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公司时,闻亭丽突然信心满满地冒出一句:“我一点也不担心,真的,我都准备这么久了,这角色本就该是我的。”
可是她下车时连包都忘了拿,急冲冲就朝马路对面走,陆世澄追上去将她拽住,把书袋塞到她手中。
闻亭丽自己也傻了眼,平常她可是把书袋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要重的。
“我……”
陆世澄体谅地摸摸她的脑袋,又指指自己的腕表。
【待会我来找你。】
“嗯。”闻亭丽抱好书袋重新穿越马路,走出去好远了,一回头,就看见陆世澄不放心地注视着她。
看她回望,陆世澄扬起嘴角,对她做了个鼓励性的手势。
他在守护她,而这种无声的守护似乎比一万句鼓励的话更让人暖心。
她顿时觉得心里甜丝丝的,昂首对他拍拍自己的胸脯。
“等我好消息吧。”
再进去时,闻亭丽几乎是一步三回头,直到看不到陆世澄的身影了,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一楼办公室已来了不少同事,闻亭丽径直到楼上办公室去寻黄远山,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说笑的声音,一大帮人簇拥着一位艳光四射的女郎进来了。
闻亭丽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玉佩玲竟然比荧幕上还要漂亮十倍!
大厅里的几个同事也像集体丢了魂似的,就那样呆愣愣地看着玉佩玲。玉佩玲旁若无人跟身边人说笑:“那就是陆世澄?嗬。”
一个“嗬”字,却比直接夸赞还要让人浮想联翩。
她身旁的经理笑着接话:“过眼难忘吧?陆家的二爷三爷就是出了名的相貌标致,这位陆小先生比他两位叔叔模样还要好,尤其是那份清雅和沉稳,真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才好,当真是神仙似的人物!得亏是托生在陆家,这要是托生在穷苦人家的肚子里,嘿嘿,凭这相貌,少不了是名动一时的名伶之流。”
闻亭丽不大喜欢听人用这种口吻谈论陆世澄,瞟瞟那人,看着像玉佩玲的经理。
玉佩玲懒眼含笑:“他一大早来这儿做什么?”
“听说——”
话说戛然而止,几个人看见了楼梯前的闻亭丽。
玉佩玲眼睛一亮,驻足打量闻亭丽。
闻亭丽殷勤地做起了自我介绍:“玉小姐好,我叫闻亭丽,是——是黄金影业公司新招的演员。”
玉佩玲倒没什么架子,含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又大大方方对身边的经理说:“黄远山挑新人的眼光倒是越来越好了。”
那黑瘦经理戒备地瞅一眼闻亭丽,就示意玉佩玲看身后。
只见另一拨人从大门口进来,当中是个穿藕荷色长裙的小个头女人,正是小蝶君,陪同小蝶君进来的黄远山和黄金影业的几位元老,以及三位制片人。
小蝶君是一张标致的方圆脸,杏眼、柳眉、俏鼻,即便不说话亦含着三分笑意,让人一望就心生好感。
望见前方的玉佩玲,小蝶君嘴边的梨涡动了一动。
“你也来了?”
“我不能来么?”
