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却不是陆世澄,站在最前面的是邝志林,后头则是黄远山和一帮女孩子。
“是是是,你赢了。”燕珍珍和高筱文不容分说把闻亭丽往床上摁,“受伤了也不老实,还不快上床躺好。”
闻亭丽哑然失笑:“你们怎么过来了?别担心,我没什么事,大夫说好好养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高筱文消息最灵通,她听说你试镜成功,立即打电话召集同学们一起去向你道喜,不曾想没能找到你,倒看见黄姐忙着应付那帮记者,后来黄姐成功甩开记者来找你,我们就跟来了。”
女孩们七嘴八舌说个不停,闻亭丽喜在心头:“你们先坐下来喝口水再说行不行?这边有水果,那边有茶,我现在吊着膀子不好动,拜托你们自己招待自己。”
邝志林笑着吩咐看护:“把水果切好端过来,再给几位女士沏几杯茶。”
众人这才注意到病房里装满了新鲜水果和营养品,就连茶罐和茶具都准备了中式和西式各一套。她们平日在家里虽然也是娇生惯养,见此情景仍不免叹服:“这堆吃的喝的都够开一个进口商行了吧,这都是陆先生——”
闻亭丽忙用牙签扡起一块瓜堵住燕珍珍的嘴。
黄远山在一旁招手:“我说,这蜜瓜确实甜,你们不尝尝吗?”
“黄姐别拉偏架,电影还没开始拍,你就充当起闻亭丽的经理人了?”
一片笑闹声中,邝志林微笑告辞,闻亭丽下床追出去。
“邝先生。”
邝志林在门外止步:“还没向闻小姐道贺呢,听说今日这场试镜竞争异常激烈,闻小姐能够脱颖而出,委实了不起。”
闻亭丽问:“陆先生他……没来么。”
“哦,澄少爷在事务所跟黄金影业的人谈《时间的沙》的合作事项。鉴于陆家是第一次投资电影业,澄少爷特令几位陆家相熟的律师主理合同事宜,此外,日新船厂有几桩要务立等澄少爷的示下,这些事都亟待处理,澄少爷一忙完就会来找闻小姐的。”
闻亭丽不好说什么,只得笑着嗯了一声。
邝志林看看闻亭丽受伤的肩膀,笑容微敛。
“恕邝某多嘴一句:再重要的比赛还是没有自己的身体重要,下次万万不可如此拼命了。今天的事,不只澄少爷牵肠挂肚,连我们听了也相当震惊。”
闻亭丽赧然点头。
“我已经派人去接周嫂和小桃子了,闻小姐只管安心养伤。有什么需要的,吩咐他们一声便是。”
闻亭丽目送邝志林离开,一回房就听黄远山说:“又是定蛋糕又是定台子的,万一人家另有安排呢?先听听闻亭丽自己怎么说吧。”
“她回来了。闻亭丽,大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你打算怎么过?”燕珍珍问。
闻亭丽一愣。
“你自己都忘了对吧?”赵青萝上前扶住她,“上次在卡尔登电影院门口,你可是亲口说要跟我们一起过生日的,你不会要变卦吧。”
“变什么卦?!当然要跟你们一起过,暑假里我们也没能好好聚一聚,趁这机会尽兴玩一天吧,我们去康乐酒家大吃一顿,吃完就去看电影,全部费用我来报销。”
黄远山摆摆手:“这次我来请吧。我让人去仙乐丝定一个大包厢,再订些酒菜和西点,大家跳舞划拳玩上一整天,岂不比看电影更热闹自在。今天的试镜比赛,闻亭丽委实给我长脸,于情于理都该我来做东,就当预祝《南国佳人》拍摄顺利了。”
高筱文却说:“别呀,老是这几家吃来吃去的也都吃腻了,我哥新筹备了一家粤菜饭店,预备礼拜日正式开业,厨子是从广州和潮州两地请来的大师傅,那些菜保管你们全都没吃过,开业那日每桌都便宜一块大洋到五块大洋不等,岂不比去康乐酒家划算得多?”
燕珍珍奇道:“你居然肯光顾你哥的生意?”
高筱文厌烦地说:“他手里生意太多管不过来,前几日用饭店的一半分红诱我做东家之一,否则我才懒得帮他拉生意呢。”
闻亭丽欣然鼓掌:“那就这样说定了。”
恰在此时,周嫂和小桃子来了。女孩们像蜜蜂见了糖一样忙围住小桃子。
黄远山朝门外瞟了眼,见是陆家的随从帮忙把周嫂和小桃子送来的,不由得会心一笑,对闻亭丽挤挤眼睛:“放心,那天我们玩到傍晚就散,不会闹你一整天的。”
闻亭丽只装糊涂。
黄远山也不拆穿她:“这几天好好养伤,下礼拜《南国佳人》可就正式开机了,这次可是动真格的了,这几天你抓紧时间把学校和家里的事都安排一下,省得到时候弄得焦头烂额的。”
众人待到四点钟才走。
周嫂听看护说闻亭丽为了比赛把自己弄脱臼了,吓得一个劲念“阿弥陀佛”,又怪闻亭丽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说万一弄出什么后遗症可怎么办。
闻亭丽无奈叹气,今天每个人见她少不了说她一顿,想解释几句,好像也没多大意思,毕竟他们是真的关心自己,只好“嗯嗯啊啊”点头,一面带小桃子认字卡。
等了一个多钟头也不见陆世澄过来,闻亭丽有点躺不住了,让周嫂去外面帮忙买几份报纸来解闷。
过不多时,就听周嫂在门外说:“陆先生。”
闻亭丽赶紧趿鞋下床。
这回进来的正是陆世澄,他身后是刘主任,刘主任在向陆世澄交代她的病情。
“这两日千万别再乱跑乱动,出院后的两个月也要避免用患侧提重物,不必担心,闻小姐年轻体健,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的。”
闻亭丽便站定了脚,然而眼睛望着陆世澄,笑意藏不住。
刘主任含笑告辞而去,周嫂顺手将报纸递给闻亭丽:“喏,《沪江早报》和《电影周报》都卖完了,只有《申江报》了。”
陆世澄不等闻亭丽伸手,直接从周嫂手里拿过报纸,另一手握住闻亭丽的胳膊肘,稳稳当当把她往床边领。周嫂见状,二话不说把小桃子拉了出去。
闻亭丽就这样被他一路牵着到了床边,陆世澄随手将报纸放到一边,按着她未受伤的肩膀让她在床边坐下。
闻亭丽仰头看着陆世澄,她知道,接下来要轮到陆世澄教训她了。
这些人当中,陆世澄是最有资格生气的,毕竟受伤那日他第一个赶到她身边,住院期间更是无微不至照顾着她。
她却因为一场比赛让自己的伤势再度加重。这事她无法辩驳,试镜时陆世澄也在,她对自己有多狠,他全都看在眼里。
他会是什么反应,她心里也有点没底,偷眼一瞟,他的装扮依旧整洁得无可挑剔,但额角有汗,分明是一忙完就急匆匆赶来了。
她灵机一动,抢先说:“我帮你倒杯水。”
他却再次把她摁在床边,俯身望向她受伤的肩膀,默半晌,擡头用眼睛问她。
【疼不疼?】
闻亭丽忙摇头。
陆世澄一言不发蹲下来看看她腿上的几处擦伤,随后,重新直起身端详她的脸色,看了一会,面色稍霁,从口袋里取出他那个从不离身的小本子,在上头飞快写下几行字递给她。
闻亭丽料定他会劈头盖脸说她几句。例如那一次她在义卖会上惹怒了陆世澄,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让她窘得恨不得钻进地缝。
他只是一贯理性和知礼,但不代表他生气时言辞不犀利。
她恨不得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去看本子的字。
陆世澄望着她笑起来。
【一整天都没好好吃东西,饿不饿?晚上想吃点什么?】
闻亭丽怔忪片刻,心头一松:“我不饿,我现在哪有胃口吃东西,我一直在等你!”
