有痛骂别人奸商的一天。
另一方面,随着《南国佳人》上映之日的临近,闻亭丽慢慢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这是公司寄予厚望的一部戏,前期投入大,拍摄周期长,选角时为了提前给片子造势,更是差一点得罪了玉佩玲、小蝶君、周曼如等大明星。
对此,刘梦麟等人早有预言,这部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黄金影业定会沦为今年电影界的最大笑话。
可大家心里都清楚,不管公司拍摄过多少部片子、有多会揣摩市民的喜好,终究无法预知一部片子是否会卖座。
是成是败,全看天意。
在这种紧张氛围的影响下,从来不失眠的闻亭丽,居然也有几晚没睡好。
转眼就到了上映的前一天。
这日恰逢正月初五,刘梦麟和黄远山率领剧组人员去电影协会副主席翁维岳家拜年,翁维岳是资深制片人,同时也是著名的电影评论家,历来在文艺界颇有话语权。
这一天,翁公馆跟往常一样高朋满座,在座的有艺林电影公司的王烈大导演、《沪春报》的社长、新桂园戏社李老板……当然,最显眼的莫过于大明星玉佩玲。
她坐在客厅的钢琴边,一举一动似能牵引所有人的心神,她那个名叫陈茂青的经理也在,这会儿正忙着同王烈大导演聊天。
“翁老,拜年了。”刘梦麟率众上前。
客厅里的客人纷纷起身相迎:“刘老板、黄导演,听说你们又有新片子要上映了?恭喜,提前预祝大卖。”
刘梦麟拱手回礼:“承各位吉言,明晚上映,诸位务必前来捧个场。”
有人朝闻亭丽一指:“这位就是贵公司最后选出来的女主角?叫闻——”
“闻亭丽小姐。”黄远山自豪地拍拍闻亭丽的肩膀,“新人,但极有天赋,敝公司很看好她,就是阅历尚浅,还望前辈们多多提点。”
有人发出一声哧笑。
闻亭丽循声望去,可惜那边人太多,一时也分不清是谁发出的声响。
上茶后,黄远山和刘梦麟各找朋友说话,闻亭丽一个人被晾在角落里,好在这难不倒她,她两眼顾盼生辉,不断找寻机会认识新朋友,只是一向娴于搭讪的她,今晚却频频碰壁,每当她试图加入某段谈话时,对方都会不约而同避开她。
起先闻亭丽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渐渐地,她意识到这帮人压根不屑于理她。
他们自成一国,她融不进去。
头一次遇到这样的窘境,闻亭丽不免有些措手不及,思量片刻,自行到盥洗室去补妆,回来时听到茶室里有人在闲聊。
“这小姑娘别的本事没有,拍马屁的本领倒是一流,你看她对着翁老的巴结劲儿。”
是陈茂青!他是沙喉咙,说话语速又快。
“那又如何,也没见翁老愿意搭理她。入行这么多年,没见谁一出道就把公司搞得差一点破产的,我看她活生生就是一尊瘟神。大过年的带这样的人出来拜年,刘梦麟也不嫌晦气。”
“刘梦麟怎么想的我不知道,黄远山不是依旧很捧这小姑娘吗,到哪都夸她是‘难得一见的人才’。”
“我看是难得一见的扫把星吧!”
几个人肆无忌惮大笑起来。
“先前王烈导演似乎有意思要认识她一下,我二话不说把他拉住了,我告诉他:你要是不想变成刘梦麟那样的倒霉鬼,趁早别沾她的边。”
“茂青,听说前些日子你因为这人抢了玉佩玲的女主角愤愤不平,这下总可以放心了,现在上海滩谁不知道这位闻小姐‘灾星’的名号。”
只听陈茂青得意洋洋地说:“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怪就怪刘梦麟没眼光。我们佩玲小姐拍一部火一部,是出了名的小福星,他和黄远山偏要大张旗鼓选个灾星出来,瞧着吧,这部片子不把刘梦麟底裤都赔光,我就不姓陈!”