“那我走。”小蝶君说走就走。
众人哄堂大笑,黄金公司的几位元老上前忙将小蝶君请回来。
“使不得!使不得!二位可是业内出了名的好朋友,这玩笑可开不得。”
小蝶君这才捉住玉佩岭朝自己伸过来的手臂,两个人笑吟吟手挽着手向上走,大伙众星拱月围上去,期间除了黄远山急匆匆对闻亭丽丢了个眼色,其余的都没空搭理她。
闻亭丽不以为意,只好奇周曼如和乐知文什么时候来,在楼下稍站了一会,就听楼梯上“咚咚咚”一阵响,黄远山带着大队人马再次下楼,说是周曼如和乐知文的车已经停在楼前了。
周曼如一进来,闻亭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周小姐不大爱说话,气质有些懒懒的,五官也显得有些平淡,但她的身段和风韵却比前面两位女明星更出众,站在人群中像一只优雅的白天鹅似的,一举一动间仿佛有艳光流淌。
闻亭丽看得移不开眼,她看过周曼如的每一场戏,不管是哭戏还是滑稽戏,每一幕都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她一直觉得周曼如是年轻一辈中最有灵气的女演员。
乐知文是四人当中年纪最小的,亦是打扮得最朴实的,穿一件男式西洋白衬衣配驼色背带裤,气质清冷,待人却相当有礼貌,她一眼瞥见闻亭丽,立即拨开身边的人群朝闻亭丽走来。
闻亭丽开心地迎上前。
“好久不见。”
“听说你如愿考上了圣约翰的声乐学院,恭喜恭喜。”
“我记得你上的是沪江大学,医科对么?”在这个漫长的暑假,同一届的学生们见面总少不了这样提问,即便乐知文也不例外,她这样问,可见自那次比赛结束后一直很关注闻亭丽的动向。
“是沪江大学,但我的分数不够上医科。”闻亭丽笑着说,“最后改报的教育系。”
乐知文还待说话,一位制片人亲自跑过来招呼:“乐小姐,会客室茶点都准备好了,请移步上楼。”
众人不容分说拥着乐知文走了,闻亭丽不得已也跟着上楼,擡头眺望走在最前方的周曼如,心里只遗憾刚才没能跟周曼如搭上话。
二楼设有灯光间、化妆间、服装间及演员休息室,此外还有一间宽敞的摄影室,此次试镜就安排在摄影室里。
落座后,黄金影业的几位老板迟迟不肯开场,玉佩玲忍不住打个呵欠:“黄老板,要不早点开始吧,下午我还要赶去杭州参加西湖大剧院为我举办的影迷见面会呢。”
她说起话来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俏皮劲儿,让人没办法生气。
“马上马上!”黄远山当即示意几个助手下楼,这架势分明在等人。
小蝶君等人面面相觑,导演在此、制片人在此、相关剧组人员也都在此,还能有什么重要人物没到场。
忽有一位工作人员进来对着黄远山使个眼色,几人齐刷刷出席,不多时,黄远山等人陪同一位女子进来了。
闻亭丽眼睛倏地睁大,女子圆脸短发,笑容可掬,正是上回在游乐场见过的那位中年女士。
“月照云!”有人率先出声。
在座的即便没见过月照云本人,也一定听过她的大名,她是当今最受欢迎的小说家之一,光是一本《红尘韶光》就卖了数十万册,前年三通公司将该书改编成电影,上映后票房居然超过了当时最受欢迎的美国笑片。之后又有几家公司陆续将她的三部小说改编成电影,均获得了不俗的票房成绩。
现在业内流传着一个迷信的说法,就是月照云的书相当旺票房,并且极其能捧角儿,因此各大公司几乎是抢着购买。
玉佩玲身边那位姓陈的经理第一个跳起来。“月女士是何时来沪的?!您下榻在何处?和平饭店?哎哟,和平饭店的房间太小了,我们再重新帮您安排食宿如何?这是佩玲,她早就想认识月女士了。”
小蝶君身边的助理也不甘示弱,也挤上前道:“月女士,这边请坐。”
月照云像是不大习惯这种场合,目光一时不知该往哪儿放,黄远山义不容辞帮着解围。
“好了好了,月女士是个喜静不喜闹的性子,平日她也不大出来应酬,我们也是三请四请才把月女士请到上海来的,大家别太热情,当心把人家吓跑了。”
月照云顽皮地对众人指指自己额头上的汗:“诸位甭见笑,月某一到人多的场合就出汗,尤其在美人面前爱紧张,这毛病也不知何时才能改一改。”
她说话时有着北平人特有的爽朗和幽默,屋里的人不由都笑了。月照云被安排坐在飞迪儿的杜老板身边,可是她一坐下就欠身同对桌的周曼如打招呼,周曼如也一改方才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主动离开自己的座位,亲亲热热地握着月照云的手说话。
闻亭丽不由想起周曼如主演的第一部戏就是由月照云某书改编的《春申往事》,周曼如从此得爆大名。看样子,在那之后两个人一直维持着良好的关系。
黄远山又拉着闻亭丽和乐知文上前介绍。
月照云跟乐知文显然也相识,一开口就叫“小文”,可是她在跟闻亭丽打照面时,却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闻亭丽不免心生忐忑,迄今为止她跟月照云打过两次照面,一次是在陆公馆,当晚月照云在人堆里看着她和陆世澄离开,另一次则是在游乐场,自己又是和陆世澄在一起。
也不知这两次都给月照云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
好在她最不怕的就是跟人套近乎,立刻在肚子里预备了一番话,打算一开口给月照云留下一个好印象。
“月女士,我——”
这时黄金影业的大老板刘梦麟走过来剪断了话头:“月女士,茶来了,快请这边坐!”