她兴奋地起身,边说边把脸凑到他面前。
“我赢了!我真的赢了,我太高兴了!”
他点点头,是,她赢了,他很为她高兴。
“可是你看上去并不是很开心,你是不是有点怪我?”
陆世澄睨着她。
胜利和荣耀让她整个人在发光。
谁有立场怪她呢?
任何人都没有这个资格,包括他在内。
她是个孤儿,万事只能她自己做主。一个角色对别人来说或许不算什么,对眼下的她来说却是全部,就算只有一线机会,她也会拼尽一切去争取。
哪怕再心疼,对于她这种对于成功的渴望和野心,他也只有选择体谅和理解。
在陆世澄长久而无声的注视中,闻亭丽渐渐不安起来。他的眼神始终是冷静柔和的,让无法她猜透他此刻的情绪。
这大概是两个人自确定关系以来,第一次在某件事上产生龃龉。他自有他的立场,可是她——她也不想在原则问题上退让。
他会不会因此认定她毫不在乎他的想法?她想了想,轻轻抓住他的手:“你听我说——”
陆世澄却摇摇头。
【我没有怪你,因为你没有任何做得不对的地方。这次是我太大意了,才会让坏人伤害到你,下次我会更好地保护你。】
越是深沉复杂的情绪,越是无法用平静的方式表达出来,他写得很快,因而字迹显得有些潦草,然而字体仿佛有生命力一般,一一在纸上跳动着,闻亭丽无意识摸了把纸片上的几行字,一下子竟像触到了他的心,滚烫的,柔软的。
写完之后,他摸摸她的脑袋,动作充满疼惜的意味。
闻亭丽只觉得喉头像堵了一团棉花。
没有指责和规劝,他把“下次注意”留给了他自己,她看着那行字,轻声喊他:“陆世澄——”
陆世澄立即露出认真的神态听她往下讲,他并不知道,他这种温柔专注的样子有多让她倾心。她情不自禁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什么?】他含笑侧头看她。
“我说——”她闭眼吻住他的唇,贴着他的唇瓣喃喃地说,“陆世澄,我真喜欢你。”
***
接下来这几日,陆世澄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里照料闻亭丽。
自从母亲去世后,闻亭丽已经许久没过得这样惬意了,除了吃和睡,什么事都不必她操心,几天下来,不但伤口顺利痊愈,就连气色也比没住院之前养得更好。
在此期间,有一位老熟人前来探望她,是包律师身边的助手律师刘亚乔小姐。
刚好那会儿陆世澄和周嫂都不在,闻亭丽午睡刚醒,就听见刘亚乔拎着一袋营养品在走廊里打听:“闻亭丽小姐住在哪间病房?”
闻亭丽大喜过望,忙对看护说,“那是我学姐,快请她进来。”
刘亚乔一进屋就松了口气。
“还以为自己找错病房了。昨天给你家里打电话,一直没人接,我担心你出事,遂给青萝她们打电话,结果她们告诉我你住院了,究竟怎么回事,身体还好吗?”
闻亭丽笑着说:“没什么大碍,上礼拜不小心把胳膊摔坏了,如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亚乔姐,你找我什么事?”
刘亚乔笑着觑了觑看护,看护后知后觉拿起水壶,等到看护掩门出去,刘亚乔才开腔:“包律师从美利坚回来了,他听说你找过他几次都扑了空,对你深感抱歉,他最近会一直待在上海,让你尽快拿着合同去跟他兑换那笔钱。”
闻亭丽一滞,随即点点头说:“我明天——”
不行,明天她过生日。
“后天行不行?”
“没问题。对了,你们那部戏什么时候开机?沪江大学九月中旬就开会,到时候你既要上课又要拍戏,确定能忙得过来吗?”
闻亭丽笑着说:“亚乔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一向精力旺盛,再说黄姐到时候也会根据我的课程随时进行调整,不会影响我学业的。”
***
当晚,闻亭丽把自己明天出去玩的计划告诉了陆世澄,但她没说为了庆祝生日,只说是好朋友们想要聚一聚。
她拿不准陆世澄是否还记得她的生日,比起自己主动告诉他,她更期待他能够自己想起来。
说这话时,陆世澄正帮她削苹果,闻言像是很意外,擡头朝她看过去。他问她明日会玩到什么时候,需不需要他去接她。
“不用来接我,我大概会——玩到六七点钟再回家吧。”
陆世澄没再多问,一整晚,他都没有主动提起她过生日的事,闻亭丽隐隐有点失望。
第二天一早出院到家,闻亭丽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户透气,周嫂也不知从哪位病友口里听了个偏方,一回家就煮了一锅艾叶汤逼闻亭丽重新洗了个澡,说是这样可以祛病气和晦气。
洗漱完,闻亭丽找出上次那条百合色的洋装穿上,这柔美的颜色相当符合她此时的心境,又将陆世澄送她的粉钻项链戴上,揽镜一照,相当满意,她高高兴兴打扮完自己,又将小桃子捉到自己身边装扮一番。
忽听到窗外的喇叭声,原来是高筱文几个开车来接她来了。
闻亭丽向周嫂撒娇:“要不您跟我们一起去吧,求您了。”
周嫂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可不去,你们一堆小姑娘,我一个半老太太去凑什么热闹。”
闻亭丽只好牵着小桃子出来,周嫂急急忙忙追到门口:“你们下午是不是还要去跳舞?那种地方人多眼杂,万一照看不过来就糟了,要不等中午你们吃完饭,我去把小桃子接回来,上次就跟你说小桃子的鞋子有点挤脚了,不如顺便给孩子买几双鞋袜。”
闻亭丽想了想:“一点半左右您去高家的饭庄接小桃子,正好我想打包几个菜给您带回家尝尝鲜,那家饭店地址在……”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门一开,面前冒出一个大礼盒。
“生日快乐!”赵青萝等人在门口欢声说,“快打开瞧瞧。”
闻亭丽二话不说拆开礼盒上的缎带,里面是一个米色的光滑皮质小手袋。
“在巴黎lelong’s百货公司订的,高筱文说是限量款,全手工做的。怎么样,喜欢吧?”
