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邝志林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闻小姐,今日邝某是来同你办理《时间的沙》一片票房分红转交手续的。”
闻亭丽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听到后头便坦然接受了,钱已经还给陆世澄了,这意味着公司修葺片场的钱是她出的,分红自然也应当归她。
她美滋滋在接受文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可是内心深处仍隐隐有些失望,因为邝志林从头到尾没有提合作“喜俪梨汁”广告的事。
晚上她去百乐门参加赈灾义演,不巧在后台遇到玉佩玲和陈茂青。
玉佩玲头戴闪亮银冠,身上穿件镶满了白羽毛的礼裙,远看就像一团移动中的银球,看见闻亭丽,玉佩玲保持了跟往常一样的作风:高傲中透着一丝天真,热情里掺杂着几分轻慢。
犹如女王接见贵宾一般,她用指尖握着闻亭丽的手轻声细语说了几句话。随后,便保持着一贯迷人的微笑,在众人的簇拥下上台去了。
陈茂青则留在后台安排玉佩玲的服装师和化妆师,看见闻亭丽,他笑眯眯打招呼:“咦,这不是闻亭丽小姐吗!”
闻亭丽懒懒哼笑一声。
陈茂青翘着二郎腿在侧方的沙发上坐下,殷勤发问:“闻小姐第几个登场,第七?怎么排得这样后?”
他假模假式环顾身边人,“你们莫不是搞错了,按照闻小姐近来的势头,怎么也该排第一才是。”
奈何闻亭丽刀枪不入,随他怎样挑拨,情绪丝毫不受波动,这时有人过来说:“恭喜陈经理。听说玉小姐签了一个了不得的大广告?”
陈茂青摆摆手:“佩玲原想趁着过新年好好休整一番,架不住人家一次次前来洽谈,只说认准了玉小姐的影响力,换别人就不考虑。没办法,谁叫玉小姐的观众数量和口碑是某些刚红的新人完全比不了的呢。”
闻亭丽“啪”地一声放下化妆刷。
众人一愕,陈茂青眼中却闪过一抹得色。
闻亭丽的脸上却重新浮现笑容:“对不住,我有点口渴。”
忙有人帮闻亭丽沏茶,演出完已是九点多,公司照例派车送闻亭丽回家。
路过丽景大酒店时,闻亭丽隔窗打量那流光溢彩的华厦,忽对司机说:“老黄,您在路边停一下。”
说着,便从包里取出上回给乔宝心用过的假发套,俯下身给自己重新装扮一番。
自从《南国佳人》上映后,她深感出门极不自由,之后便经常会带一些易容工具在身边。
等她下车时,已然变成了另一个人,蓬蓬头,鼻梁上架了一副方框玳瑁眼镜,外套也换了一件家常的灰色大衣。
她站在车边对老黄说:“您像往常那样把车直接开回我家,回头我自己叫黄包车回去。”
随后径直穿过马路朝酒店走去。门房果然将她拦住:“这位太太,请问您找谁?”
“我来找905的客人。”闻亭丽随手递出黄远山的名片。
进去后,她高声对电梯里的仆欧说:“麻烦去九楼,谢谢。”
到了九楼,她故意.在仆欧的注视下径直走向走廊深处,然而并未在某间客房门前停留,而是径直推开安全门,悄悄沿步梯继续下到八楼。
八楼比别的楼层更寂静,房门与房门之间的距离也更大,对着房号一间间找去,最后停在805门前。
再次确定身后没有人之后,闻亭丽扯下头上的头套和眼镜,轻轻敲响房门。
未几,房内传出轻微的脚步声,有人问:“谁?”