又是一阵幸灾乐祸的笑声。
闻亭丽浑身血液直往脑门上涌,但她没忘记自己是来给翁主席拜年的,场面闹得太难看的话,只会被更多人当作笑话。
只得先忍下这口气。可是,这些话不仅难听,更像是一种诅咒,竟牢牢地刻在了她的心头。
她在翁家度过了一个空前糟糕的夜晚。
散场时,玉佩玲和陈茂青前呼后拥,仿佛今天的聚会是为他们而办的,而闻亭丽身周三步之内,除了黄远山再没有别人。
刘梦麟在台阶上亲自派票:“好兄弟,明晚恩派亚影院,有空携眷前来捧场……”
众人嘴上答应,可只要一转身,大部分人脸上都会露出看笑话的神色。
闻亭丽看在眼里,只觉得刺心。
夜里回到家,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从前,别人越盼着她不好,她就越要好给他们看。可现在,在经历过这么多事之后,她逐渐明白许多事是由老天决定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电影尤其是如此。
无论她内心有多渴望这部片子能成功,也改变不了明天的结局。
假如明天的票房真像陈茂青所预估的那样不理想,今后她还能不能拍电影和广告?恐怕是不行了,至少一个“灾星”的名头就会让人避之不及。
可恨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唯有在忐忑中等待天明。
第二天天还没亮,闻家的电话就响个不停,是谭副导演打来的,说是八点钟会有两家报纸要来公司采访剧组相关人员,催闻亭丽赶快过去化妆换衣服。
这一天,闻亭丽一直处在一种高度忙碌的状态中。
好不容易挨到傍晚,她换上公司提供的礼服,以盛装的姿态随公司元老、几位制片人、剧组前辈们去恩派亚电影院参加首映。
门前已经亮起了《南国佳人》的霓虹灯招牌,台阶上堆满了花篮,一行人在影院经理的带领下走到事先安排好的座位上,稍后,陆续有观众进来了。
闻亭丽全神贯注盯着荧幕,当幕布上缓缓亮起《南国佳人》四个字时,她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痉挛,仓皇起身对身边同事说:“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我得走开一下。
她一头扎进后头的贵宾盥洗室。
她太紧张了,紧张到不敢坐在那儿观察观众们对片子的反应。
刚才那一瞬,她感觉自己活像是一个即将被押上刑场的罪犯,脑门发烫、双腿发软、冷汗直冒,这种感觉让她一刻也待不下去。
她必须逃开一会儿,幸而卫生间里没有人,冲到镜台前拧开水龙头想冲一把脸,忽想起脸上有妆,又硬生生收回手,然而心完全静不下来,改而捂住胸口,闭着眼睛深呼吸。
长这么大,闻亭丽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会有犯怂的一天。
外面鸦雀无声,她却无心侧耳倾听。
此刻的她,只想远离人群。化妆间里有沙发,她心不在焉走过去坐下,外头大部分时间是安静的,只偶尔能听见一点细微的声响。
闻亭丽维持着一种蜷缩的状态,在沙发上不声不响待着,奇怪的是,中间竟一直没有人来上厕所,就连剧组也没派人来找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一声声的怪响,像是筛豆子的声音,又像是突然下起了疾雨,闻亭丽抻长脖子听着,那声音不是短暂的一阵,而是持续了许久都未停。
她有些好奇,又有些预感,缓缓直起身,不料一开门,声浪像是涨潮的巨浪一般哗啦啦冲进屋子,瞬间将她的意识都冲散了。
“小闻!”走廊里有人快步朝这边跑来。
是谭副导演,他脸上是一种狂喜的表情。
“快别躲着了,观众们都疯了!他们听说主演们也在首映礼上,无论如何一定要见到你一面才肯走。
闻亭丽脑子里仍有些恍惚,猛不防被谭贵望拽了一把,跌跌撞撞向外走。
过道的灯全都亮了,偌大的剧院里乌压压全是观众,闻亭丽刚走到灯影下,就有人指着她高喊什么,接着,更多的人发现了她。
很快,人潮从四面八方朝包围而来。
闻亭丽脑中空得像洗过一样,耳边却骤然响起一种奇怪的鼓点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伴随着心脏的节拍在疯狂跳动。
那仿佛是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的神秘声音。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命运的鼓点在她耳边敲响了。
《南国佳人》在恩派亚影院连演七天,场场爆满。
第二轮在夏令派克影院和沪江影戏院上映,又是每场爆火。
接下来是第三轮、第四轮、第五轮……(注)
票房每天都在以意想不到的速度疯涨,五千大洋、两万大洋、四万大洋、十万大洋……
受欢迎的程度,连刘梦麟等人都有些吓坏了。
片子的影响力并不限于本埠,就连北平苏杭武汉等地的电影院经理也纷纷前来购买拷贝回去放映。(注)。
各大报刊好评如潮,有资深影评记者如此评价。
【该片继承了新文化运动精神,通过一种细腻日常的表现手法,将一位有着进步思想的女性的毕生遭遇,以一种悲剧的方式娓娓道来,观众们内心的无力和悲伤,在主演死亡的那一刻达到了顶点,随着影片的落幕,所有人都像是跟着‘南淇’小姐走过了一生,久久不愿离去,这是一部空前成功的文艺片。】
【主演闻亭丽小姐演技如神,当她开心时,笑容的感染力似能穿屏幕,吸引底下的观众也跟着发笑,可当她悲伤时,一双妙目仿佛藏着无限的哀愁,让人情不自禁动容。有观众因为入戏太深,日日到黄金影业公司门前守候他们心中的‘南淇’小姐,这对一位新演员来说,不可谓不是一种极大的成功。】
为了应付暴涨的各界邀约,公司日夜加班加点,拷片子、安排采访、举行招待会……忙得不亦乐乎。
闻亭丽在完全没有做好准备的前提下,就迎来了一种全新的生活。
每天天不亮,公司的汽车就来她家楼下等候,半夜时分再将她送回家中,日日她不是赶往这里,就是赶去那里。见不完的人、数不清的聚会、推不掉的采访……
无论她去哪里参加活动,都会成为现场的焦点。
有人会声嘶力竭地叫她“南淇小姐”。有人冲破重重阻拦就为了给她送上一束鲜花。
至此,闻亭丽彻底明白,一个人的成功需要经年累月的努力,而走红,往往只在一夜之间。
一夜之间,她就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演员,变成了一个炙手可热的明星。
受欢迎的程度,远远超过她自己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