闻亭丽感动得不知说什么。高筱文和燕珍珍笑着将闻亭丽肩上的背包扯下来,“你如今也算是个公众人物,别再整天背着你这只旧书袋到处跑了,何况今天你是寿星,快换上这新手袋让我们瞧瞧。”
闻亭丽欣然将旧书袋和新皮包全搂到怀里。“我进去拾掇拾掇就出来,你们在客厅等我,周嫂,赶快沏茶。
进屋掩上门,闻亭丽兴冲冲将书包里的钱和枪取出来放到新手袋里,可惜新手袋尺寸太小,想再塞一个皮夹子进去是不行了。
闻亭丽犯起了难,为了请朋友们好好吃一顿大餐,她特地在皮夹子里塞了很多银元,想了想,只好将自己的“百宝箱”从床底下拖出来,把皮夹子放进去,另取了一张银票,预备银元不够的时候再去街上的银号兑换。
又仔仔细细将那份合同塞回箱子里。
忙完这一切,她在床边直起腰,冷不丁看见小桃子站在一旁。
她吓一跳:“你什么时候跟进来的?”
“钱钱,百宝箱。”小桃子蹲下来摸了摸床底的皮箱。
闻亭丽心头一松,还好小桃子没有注意到她那把匣子枪,她忙将箱子锁好,抱着小桃子起来:“是呀,箱子里都是姐姐攒的钱,好多好多钱,可以买好多好多东西,但是这箱子小桃子不能乱碰,走走,我们出去。”
***
几人上了高筱文的车,燕珍珍和赵青萝一左一右霸着小桃子不松手,闻亭丽被迫坐到前方的副驾室里,见座椅上堆着一沓报纸,便随手翻看起来。
凡是电影相关类的报纸,铺天盖地都是黄金影业公司试镜比赛的新闻,每篇文章的末尾都会不例外提一句“闻小姐神龙见首不见尾,笔者深憾未能采访到其本人。”
“瞧见了吧,这次你试镜算是出名了。”高筱文说,“大家都好奇究竟是什么的电影天才能压过玉佩玲周曼如这样的大明星,还有谣传说演员其实早就内定了,玉佩玲她们不过是黄金公司为了制造热度的牺牲品,现在大部分影迷都在为她们打抱不平,对于你和黄金影业,影迷们大多没什么好感。”
赵青萝在后头接话:“闻亭丽,我劝你这几天就别看报纸了,那些难听的话我怕你看了糟心。”
闻亭丽却对此看得很开。
“嘴巴张在别人身上,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电影总归要上映的,我这个新人究竟是不是靠走后门入选的,等他们看了电影自有定论。”
燕珍珍一拍手:“你们听听,我真喜欢她这副骄狂派头。”
高筱文哼笑:“别人是鲜花,她呢,是仙人掌,渴不死,晒不死,风吹不倒,雷劈不动——”
闻亭丽听得直笑,可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花花电影》上的另一则新闻攫住了。
该报道附了一张照片,照片中心是玉佩玲,旁边有个年轻男子的侧影,两人距离非常近,很明显是偷拍的,因为照片上男子的轮廓有点模糊。
但闻亭丽一眼就认出那是陆世澄。地点她也瞧出来了,正是那日试镜比赛的走廊上。
标题是【近日又一豪门公子拜倒在电影皇后玉佩玲的石榴裙下。】
文中写道:“当日天气炎热,该豪门公子为了追求玉小姐,竟专程赶到试镜场外守候,一直守到下午才离开。此人受过高等教育,身家万金,为人低调谦和,向来受沪上名媛青睐……此番痴情举动,不知能否俘获玉小姐的芳心。”
全文没有提到陆世澄的大名,但正文里隐晦地提到了几处陆家的背景,让人不难猜到文中说的就是陆世澄。
不必猜,这稿子定是玉佩玲身边那个叫陈茂青的经理发布的。
有了这桩绯闻,即便当天试镜赢的人是小蝶君或是周曼如,坊间的注意力也会被玉佩玲一人全吸走。被人追求并不损及她的个人形象,反而有利于为她争取到一些符合她自身魅力的剧本和角色。
偏偏那天的比赛爆出了她这个大冷门,陈茂青的如意算盘最终落了空,否则这几天电影类的报纸恐怕全是玉佩玲和陆世澄的花边新闻了。
高筱文忍不住问:“这上头写的是陆公子吧?玉佩玲我也打过几次交道,她本身人不坏,最坏的是她身边那个陈茂青,这人是电影界的老油条,一贯喜欢用这种下三滥的方式帮手底下的女明星抢风头,对了,陆公子知道这件事吗?难道他就任凭他们乱写?”
燕珍珍嗤之以鼻:“他们巴不得陆家回应呢,一旦陆家站出来跟他们扯花头,在外界眼里无异于不打自招,这件事可就永远撕扯不清了,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像陆世澄这样,理都不要理。”
正说着,前方传来一阵热闹的爆竹声,原来已经到饭店了。
这家由高庭新兄妹新开的饭店名叫“鼎新大饭店”,取“革故鼎新”之意。
在做生意这一块,高庭新公子是越挫越勇,继上次投资逸菲林百货公司失利后,这次他决定从小本买卖开始做起,比起高家的其他买卖,一家粤式酒楼固然是毫不起眼,但与同类餐馆相比,也是声势不凡,今天是开业第一天,高家请来了好些客人来捧场,不是达官丽殊,就是商界巨子。
进去一看,装修豪华到了令人咂舌的地步,大厅铺满了从苏门答腊运过来的柚木地板,就连盥洗室的壁灯据说也全是从意大利国订制的手工水晶灯。
高庭新听说妹妹带了一帮朋友来捧场,亲自迎下楼来,看见闻亭丽,俊脸上浮出一丝笑容。
“不得了,大明星来了。”说着便指挥仆从将一行人领到二楼的贵宾包厢落座,自己立在桌边,将胳膊扶在闻亭丽的椅背后面,“听说闻小姐是今日的寿星?正好赶上鄙店隆重开业,岂不是喜上加喜,想吃什么随便点,这桌由我来买单。”
闻亭丽面含笑容,身子却不大自在地向前面倾了倾,高筱文拍开哥哥那只绕在闻亭丽肩后的胳膊。
“说话就说话,能不能把你的臭手拿开。”
高庭新一脸无辜把手举得高高的。
“高筱文,你扪心自问,我何时打过你这班同学的主意,哪一次不是对她们客客气气的?再说,闻小姐她已经有了——”说着一笑,“你们慢慢吃,我去招待别的客人。”
众人只得笑脸相送,重新落座后,赵青萝一边翻看菜单一边问。
“黄姐怎么还没来?”
“外头是不是黄姐的声音?”