“我。”她在外头说。
房间里突然岑寂下来,这回等得有点久,就在闻亭丽以为对方不会开门时,门开了,正是陆世澄。
他看着她。一向沉静的脸上,分明透着一丝惊讶。
闻亭丽扭头看了看,有点紧张地对他说:“快让我进去。”
陆世澄奇怪地看她一眼,又警惕地望望她身后那条幽静的走廊。
闻亭丽急得跺了跺脚:“快点。”
陆世澄略一迟疑,但还是向后退一步,请她进去。
闻亭丽闪身擦过他的身畔进了房间。
***
这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套房,外面是个会客室。
书桌、茶几、沙发一应俱全,桌上一盏绿罩台灯,灯下是一些摊开的文件,看样子,陆世澄头先一直在桌前处理文件。
闻亭丽站在房屋中间好奇地左顾右盼。
陆世澄在她身后望她片刻,走到桌边将一份文件合拢。
“到底什么事?”他回头,正色看向她。
闻亭丽却将手指竖在唇上:“嘘——”
陆世澄擡眉向上看,上面果然传来一些奇怪的声响。
这家酒店以安静舒适著称,这等级别的噪声已经称得上是巨响了。
陆世澄蹙眉拿起桌上的电话:“去问问九楼出了什么事。”
不多时,有人打电话回话:“来了好些记者,说是丢了什么东西,举着相机堵在905房门口,吵嚷了好一阵,到底将房客从房里逼了出来,却是两个洋人,那帮记者硬说女客人是‘乔装打扮’,对着人家的头发连拉带拽,岂料扯下来一把金色的真头发,两个洋人气得浑身发抖,刚已经联系了租界的法官,要狠狠控告这帮记者呢。”
陆世澄接电话时,闻亭丽全程踮着脚尖在旁偷听,听见这话,捂着肚子无声笑起来。
陆世澄放下电话,想了想,了然地看着她:“那些记者是你引过来的?”
准确地说,是陈茂青引来的。
“姓陈的买通了我的司机跟踪我。”她耸耸肩,“前脚司机看到我进酒店,后脚就将这消息透露给了陈茂青,陈茂青立刻通知记者过来拍照,可他不知道我早就怀疑司机有问题了,我就是故意要摆他一道。”
忽听楼下的马路隐约传来骂声,她走过去将窗户开得更大些,躲在窗帘后面往下看。
就听见底下有人骂道:“册那,陈茂青!等着瞧,有你好看的!”
这下闻亭丽笑得肚子都痛了,扭头冲陆世澄眨眨眼,依旧躲在窗帘后,兴致勃勃目送那帮记者狼狈离,嘴里说:“《南国佳人》票房出奇的好,姓陈的这段时间没少陷害我,我要是不狠狠给他一点教训,他还以为我好欺负呢!”
陆世澄从头到尾没吭声,等闻亭丽回到桌边,这才问她:“你怎会知道我在此处?”
闻亭丽轻描淡写地说:“昨天上午我去探望过邹校长,她给你打电话时,不巧我在身边。”
“所以呢?”陆世澄的目光在灯下显得幽深无比,“我想不出闻小姐来此地找我的理由。”
“当然是有理由的,我不能逗留太久,长话短说吧。”闻亭丽顺手将自己的包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取出一份合同,“去年你们公司刚设计喜俪梨汁时,可是说好了由我来为你们公司打广告的,合同都签好了,陆先生怎能出尔反尔?!”
陆世澄眼波微动,从她手里接过合同。
“听说最近陆先生指明要找别的女明星为你拍广告?单方面毁约,总该给个说法吧,今晚,我就是来找你讨要说法的。”
陆世澄凝视着最底下的签名栏,闻亭丽在纸上指指点点:“你自己看,这是不是贵公司的公章?合同是不是签了整整三年?!这广告本就是我的,突然换人就是你们不对。”
忽听陆世澄说:“这合同是当时负责枫华子公司业务的方达跟你签署的。”
闻亭丽怔了怔。
“去年我遭遇暗算之时,就已经查清楚方达是内鬼之一,把他清理掉之后,凡是由他经手的文件,统统失效,所以很抱歉,这份合同恐怕不能作数了。”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得出奇。
闻亭丽扬扬眉:“很好,今晚就当我没来过,我走。”
她转身就走,忽想起自己的包还在他的桌上,又回到桌边,陆世澄却径直朝她走过来,闻亭丽转脸觑着他,陆世澄却走到她身后对她说了句:“抱歉。”
闻亭丽回头,原来他的自来水笔被压在包下面了,她拿起自己的包,
陆世澄旋开笔盖,当着她的面,干脆利落在合同上签了两个字。
【作废】。
“其实陆先生何必这么麻烦。”闻亭丽一把夺过合同,当着他的面撕成两半。
“这样岂不更保险些?”