闻亭丽再一次被晾到了一边,她自己倒没什么,黄远山却有点看不过去了,她忙让底下人帮闻亭丽在乐知文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这一找才注意到,其他四位女明星桌面上都有錾金的名牌,闻亭丽面前连张纸片卡都没有。
换作旁人难免生恼,闻亭丽却是个心大且自信的,非但没有因此感到自尊心受损,反而兴致盎然在那儿打量平日里只能在电影里见到的几位大明星。
黄远山在上首含笑开腔道:“鄙公司的《南国佳人》即将开拍,该片投资高达十二万大洋,严格按照好莱坞的规模进行筹备和制作,力图打造一部具有影响力的精品电影。导演正是黄某,制片人则是飞迪儿公司的几位前辈,编剧则是名作家月照云女士,摄影师大家也都认识,(注)是美国纽约电影专科学校毕业的,如今在业内鼎鼎大名的郑小璋先生。去年上座率最高的《怒潮》一片就是由他掌镜的……”
众人面上无风无浪,但闻亭丽明显感觉到一股暗流开始悄悄涌动。在摄影棚里待了这几月,她对业内的情况也算有了初步的了解,心知凭这片子的投资规模和制作班底,足以打动任何一位当红演员。
“该戏的主角南淇是一位性格复杂的女性,自十六岁学生时期登场始,至三十一岁香消玉殒结束,戏份贯穿全片,对演员的演技和形貌挑战极大,公司经过多番讨论,一致认为选角一事需慎之又慎,征集了多方意见,最后决定通过试镜的方式选定女主角,鄙公司的罗殊红小姐原本也是参选者之一,但因为昨日临时出了点状况,今早她已主动申请退赛……总之,非常荣幸能请来上海电影界最优秀的青年女演员参加试镜,为求公平起见,比赛将采取公开试镜及公开打分制。与会者有上海电影协会翁主席、卡尔登影院戴.罗恩经理……”
黄远山的助手谭贵望将剧本一一分发给四位女演员。闻亭丽对这剧本早已烂熟于心,接到手里也没看,黄远山却在上头对闻亭丽使了个眼色,闻亭丽纳闷翻开,一下子傻眼了。
竟是她从来没见过的三幕戏。
“鉴于敝公司的闻小姐在预选期间就将剧本背熟了,为求公正,这次不再用原剧本,而是请原作月照云女士根据女主角的性格重新拟了三段戏,都是独角戏,分别是南淇十六岁、二十四岁、三十一岁时的生活场景,每场戏八分钟……”
闻亭丽越听越觉得心慌,比起几位女明星,她唯一的优势就是熟知剧本,现在连这优势也没了。关键是,三段戏里有两段需要用激烈的肢体动作来展现情绪,可她的胳膊——
不容闻亭丽多想,一位同事就过来让她去化妆室做准备。一个姓赵的场记气咻咻闯进来说:“楼下来了好些报社的记者。”
举座哗然。
“不是说好了要保密的吗,究竟谁通知的报社?”