黄远山像是遇见了什么熟人,在门外说了好一会才进来,一进门就说:“筱文,你们高家可够有面子的,光是上楼这几步,我就碰见了公共租界工部局局长、法租界巡捕房警长、王家白家孟家一干人,这一路忙着打招呼,脸都快笑僵了。”
“刚才你跟谁在外头说话?听声音好像有点耳熟。”
黄远山瞟瞟闻亭丽:“哦。一个熟人,年纪有点大,说了你们也不认识。怎么样,菜都点好了吗?”
“请客的老板还没到,我们怎敢点菜。”大伙笑道。
一顿饭吃得热火朝天,吃到一半时,小桃子要上厕所,燕珍珍饮料喝多了也告内急,闻亭丽便和妹妹同燕珍珍一起出来。
这间酒楼设计得相当洋派,两个相邻的包厢旁内各自有一扇暗门,进去即是一间精致的公共盥洗室,另有女士专用的化妆沙龙,里头摆了几张供人休息的桃红色沙发。
闻亭丽带妹妹上完厕所,就听隔壁的休息室有人说话:“最近怎么全是这桩新闻,这位姓闻的小姐名字好耳熟,喔唷,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就是当初跟乔家大少爷谈过的那个女学生?”
“是她。当晚只说她是宝心的同学,可是我记得一整晚杏初都把这女孩带在自己身边。”
另一人忍不住冷笑道:“瞎讲八讲,我们杏初什么时候把这位闻小姐带在身边了?明明是她想借着宝心同学的身份接近杏初而未得逞,你们忘了?当晚乔家就因看出她是什么货色把她撵走了,下贱胚子就是下贱胚子,瞧,这不是马上就要当戏子了。”
“你们可别小瞧她,听说她最近正跟陆家的少爷来往,有一次我女儿去卡尔登看电影,凑巧看到陆世澄跟闻小姐入场,听我女儿说,陆公子很把这位闻小姐放在心上,对她车接车送的。”
“那——为什么这篇新闻又说陆世澄在追求玉佩玲?喏,这说的是陆世澄吧,究竟哪个女朋友才是真的?”
乔太太却笑了:“先不论玉佩玲是不是真的,反正陆世澄跟闻亭丽不可能是真的。别以为男人都是色迷心窍的货色,他们个个心里精明得很,陆家如今虽是陆世澄当家,陆老太爷却还在世,陆老太爷岂会同意孙子娶个穷家女进家门?要钱没钱,要门第没门第,要前途没前途的,哪个男人会同她认真?不过是玩玩罢了。”
闻亭丽一怒之下,便要冲出去,谁知刚一动,就发现自己的右手被人紧紧抓着,低头就见妹妹睁大眼睛痴痴听着,一脸的惊恐和不解。
闻亭丽只得又把一肚子的火压回去,温声对小桃子说:“我们先去上厕所。”
燕珍珍却无论如何吞不下这口恶气,恨恨然对闻亭丽说:“不狠狠教训她一次,她只会越来越过分。”
说着撸起袖子闪身出去,冷冷笑着说:“我当哪位太太这样嘴碎,原来是乔太太。我跟闻亭丽是同班同学,我怎么不知道她是你说的这样?张口贱胚子,闭口没人要!真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一个体面的太太口里说出来的,你是不是忘了你也有女儿?你也配做一个女人和母亲?!”
乔太太愣了愣,旋即黑着脸斥道:“你又是从哪蹦出来的?躲在后头听墙角,一点家教都没有。”
另外几位太太赶忙帮腔:“小姑娘不要太凶哦,乔太太究竟是长辈,你怎能这样说话?!”
“做长辈就该有做长辈的样子,乔太太欺负闻小姐不是一次两次了,上次在仙乐丝门口,想必亚乔姐已经告诉过你造谣生事的后果,这才过了多久,您就忘记上次吃过的教训了,要不要我们再把刘大律师再请过来给您上上课?”
乔太太平生最恨之事,莫过于那次在仙乐丝被闻亭丽当众殚压得无法还手,如今燕珍珍旧事重提,登时让她气得浑身发抖。
“你还敢提上次的事,那不过是你们的同伙帮你们拉偏架。刚好今天我也有两位律师朋友在场,不如请他们再帮忙评评理。”她抓住燕珍珍的手向外拖,不堤防被闻亭丽一把甩开。
“乔太太。”闻亭丽目光凌厉,冷飕飕地说,“见好就收吧!”
乔太太颈后一凉,短短两月不见,闻亭丽身上似乎多了一些东西,那双与她平视的眸子里,分明藏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刀,刀锋向外,伺机而动,说话时不见急躁,反而沉稳有度,这哪还是初见时那棵任人摧折的脆弱小树苗,竟隐约有一点参天大树的影子,脚下有根,无法撼动。
这种危险的气息,乔太太只在那些亡命之徒身上见过,她莫名觉得犯怵,更多的是困惑,对峙间,气焰不由得矮了三分。
***
“你——”
这时,两边包厢里的人都听见了盥洗室的动静,纷纷探头出来看。
闻亭丽面不改色将燕珍珍从乔太太身边拉开。
黄远山一看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气急败坏将文太太拖到一边:“江姨,您怎么老是找闻亭丽的麻烦?”
乔太太故作镇定擡手理理自己的鬓发:“我找她的麻烦?我才没这个闲工夫。刚才我们几位太太在休息室里闲聊,这个小姑娘突然就冲出来教训我,不信你问赵太太她们。”
“好了好了,没事了。”几位太太出来打圆场,“远山,原来你跟闻小姐关系这样要好?闻小姐,听闻你即将出演黄金公司的重头戏?恭喜恭喜,方才真是一场误会……乔太太,我们不是还要去对面的卡蒂埃珠宝店取首饰吗?反正饭也吃完了,要不就走吧,顺便消消食。”
***
闻亭丽和燕珍珍被人簇拥着回了包厢。
坐下后,闻亭丽不放心看看小桃子,小桃子倒是没哭没闹,但有点呆呆的。也不知是被乔太太的那番话吓到了,还是有点困了。
闻亭丽心里只懊悔不该带妹妹出门,忙倒果汁给小桃子喝。
“江姨她——”黄远山疲惫地揉着脸,“算了,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亭丽,今天是你的生日,千万别为了这种无聊的人和事生气。”
“就是就是,我们才不要被那种人扫了兴致,燕珍珍,方才在阵前,你可谓骁勇无敌,来,奖励你一块排骨。”
“啐,把我当张飞了?”
大家都笑了,闻亭丽也重新露出笑容,兴致勃勃地举杯。
小桃子在吃了一份甜点后,也恢复了精神头,仰着小脑袋,叽叽喳喳地要吃这要吃那,闻亭丽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这顿饭一直到两点钟,快散席时,周嫂终于露面了。
“您怎么这样晚才来?”