这时,桌上电话响了,陆世澄眼睛看着她,却随手拿起电话:“是我,什么事?”
闻亭丽头也不回朝门口走去,谁知陆世澄一边接电话一边拦在她面前。
闻亭丽仍在气头上,绕过他继续向外走,没想到一下被他拽住了胳膊。闻亭丽一讶,回头看,他牢牢盯着她,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他示意她看窗户。
闻亭丽心知不对,忙回到窗前往下看,就见对面的马路上不知何时来了一帮人,其中几个躲在树影下,另几个站在车前,静悄悄地像在等什么人。
陆世澄这会儿也打完了电话,走到她身后若有所思看着这一幕,闻亭丽很肯定地说:“另一拨记者。”
陆世澄点点头,顿了顿,又说:“除了楼下,电梯里也有记者。”
闻亭丽心惊肉跳,这意味着不管她从哪一层坐电梯下去,都会撞上记者。
要不要躲在房间里不出去?谅他们也不敢公然砸门。不行,明早她还得去参加公司和电影协会联合举办的招待会,不出去,就意味着失约,会得罪业内,更会让会场的影迷们失望。
倘若陆世澄直接让人驱逐这帮记者,无异于不打自招。
难怪玉佩玲在陈茂青的手下能红得那样快,他这些肮脏手段简直让人防不胜防!闻亭丽拔腿就走:“趁他们还没找上来,我得赶紧出去。”
陆世澄却再次拦住她:“步梯多半也不安全了,走这边。”
他拿起椅子上的外套,护着闻亭丽出了门。
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陆世澄陪着闻亭丽走到一扇不起眼的通道前,从裤兜里掏出钥匙,飞快打开门。
原来这是一条专供要客出入的单独通道,闻亭丽一声不吭随他下楼,除了脚步声,别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她在后头望着陆世澄的背影,又想起那晚她和他在陆公馆旋转楼梯前后一起下楼的情形,才过去多久,竟已是恍如隔世。
就这样安安静静沿着步梯到了最底下,推开门,直接来到了酒店侧门,面前竖着一扇高高的铁门,门上挂着锁链。陆世澄拿起那巨大的锁头看了看,要出去就得爬铁门。
这当口,有个随从模样的人从侧门跑过来:“澄少爷,这边没有记者。”
闻亭丽认得他叫周威。陆世澄点点头,对闻亭丽指了指面前的铁门:“他们暂时还没有发现这个出口,从这里爬出去。”
“爬?”
陆世澄率先攀住铁门往上爬,他身手敏捷,不一会就翻到了另一面。
闻亭丽目瞪口呆望着这一幕,陆世澄拍拍手上的灰,催她:“快。”
他的脸颊上蹭了两道灰色的痕迹,却恍若未觉,闻亭丽不再迟疑,干脆利落攀着铁门往上爬,跟厉成英和刘向之学了这么久的搏斗防身术,区区一扇铁门她可不放在眼里。
陆世澄盯着闻亭丽的一举一动,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闻亭丽脚上穿着的是高跟鞋,这东西最是碍手碍脚,有那么几次,鞋尖差点就勾住门洞,索性脱下来拿在手上,不料两只鞋齐齐从手上脱落。
“当心!”她有点担心鞋跟砸到陆世澄的脸。
陆世澄眼疾手快,伸手捞了一把,可也只接住一只,另一只落地时恰巧嵌在水门汀的一条地缝里,他走过去蹲在地上帮她撬,撬了好一会才将那一只扯出来。
闻亭丽在上头探手探脚,门洞上全是铁丝,脚上没了鞋,随随便便一碰就觉得硌脚,就听陆世澄在底下说:“直接跳下来,我接你。”
她毫不犹豫松开手朝他怀里扑去。
陆世澄脚下稍一趔趄,还好他抱得够牢。
闻亭丽紧紧搂着他的肩膀,眼睛凝视着他黑沉的眼睛:“没撞疼你吧。”
陆世澄静了一静,把她轻轻放到一边,退开一步:“出了这扇门,他们就拿你没办法了,巷口就有黄包车。”
闻亭丽定定瞅他一眼:“谢谢。”
心知不能再耽误,弯腰捡起他脚边的高跟鞋套上,果断朝另一边跑去。
夜风迎面袭来,将她肩上的长卷发高高吹起。
陆世澄在原地一瞬不瞬望着她的背影,她跑得那样快,像是一个暗夜的精灵,正朝着不可知的方向奔去。
她的前路和信仰究竟是什么?他喉结滚动,望着她想。黑暗中似乎藏着一头看不见的巨兽,随时可以将她吞入腹中。
他的心房骤然间充满了忧惧,下意识追上一步,冲口而出:“闻亭丽!”