乐知文淡讽瞥向对面的小蝶君和玉佩玲,玉佩玲冲小蝶君翻了个白眼,小蝶君却似笑非笑盯住这边的周曼如。
只有周曼如淡定自若翘着二郎腿阅读手里的剧本。
闻亭丽的眼色也跟着几个女明星转来转去,起初她料定这帮记者是玉佩玲的经理找来的,后来又怀疑是小蝶君放的风,现在么,她已经彻底糊涂了。
她只看出,这角色大家都想抢。
“实在拦不住了!刘老板,黄导演、顾老,要不让他们上来吧。”
“限定三十名记者上楼,每家报社分一个名额。还有,稿子发出之前得先让我们公司的公共事务部先过目。”黄远山掏出手帕擦擦汗。
在四位女明星去往化妆间时,三十名记者将走廊堵了个水泄不通。
“周小姐,您因为受伤的缘故有半年多没拍过戏了,此次来黄金影业参加试镜,有什么想对影迷们说的吗?”
“听说最近大东银行的麻老板在追求玉佩玲小姐,不知此事确否?玉小姐讲两句。
“小蝶君!小蝶君看这边!您跟玉佩玲向来是劲敌,这次您有信心赢过玉佩玲吗?”
“乐知文小姐请留步,九月中旬您就要开学了,有没有想过大学的功课会跟拍戏产生冲突,您打算如何化解这一矛盾?”
闻亭丽耳朵被吵得要炸开,好在她这边人少,只在走廊里卡了一会就顺利摸进了化妆室,其他几位女明星则各自被围堵在某角落接受采访,依闻亭丽看,采访只不过是幌子,这帮记者起码有一半是影迷,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各大报纸少不了为自己偏爱的女明星说话,到那时候一场舆论恶战在所难免。
好不容易安置好这帮记者,比赛顺序上又出现了摩擦,四位女明星都以自己另有安排为由,纷纷要求早点上场,可她们又都不肯第一个试镜。
之后在选择化妆间时也不消停,女明星们自己都还没说话,经理们就不容分说争抢那间最靠里的两间独立化妆间。
这样闹来闹去,试镜一直拖到九点多才开始。
不出所料,闻亭丽被安排在第一个试镜,不必说,这又是出自三位制片人的授意,像闻亭丽这样的小角色,自是越早下场越好。
为了不让大家看出自己是带伤上场,闻亭丽特意挑了一件长袖的旗袍换上,对着镜子最后整理一下妆容,就匆匆上场了。
一进去,就感觉无数道目光朝自己设来,席上依次坐着翁主席、刘梦麟、黄远山、三位制片人,每人拥有独立的打分权,分数最多者胜出。
月照云女士则作为重要嘉宾在旁边观看比赛。
闻亭丽望望席上,又望望外廊上的记者们,她是最不被看好的一个,周遭的氛围告诉了她这一点,席上起码有三位重要评选人毫不掩饰地打起了呵欠,记者们的目光更是透着漠然和挑剔,这让她产生一种感觉:接下来不论是随便走个过场,抑或是奋力拼一把,都改变不了结局。
是错觉,她旋即告诉自己,不努力到最后一刻才不要认输。
“闻小姐,开始吧。”黄远山尽量用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开腔。
第一场戏只有一行字。
【十六岁的南淇放学回家,意外发现母亲又咯血了。】
根据闻亭丽的理解,这场戏的重点在那个“又”字上。
“又”——说明南淇的母亲已经不是第一次咯血,那么一味的惊慌失措是不对的,这里的南淇必须表现出一种富于经验的担忧。
这个尺度很难把握,演过了就显得假,演得不够又无法打动人。闻亭丽只在脑海中回想父亲住院时的光景。不,不是父亲第一次被邱大鹏重伤,而是后头病情加重的那几次。
当时自己是怎样一种情绪来着?