周嫂在门口笑着跟众人打声招呼,神神秘秘将闻亭丽拖到外头,。
“跟你说件事。”
原来,周嫂不是到得太晚,而是到得太早。
其实她十二点多就到楼下了。可是她想着,在上楼接小桃子之前,不如先去把孩子的鞋袜买好,这样等接到小桃子,就能直接带孩子坐车回家了。
这一逛才知道,这跑马厅附近的百货商场价钱都很离谱,店里小孩子的鞋袜竟比大人的还要贵,像她这样俭省惯了的人,是绝对舍不得花这样多钱买一双小儿鞋的,尽管闻亭丽给她的钱足够多。
末了,她决定到布料行裁几块布回家自行做算了,不料布料行的料子也比别处贵上许多。
她在街上逛了一个小时,到头来一无所获,后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走到了一家顶气派顶辉煌的洋行门前。
只一眼,她就瞧出这家店与众不同,门头悬着海棠红的丝带,橱窗里的灯光亮如繁星,门厅的地板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竟灿亮得像镜子,真担心走在上面会打滑。
招牌上面是一串外国字,周嫂一时没弄明白这洋行是卖什么的,在好奇心的驱动下,便将额头贴到玻璃窗上往里看,只见店里的人仿佛镀着一层异样的金光似的。
正瞧着发愣,店里一个西崽冲出来驱赶她。
“走走走,不要在门口乱看。”
周嫂忙要走开,忽听有人讶然道:“周嫂?!您怎么在这儿?”
一回头,就见陆世澄和邝志林从一辆车上下来,说话的恰是邝志林。
陆世澄瞥一眼西崽,西崽马上换了一副面容。“陆先生,我不知你们是认识的。女士,刚才多有冒犯,我向您道歉。”
陆世澄看看四周,又好奇看看周嫂的身后。
周嫂仍在发愣,邝志林却知道陆世澄想问什么,笑问:“周嫂,您一个人出来的?闻小姐和小桃子呢?”
周嫂如梦初醒,忙将今日她和闻亭丽的一番安排说了。
“我就转啊转啊……不知怎么就转到这家店门口,谁知道在这里碰见了陆先生和邝先生,真是巧。”
这当口,一个中年经理推门出来,热情地对陆世澄说:“陆小先生,您真准时,东西都准备好了,就等您亲自过目了。”
就这样,周嫂云里雾里跟随陆世澄进了这家水晶宫一般的珠宝店。
店里只有零星几个客人,个个衣饰非凡。
陆世澄旁若无人领着周嫂向里走,周嫂也不敢乱看,很快就如贵宾一般被安排坐在一间暗紫色的贵宾厅里,身后是一间内室,一堆经理和洋人忙着在里头伺候陆世澄。
邝志林在另一端打电话,稍顷,走到近前向周嫂含笑赔了一声罪,就自行到里头找陆世澄回话去了。
于是乎,小厅里只剩下周嫂一个,时不时有人将水果点心送到她面前来,人人都对她客气得不得了。
周嫂一句也不敢多说,一下也不敢乱动,正襟危坐待在那儿,只时不时竖起耳朵听听里头的动静,内室的仆欧一直在跟陆世澄说外国话,她也闹不清陆先生究竟是来谈生意还是来买东西的。
忽听楼梯上传来高跟鞋的声音。
几位珠光宝气的太太下楼来了,领头的那位太太说:“乔太太,恭喜你新得了这样漂亮的一对耳坠子,换我是你,天大的气也该消了。”
另一位太太似是笑着哼了一声。
“乔太太素来不是爱生气的人,只怪今天那两个小姑娘自己跳出来找麻烦,我们闲聊我们的,她们倒认真问责起来,也不知哪来的野孩子,真是一点规矩也没有。”
“她那样的出身,能懂规矩才怪。”有人讽声笑道,“我算是想通了,这小贱人突然变得如此嚣张,无非是因为要当电影明星了,要么就是新交了陆世澄做男朋友,她以为自己有了靠山,就可以不把乔家放在眼里了,真是做梦。”
至此,周嫂终于听出了门道,不由得当场变了脸色,竟是那位难缠至极的乔太太。
太太们跟着笑道:“小姑娘还是太年轻,不知这世上就数男人最靠不住,真要把男人的青睐当做资本,就等着一场空吧。方才那篇新闻上可是写得清清楚楚,陆世澄最近又在追玉佩玲小姐——”
话音未落,一位女店员走到楼梯前低声打断几个人。
“乔太太,周太太,刘太太!”女店员紧张地指指贵宾室这边。
几人纳闷地往下一看,却只看到一个装扮寒素的半老太太,正要喝问女店员在搞什么鬼,忽见一个年轻男子从贵宾室里出来。
店堂里倏地一静。
这人径直走到光线下站定,仰头朝楼梯上的几人看去,明明是那样漂亮的一双眼睛,却像锥子似的,简直能刺穿人的心。
乔太太双腿直发软,却强装镇定对旁人说:“我们走。“
这时,贵宾室里一个洋人追到陆世澄身后,用蹩脚的中文请示道:“陆先生,再同您确认一遍,这上头是用中文字烫上‘闻小姐生日快乐’吗?”
洋人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红色锦盒,一看便知里头装着贵重首饰。乔太太回头一看,脸色愈发难看。
陆世澄没有接洋人的腔,却示意邝志林将乔太太拦住。
“乔太太。”邝志林脸上惯有的世故笑容不见了,语气相当冷淡,“我们不清楚你究竟跟闻小姐有什么过节,但我们已经不只一次听到你当众诋毁闻小姐了,这行为相当不体面,既侮辱了闻小姐,也降低了你自己的人格!作为闻小姐的朋友,我们希望乔太太以后对闻小姐放尊重一点。这不是劝告,而是郑重的警告!仅此一次,希望闻太太不要再做一些让自己后悔莫及的事。”
他一句一句慢条斯理说着,丝毫不见戾气。然而每说一句,乔太太的心就抖瑟一下。
她倒不是非要跟闻亭丽过不去,只怪这段时间家里糟心事太多。老爷处处碰壁,儿子儿媳也不省心,莉芸原来不是怀孕,而是月事不调,最近正忙着吃药调理身体,杏初虽然每晚按时回家,但一颗心不知道落在何方。
最气人的是,宝心这孩子最近也开始学得不听话了,不但不肯接受家里安排的相亲,还整日嚷着要去北平念书。
面对这失控的局面,乔太太感到深深的无力,她这个做母亲的,难道还能害自己的孩子不成?这些年她为这个家做了这么多事,为什么到头来只换来子女对她的抱怨。
要是丈夫争气些,她平常又何需如此处处要强,不,杏初和宝心从前不是这样的,归根结底,这些变化是从兄妹俩认识闻亭丽开始的,所以她一看到闻亭丽就来气。
但——陆世澄那静若寒潭的眼神让她知道,方才的这番话里,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警告是认真的,对闻亭丽——似乎也是认真的。
她不禁暗自咬了咬牙。