闻亭丽心弦一震。
从两个人相识相知、到相爱,再到分开,陆世澄鲜少直呼她的全名。上次是在失火的片场,这次也透着一种异样的感觉。
刹那间,一种复杂而感伤的情绪涌上了她的心头,她回头惊愕地望着他,陆世澄仿佛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低头整理了下情绪,马上说:“我开车送你出去会快些,你在这里等我,我把车开过来。”
不一会,他将车开到她面前,下车帮她打开这一边的车门。
闻亭丽默不作声上了车,到了这一刻,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那种压抑而真挚的情感,让她心中无比怅惘。
汽车路过酒店的后门时,陆世澄望着前方轻咳一声,闻亭丽富有经验地提前俯身往下一躲,等到汽车开得很远了才重新坐起身。
她一边整理头发,一边对陆世澄耸耸肩:“没办法,当明星就是这样。”
发现他脸上的黑灰还在,忍不住噗嗤一笑,掏出自己的手帕:“脸上蹭脏了,擦一擦吧。”
陆世澄接过她的手帕,在自己脸上擦了两把,又还给她。
闻亭丽看着窗外:“我问你,喜俪梨汁找的那位女明星是不是玉佩玲小姐?”
没等陆世澄应声,她语调微扬:“为什么找她?!因为她电影皇后的名号么?难道陆先生就知道一个玉佩玲吗?瞧瞧刚才那帮记者,难道你还没有意识到我最近有多红吗?”
她轻车熟路把手伸到后排,不出所料,那上面照例放着一叠报纸,她拿起报纸煞在他面前翻起来:“瞧,这里、这里,都在讨论我闻亭丽。”
她把脸蛋凑到他面前,一指自己的鼻尖:“你知不知道我最近有多受欢迎?前天我还应邀去南市的国货公司剪彩,今晚又去百乐门参加群星义演,近来想找我拍广告的公司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她滔滔不绝,陆世澄却只是默然听着,也不知说了多久,她说得口都干了,汽车突然停在路边,往外看,原来已经到家楼下了。
陆世澄下车把她打开车门,闻亭丽像女王般下了车。
待要再说几句,才发现他的报纸还攥在手里,她负气放回去,却因为动作太大,报纸撒了一地,本想不去捡,意外发现最底下的并非是报纸,而是一份合同,恰是“喜俪梨汁”的广告合约。
闻亭丽凝神一看,上面竟只有陆世澄的甲方和xx广告公司的乙方,从头到尾没有“玉佩玲”的名字,拟定拍摄一些静物广告,仅此而已。
陆世澄等她看得差不多了,开腔道:“看完了吗?”
闻亭丽心里的笑意一下子爬到了脸上,怪就怪陈茂青太会作戏,连她都把一条假新闻当真了。
她依旧扶着车门,睨着他说:“其实,今晚我来找你还有一件事。昨天去邹校长家,她家的阿喜说很喜欢我的片子,她还告诉我,她那张电影票是许管事送来的。”
陆世澄不响。
“我才知道许管事也喜欢看文艺片。”她一眼不眨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可是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回我去务实中学找邹校长时碰见许管事,他连我的片子已经杀青了都不知道。
“可见许管事对我的事并不清楚,更不关心电影界的消息,买票的另有其人。”
陆世澄忍不住开口,闻亭丽伸出食指抵在他的唇上。
“嘘。”
她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眸望着他:“我可没说那个人是陆先生。假如陆先生凑巧认识我这位低调的影迷,劳您帮我转告一句:谢谢他的关注和支持。”
她调皮地眨眨眼,在他的凝视下款款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