或许是那段经历给闻亭丽留下的刺激太深,她几乎只用了两秒钟就进入了状态。
这场戏一演完,制片人不再频频打呵欠了,屋内外一阵鸦雀无声。
很快进入第二场戏。
【二十四岁的南淇望着桥下的滔滔的江水,无数次想纵身跳下,但最终,求生的意志让她走下大桥。】
关于这幕戏如何演,闻亭丽先前在化妆间里独自揣摩了许久,二十四岁的南淇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不论生活带给她什么样的苦难,她都坚强地扛了过去,这次究竟是什么样的打击,居然让南淇彻底丧失了生活下去的信心,相信不仅仅是日常生活的痛苦,或许还有来自亲友的背叛和欺骗。
闻亭丽想象着“南淇”这一路走来的心理状态,泪花不知不觉从眼角冒出来。
屋子里的人尽可能用挑剔的眼光看待闻亭丽的表演,但她脸上的的确确表现出了一种真切的悲痛和绝望,真得不能再真。
在众人的注视下,南淇摇摇晃晃走到桥头,表情空茫地望着下面,仿佛有风吹来,吹涩她的眼眶,她木着脸立在桥头,无意识圈紧自己的胳膊,就在这时,她的肩膀猛地抖动了一下。
很快,她的额头冒出了大颗冷汗,脸色更是煞白,与此同时,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强烈复杂的情绪,她开始崩溃恸哭,嘴唇和下巴难以控制地颤抖。
只这几个动作,所有人都看明白了。
这个“南淇”刚刚遭受过一场毒打,她全身上下都是伤,所以,她的行动是如此困难,所以,她的痛楚里还含着一股强烈的惧怕和恨意。
奇怪的是,明明知道是表演,却让人忍不住误会这女演员是真的受了伤,太逼真了,她的每一次皱眉,每一个哆嗦都能让人跟着心头一紧。
在座的只有黄远山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一面在心里为闻亭丽喝彩,一面暗骂闻亭丽为了表演不顾自己的死活,有那么几次,她担心得差点从席上跳起来,最终因为怕影响闻亭丽的状态,又强按着坐下。
这场戏演完,屋内屋外不复方才的平静,而是如同炸开了锅一般,嗡嗡嗡响个不停。
身为文艺界人士,大伙都知道优秀演员往往能将悲痛等不同情绪展现得惟妙惟肖,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将躯体上的“疼痛”演得如此逼真的。
方才那一幕,让人不知不觉跟着咬紧牙根,他们开始用全新的目光认真审视面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演员。
到第三场戏时,周围投来的目光里,隐隐约约多了一份期待。
黄远山反倒担忧起来,假如最后这场不比前两幕戏发挥得更好,只会让人产生落差感,反倒不如“一开始不够好,后头好”来得好。
另一方面,演员是能感知观众对自己的期待的,压力一大,就容易发挥失误。
她紧张地把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咳嗽一声。
她没猜错,闻亭丽的的确确在发愁该怎样表演。
【三十一岁的南淇独自坐在黄昏的房间里抽烟,抽完一根烟,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扳机。】
没有前因,没有交代任何背景,没有人知道南淇为什么这样做。
编剧月照云甚至没有花笔墨描写南淇此刻的表情和情绪。
这场戏给了演员最大程度的发挥空间,却也让人有一种无从下手之感。
二十四岁那次扛过去了,三十一岁的这一次为何走得如此决然?
一个人独坐在窗前抽烟时,“南淇”的脑子里究竟都在想什么。
一直揣摩到最后一刻,闻亭丽都还没有拿定主意该怎样演绎。
“闻小姐,时间到了。”
闻亭丽硬着头皮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道具,“窗前”有桌有椅,她若有所思走过去坐下,当二号镜对准她时,状态瞬间不一样了。
脸还是那张脸,衣服也没换,眼神和姿态却足足苍老了十岁,抽烟的姿势很娴熟,甚至透着点油滑的感觉,坐姿也有点“不正经”,一手抱胸,另一手懒洋洋夹着烟。
众人看得大气不敢出,任谁也无法将眼前这个“南淇”跟前两幕戏的“南淇”联系在一起。