但是心里再不服气,面上也只得服软,为了解决资金上的困境,丈夫最近一直在托高庭新帮忙牵线向陆家的银行办贷款,她作为长房的当家人,更是舍下脸面四处奔走,不然今天也不会专门跑到高公子的新店来捧场。
像高家这样的暴发户,乔家以前何曾放在眼里过。
这些都不提了。她只知道,要是把陆世澄得罪狠了,乔家将来的日子绝对会比现在难过十倍。
她只得嗬嗬笑起来,只是笑声像吞了一把沙子似的干涩难听。
“话说起来,想当初闻小姐转到务实中学去念书,还是我帮忙办的,我怎会故意为难她呢,误会,只是一场误会,闻小姐那边,还请陆先生帮忙转达我的歉意。”
***
周嫂虽然没念过什么书,却很会讲故事,当时的场景被她描绘得活灵活现。
“那么多店员,那么多朋友,大家就那样看着乔太太向陆先生赔罪,乔太太那面色比死人也好看不了多少,我瞧她那样子,前头心里有多气,后头就有多解气!叫她整天欺负人,如今也碰到硬茬了吧。”
闻亭丽一声不吭听着,她倒不因为乔太太服软觉得解气,或者说,她从来没有深恨过乔太太。自打听过邓院长那番话,她就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在乔家那种封建大家庭,乔太太也只不过是个被困在牢笼中的傀儡而已。
让她开心的是陆世澄的态度,他总会光明正大站出来维护她,而且,亏他昨天晚上装得没事人一样,原来他压根没忘记今天是她的生日。
真想问问周嫂有没有瞧见锦盒里是什么东西,但最终决定保留一点神秘感,于是强忍着,只将小桃子抱出来交给周嫂。
赵青萝和燕珍珍则帮着在街边叫了一辆黄包车,大伙在原地目送周嫂和小桃子离去,这才笑嘻嘻结伴去往仙乐丝。
闻亭丽痛痛快快在仙乐丝玩了一下午,期间在舞池里遇到了好些务实、秀德、甚至慧珍女子中学的女学生。
大家都是因为暑假无事才相约出来跳舞,听说今天是闻亭丽过生日,这些女孩干脆也加入了庆贺的大军,跳舞的跳舞、玩桥牌的玩桥牌,玩得不亦乐乎。
玩到五点半时,闻亭丽终于有点坐不住了。
说好这个点就散的,可是朋友们似乎没有散场的意思,她不忍心扫朋友们的兴致,只得装作无事的样子,笑哈哈跟大伙跳舞、聊天。
末了,还是众人当中阅历最深的黄远山看出闻亭丽心不在焉。
她擡腕看了看时间,笑着拍拍手说:“昨天我只订了下午场,时间已经快到了,大家若还有兴趣继续跳舞,我立即跟老板续一个夜晚场继续跳,假如想换个节目,譬如去看电影、吃冰淇淋什么的,那就不必再续订了。”
“走吧走吧,先吃东西再看电影。”
女孩们一呼百应,闻亭丽趁机溜到帐房去买单,结果被告知黄远山昨天就结了账。
她只得摸出一把小费交给洋领班,让他速速到对面大光明影院买二十一张头等票,刚才她数过了,在场的女孩子一共是二十一名。
“等她们到了电影院门口,你就把这些电影票拿出来给她们,就说已经付好钱了。”
这话恰巧被路过的同学听见:“这是怎么回事,专门请大家看电影,自己却急着要走?”
闻亭丽一个劲地强调自己并不急着走,只是家里临时有事需回家一趟。
赵青萝扑哧笑出声。“是是是,你不急,那就请你多待一会吧,诶诶,怎么又跑?”
黄远山更是促狭地帮闻亭丽叫了一辆黄包车,推她上去,又假模假式吩咐车夫说:“她说她不急,一点也不急,路上慢点走就行了。”
闻亭丽什么也不说了,只笑着对朋友们招招手。
看看时间,到底还是晚出来了半个钟头,陆世澄一向守时,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在她家等了一个钟头了。
现在的她归心似箭,恨不得嗖地一声飞回家,谁知刚走一会,天上哗啦啦下起了倾盆大雨,车夫被浇得眼睛都睁不开,不得已停下来到后座找斗篷。
偏在这时,街上有汽车疾驰而来,还好闻亭丽眼尖及时提醒车夫一声,不然两个人都要被这不看路的汽车撞翻。
饶是及时躲开了,车夫仍在雨里摔了一跤,膝盖似是摔破了,坐在雨地里灰心丧气地说:“小姑娘,你再叫别的车吧,我、我是走不动了。”
这车夫的可怜光景让闻亭丽想起自己的父亲,怎忍心苛责,照旧将车费付给了他,自己急急忙忙跑到电话局从车行重新雇车。
可气的是,暴雨天叫车的人格外多,连续打了四通电话,一辆车都没叫到,整整在电话局里耗了半个多钟头才等来一辆车。
***
陆世澄敲了敲闻家的大门,门内很快响起脚步声。
周嫂开门见是他,忙笑道:“陆先生!快请进!”
陆世澄礼貌颔首,进屋后下意识看看四周。
“我们小姐还没回来。”周嫂热忱地说,“不过应该快了,您先坐,我给您沏茶。”
陆世澄目送周嫂进了厨房,在沙发上坐下。
这是他第二次正式拜访闻家,客厅里的摆设跟从前一模一样,只是茶几上堆满了这次医院给她开的药片,闻亭丽自己的一本英文书也放在上面,书页上贴着图书馆的借阅标签,是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
她向来喜欢读戏剧,陆世澄俯身拿起来翻了翻,又看向客厅左手边的斗柜,那上面摆着闻亭丽读小学时登台表演《西游记》时的照片。他走到斗柜前饶有兴趣地端详相片里的她,那时候的闻亭丽一团稚气,可是她连猪八戒都演得那样好。
此时恰是黄昏,卧室的房门都开着,迎着侧橘黄色光线望去,忽想起自己在她家养伤时的情形,不禁有些失神,从怀里取出首饰盒和一封信,将其轻轻放到茶几上。
他希望她一进家门就能看见自己送她的生日礼物。
“陆先生,请喝茶。”周嫂的话声打断陆世澄的思路。
周嫂有点局促,放下茶盏后并不敢顺势拉着陆世澄说话,依旧带着怯怯的笑容退回了厨房。
陆世澄独自坐在那儿喝茶,可是坐久了究竟有点无聊,于是百无聊赖拿起茶几上的一叠识字卡一张一张抽着看。
在这个稍显简陋的家里,随处可见儿童物品,识字卡、小玩具、小零食……每一样都充满了稚趣,每一样倾注了闻亭丽对妹妹的爱心和耐心。
她是那样爱护自己的家里人,这一点,他第一次来她家时就知道了。
对了,怎么没看见小桃子,忽听某个房间里传来小孩子奶声奶气的梦呓声,看样子还在午睡。
不知不觉天都黑了,可是闻亭丽还没有回来。
一看钟,已经七点半了。
周嫂讪讪出来撚亮客厅里的灯。陆世澄起身,稍后才明白,这个家全靠闻亭丽一个人支撑,所以处处俭省,连用电也得算计着来。
“小姐多半在路上了。”周嫂搓了搓手,“要不我给她几个同学打电话问问?”
【不必,我等她好了。】
忽听噼里啪啦一阵响,外面居然下起暴雨来。
陆世澄望着露台上那白茫茫的雨幕,开始担心闻亭丽出事,到厨房请周嫂出来给邝志林打电话。
邝志林很快就回了话。
“仙乐丝的领班说,闻小姐跟她的同学六点多就在仙乐丝门前就分了手,那帮女孩去对面看电影,闻小姐则自行坐黄包车离开了,雨这样大,用车的人多,怕不是堵在路上了?需要我立即派人去接吗?”
陆世澄对周嫂点点头,周嫂便对那边说:“就那麻烦邝先生了。”
挂断电话后,陆世澄对周嫂做了个“不必担心”的眼神,自行回到沙发坐下。
周嫂却有些不知所措,为了缓解气氛,笑着开口说:“陆先生,要不——”
话头刚起,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屋里蹿出来。小桃子睡醒了。她今天出去玩得太兴奋,回来后坚持玩到快五点钟才趴到床上睡着了,这会儿刚醒来,表情还有些迷迷糊糊的,陡然看见客厅里的陆世澄,不禁呆住了,过了会,懵懵懂懂朝他冲过去。
陆世澄无声一笑,半蹲下来接住像火车头一样冲向自己的小桃子。
“小桃子,还不快跟陆先生问好。”周嫂试图将小桃子从陆世澄的手臂里抱起,“乖囡,我们先去洗把脸好不好,当心把口水蹭到陆先生衣领上。”
陆世澄却浑不在意,被小桃子拉着起了身,跟着她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路过茶几时,小桃子指了指那个首饰盒。
周嫂吓得忙说:“那是陆先生带来的,小桃子不许乱碰。”
小桃子很懂事,改而指向自己新得的小棋盘。
陆世澄指了指,想玩吗?
小桃子高兴点头。
周嫂放下心来,回到厨房里为陆世澄续了一杯茶,出来笑道:“从来没见过像陆先生这样有耐心的年轻人。对了,今天在那家洋行多亏陆先生帮小姐出头,不然那位乔太太一定会越来越过分的,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这个女人实在是——”
小桃子正忙着跟陆世澄玩棋子,听见“乔太太”这三个字,仿佛大受刺激,气呼呼地说:“坏人!大坏蛋!”
陆世澄了然地摸摸小桃子的脑袋,小桃子小脸绷得紧紧的,拖着陆世澄就往里走。
“打坏人去!”
周嫂回过神来,忙追上去:“使不得,那是你姐姐的房间。”
小桃子却死活不松手,很快就拖着陆世澄推开了闻亭丽的卧室。
陆世澄停在门口不肯进,他指指房里,对小桃子摇摇头。
【没有你姐姐的同意,小桃子不能带任何人进你姐姐的房间,懂吗?】
小桃子却十分激动不安,眼看自己拖不动陆世澄,居然自行跑到了闻亭丽得床边。
一进去,便吃力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皮箱,又翻出闻亭丽的书包。
陆世澄果断走进房间,准备将小桃子抱出来。
小桃子却已经从皮箱子掏出一个皮夹子给陆世澄看:“钱钱,姐姐有很多钱钱,姐姐不是赤佬,坏人不许欺负姐姐。”
陆世澄先是一怔,随即默然,连周嫂也隐约明白了几分,想必乔太太说小姐的那些污糟话,全叫这孩子听见了。
孩子哪分得清人话和鬼话,只当乔太太说的是真的。这孩子大约在担心陆先生会像乔太太所说因为嫌弃闻家穷酸而不认真对待姐姐,
想通这一切,周嫂瞬间体谅了小桃子的一系列古怪行为,这孩子,在用这种方式为姐姐撑腰。
果不其然,陆世澄不但没有嘲笑小桃子,还相当配合她。
只见小桃子歪着脑袋拍拍皮箱:“ru先生的钱钱多,还是姐姐的钱钱多?”
陆世澄毫不犹豫指指闻亭丽的皮箱。
小桃子满意了,一股脑将箱子里的几张支票和合同摆在陆世澄面前。
最大的是那份合同,她认定那是大钱,特意将它翻给陆世澄看。
“姐姐有大钱钱。”
陆世澄无奈笑着,欲将其合拢塞回箱子,无意间一瞥,仿佛在在合同的扉页上看到了“陆世澄”三个字。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一看,笑容一下子凝在脸上。
***
闻亭丽对着车窗外不断眺望,一场雨足足耽误了她一个多钟头的工夫,好不容易到家了,雨却突然变小了,真是够气人的。付好钱下车,一眼就看见陆世澄的汽车停在楼下,心中一喜,三步并作两步上台阶。
到了门口,她一边用手帕抹脸上的雨珠,一面从新包里掏钥匙开门,奇怪的是,房内竟然异常安静。
开门一看,客厅里一个人都没有。
闻亭丽在鞋架边换鞋,口里喊道:“周嫂,周嫂。陆先生呢?是不是到巷口接我去了?”
忽瞧见茶几上放着一个海棠红首饰盒和一封信,疑惑之下,忙上前拿起。
只见信皮上写着:闻亭丽女士亲启。
那是陆世澄的笔迹。
笑容一下子爬上了闻亭丽的脸颊,她高兴地捧起首饰盒和那封信,却没有急着打开盒子,四下里一环顾,瞧见过道尽头的露台上有人。
虽然隔着一扇落地玻璃门,但她一眼就看出那是陆世澄的身影,难怪他没听见客厅里的动静。
这时周嫂牵着小桃子从厕所出来了,看见闻亭丽,着急地跺了跺脚:“你怎么才回来,陆先生都等你几个钟头了。”
闻亭丽蹑手蹑脚推开门,顺手将首饰盒放到阳台的藤桌上。
慢吞吞走到陆世澄身后,出其不意地,她踮脚捂住他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
陆世澄没有任何回应。
“喵呜、喵呜。”闻亭丽调皮地叫了两声,继续捂着他的眼睛,含笑绕到他面前,这时,陆世澄极.慢地、极僵地将她的两只手从自己的脸上扒下来。
闻亭丽心头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怎么了——等太久,不高兴了?”
陆世澄回头朝她看过来。
闻亭丽心头一跳。陆世澄的目光竟像是万丈寒冰,将她的笑容冻在了脸上。
她有点发懵,正要牵住他的手,不期然看见他的手里攥着一样东西。
一股凉意从她的脚底直蹿至全身。
那份合同!
那份她跟包亚明律师签订的,报酬高达两千大洋的合同。
她的后背开始冒冷汗,这东西明明一直锁在她的皮箱里,怎会突然跑到陆世澄的手中。
她有点慌了,陆世澄的表情太不对劲,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她这个人,就那样用一种陌生的,冰冷的眼神盯着她。
她忙要开口解释,一肚子的话却骤然卡在了喉咙里。
想必他已经看得很清楚,这份合同,恰是当初她一再接近他的初衷。
那上面明明白白签着她的名字,清清楚楚按着她的手印,被藏在她的床底下,没人可以栽赃。
她忽然欲哭无泪。
“我……”只说了这一句,陆世澄扬手一挥,将那份合同甩到她脸上。
哗啦啦一声响,薄薄的纸张伴随着夜风轻飘飘落到地上,被风吹开的地方,恰是写着“两千大洋”那一页,无比讽刺。
闻亭丽失神地看着两人脚下的合同。陆世澄拔步就走。
闻亭丽如梦初醒,追上去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身。
“我承认!这合同是我签的!”她的眼泪簌簌而下,“但那都是从前的事了,那段时日我父亲住着院,我的日子非常艰难,要不是有人帮了我一把,我早就活不下去了,为了回报对方的恩情,我才答应帮忙调查你的——可是很快任务就结束了,那之后,每次与你交道都不再带有任何目的,我对你动了真心,我早就爱上了你!这些事你都知道的。”
陆世澄侧脸线条若隐若现,显示他正紧紧咬牙。
她那样会演戏,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没人能猜透,他只知道,这份合同是她自己亲笔签署的,什么卫英帮?打从一开始,她就满口谎话!打从一开始,她就是带着任务来的。
可笑他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汩汩流血,每呼吸一下,那地方就剧痛无比,迎面瞧见藤桌上的首饰盒,更觉得双眼刺痛。
在这光线黯淡的露台里,鲜明的海棠红也仿佛变成了肮脏的黑色!
他猝然将首饰盒拿起来,当着她的面打开盒盖。
闻亭丽那双含泪的黑眼睛,被盒子里的宝光映得一亮。
那是一串鸽血红的红宝石项链。
每一颗都有大拇指盖大小,形状饱满,颜色殷红,宛如一颗颗跳动的心,盒盖底下是洁白的缎面,上面烫着一行金字。
【祝闻亭丽小姐生日快乐】
闻亭丽心如刀绞,可惜眼前凝了一层厚厚的泪壳,无法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只见他面无表情从盒子里抓起那项链,作势要将其扔出露台,闻亭丽瞳孔一缩,踮脚抱住他他的胳膊:“求你!求你别这样伤害你自己的感情,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
陆世澄胸膛剧烈起伏,眼睛里像燃着两小簇熊熊火焰,不等她再次开腔,手掌一松,让那条项链垂落在她面前。
那串流动的红光就那样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
她含着眼泪,错愕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从容地将项链系到她的脖颈上,打量一晌,然后缓缓擡眸,用无比讽刺的目光望着她。
【这大概是你想要的吧。】
他毫不留情返身推开阳台门,向外走去。
闻亭丽哭着再次抱住他的腰身:“你好歹听听我的心里话再发脾气!从头到尾我没有欺骗你的感情,相处至今,能告诉你的事,我从不会向你隐瞒一个字,只这一件,只这一件!因为牵连太广,所以才没办法向你阐述清楚,可是,我对你是不是真心,你一定能体会得到——”
却被他一把甩开。
她跌坐到藤椅上,惶然抓起桌上的那封信,拼了命地追上去。
外头仍在下雨,等她追到楼前,陆世澄已经驾车离开了。
她果断跑到陆家最初安排下来的那帮护卫面前。
“麻烦你们,赶快送我去陆公馆。”
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第一次开口请陆家的人帮忙,竟是为了追陆世澄。
***
开到半路时,车窗外的雨丝再次变成了倾盆大雨。
闻亭丽却对窗外的雨声无动于衷。她读着手里的信,拼命咬住手指才不至于哭出声来。
【亭丽:
今天是你的十九岁生日。
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生日礼物,也不知你会不会喜欢。
我想尽量隆重些,毕竟这是我们相识之后为你过的第一个生日。
说来有些遗憾,我原盼着经过一段时日的悉心治疗,我的哑疾能有所好转,可惜几位大夫想了许多办法,最终没能奏效。他们说我的声喉完全没有问题,无法开口也许只是欠缺一个契机。
不管怎么说,直至你过生日的这一天,我依旧没能如愿开口同你交流,一些想对你说的话,只好再次写在纸上了。
我猜你看到这里会笑,我不是一个擅长说情话的人,正如有一次你问我究竟何时对你动的心,我全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过我很确定,第一次见你就对你印象很深了。
那一晚在黄金剧院的后台房间里,由于你的突然闯入,那枚本该射向我的子弹,不巧擦过你的手臂。
你因为担心自己会死,当场就吓哭了,知道只是皮外伤后,你又噙着眼泪笑了。
我由此误以为你是个没有经历过风雨的千金小姐,可后来我才知道,那时的你正独自一人支撑自己的家庭。你哭,是因为担心你出事之后,你年幼的妹妹和你病重的父亲会无人照料。
那之后,不管何时见你,你脸上总有笑容。你可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看你笑,似乎一切都可以在笑中解决,没什么大不了。
为了生活,你拍戏、送报、照顾自己的父亲、参加各类比赛,风里来雨里去,累病了也不抱怨。
诚如邹校长所说,你是一个生命力很强的人。
唯一一次看你发怒,是那晚在仙乐丝你跟乔太太打架,你打得很凶,像一只尖刺竖起的小兽,我担心这件事无法善终,本想暗中帮你一把,结果你不但自己顺利解决了问题,还解决得那样漂亮。
夜里回到家,我忍不住会想起你对乔太太说的那些话。你说她可怜,你说你的人格比她高尚一百倍。想着你说这些话的神态,我不禁会失笑。
对你的怜惜和爱慕,就是从那些时日开始的吧。
只是我自己没有察觉。
我猜你又要笑了,我承认,在我因为重伤住进你家之前,这一切就早早地开始了。即使没有那次意外,我也会很快弄明白自己有多喜欢你的,在你家养伤的那段经历,只不过是让我对你更加倾心而已。
时至今日,我对你的爱已经深到令我自己都意外。
如果爱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那就让行动来说话。
我考虑了很久,最终挑了这条项链做你的生日礼物,自古以来,红宝石就被人为地赋予了勇敢、热情、充满生命力等寓意,而这些特质又与你身上的种种优点如出一辙。
是的,在我心中,你就如一颗独一无二的红宝石——明亮、勇敢、坚毅、美丽、璀璨。
哪怕偶尔身处在黑夜里,你也熠熠生辉,照亮你身边的每一个角落。
再也不会有比你更适合这条项链的人了,希望你能喜欢这份生日礼物。
还记得那句俄文吗?我最真诚、最美丽、最可爱的闻亭丽小姐,祝你生日快乐。
你的
陆世澄。”
读到最后,闻亭丽已是泪如雨下,摸到颈上的项链,心口痛到无法呼吸,恍恍惚惚擡头,惊觉已经到了陆公馆的大门口。
她迅速抹了把眼泪,犹如捧着自己的心脏一样,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塞入自己的怀中。
陆家的铁门旁点着白晃晃的路灯,她冒着大雨上前敲门。
不多时,侧门应声而开,有人撑着一把大黑伞出来了,是一位面熟的陆家下人。
对方果然认得她:“闻小姐。”
闻亭丽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您好,我找陆小先生,麻烦帮我通传一声。”
刘管事却露出为难的表情:“对不住,澄少爷吩咐了,今晚任何人都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