“南淇”静静对着窗外吐烟圈,脸上没有激烈的情绪,相反,她十分豁达和平静。
低头掸掸烟灰,她的鼻腔里哼起了歌,歌是十年前流行过的渔光曲,曲调有点悲伤,可她哼唱得很轻松。
哼了半截,不知想起了什么,南淇“哧”地一笑,接下来,她没有再吸烟,也没有再哼歌,只是夹着烟管在那儿想着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她看上去不像一个真人,倒像一座木雕,她的脸上没有恨,也没有悲,只有一片空白,她安静到连头发丝都垂在那儿一动不动。
看到此处,场内有人不由自主松松自己的领口,太压抑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闷感压在心头上,这女人的神态活像是陷进一个看不见的深渊,那是生活中的的沼泽,现在的南淇,正随着沼泥缓缓沉没,没人可以伸手拉她一把。
不少人被这一幕勾起了内心深处的忧恐,生活的路从不平坦,自己的沼泽地只能靠自己的力量爬出来,可是,这个女人显然已经累坏了,因为只有最深的绝望,才能让肢体产生这种麻醉性的失力感。
直到被香烟烫到了手指头,南淇才有了一点反应,但她并没有立即撒开那根烟,而是机械地转过头盯着它看,这让她看上去更像一个空心人。
看着看着,她的眼眶里毫无预兆地流下了两行泪水,嘴边却勾起一丝厌世的笑,随手丢掉香烟,倾身到抽屉里摸出一把匣子枪,动作很从容,表情也很随意,就像平日里在抽屉里找脂粉一样。
随后,她闹着玩似的将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桌子上有面小镜子,她对着镜子比划来比划去,俨然在找寻一个最合心意的位置。
突然间,她毅然扣响了扳机。
“砰——”伴随着那声响,南淇像一尊被击碎的雕像,颓然坍塌在桌上。
死寂的感觉滔滔的潮水淹没这房间,房间里刹那间变得悄无声息,每个人都像被这看不见的冷水呛住了,胸口憋闷难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远山霍然起立,太拼了!简直不要命!
以闻亭丽这会儿的伤势,根本不可能毫不迟滞地做出这般流利的表演,可是她做到了。
她举手扣抢的动作要多果决就有多果决。相应地,伤口必然也是要多痛就有多痛,可她面上一点痕迹都没露出来。
这段表演把人的心弦一点一点拉到极紧,再残忍地将心弦一下子割断。短短几分钟,黄远山感觉自己也跟着南淇死了一回,她现在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只想大口喘气。
不知谁率先爆出一声喝彩:“好!”掌声轰然而起。
***
没等分数出来,闻亭丽就急匆匆出了屋。
刚才她全凭着一股意志力在强撑,这会儿是一刻都撑不下去了,受伤的肩膀在一跳一跳地痛,痛得她冷汗直冒。
迎面围上来一大堆记者。
“闻小姐,我认出你了,你是上回青少年话剧比赛的冠军,难怪黄老板说你是天才,刚才这段灵得不得了。”
闻亭丽越急着抽身,越是挪不动,偏偏黄远山还要主持比赛没有跟出来,不然还能帮着解围。她只得忍痛笑道:“实在抱歉,我得尽快去一趟盥洗室,稍后再接受各位的采访行不行。”
记者们惦记着尽快尽快回去盯住第二号登场的玉佩玲,怎肯放闻亭丽离开。
“就说两句就成!闻小姐,这是你第一次拍片子吗?以前有没有在别的片子里跑过龙套?”
这时玉佩玲带着一帮人出来了,先前她一直按照规定在化妆间休息,这会儿一出来,不期然看到记者们对闻亭丽如此热情,不免有点摸不着头脑,那姓陈的经理警惕地觑了闻亭丽两眼,干巴巴笑着说:“借过、借过,轮到玉小姐试镜了。”
然而,记者们一心想要从闻亭丽处弄点采访资料,竟是推也推不动。
忽有人强行分开人群走过来。
“闻小姐,先前黄老板说你崴伤了脚,约我过来为你诊治,怎样?还能走动吗?快随我到那边诊视。”
闻亭丽惊喜出声:“路易斯大夫。”
路易斯二话不说扶着闻亭丽向外走。他是沪上名医,记者们多少都听过他的大名,一时也不好再拦,眼睁睁看着他二人顺利突围。忽听有人说:“那不是陆公子吗?”
记者们集体向后看,闻亭丽心口猛地一跳,也跟着回望。果见一眼就看见那高挑的身影站在走廊另一侧。
陆世澄身边是邝志林和黄金公司负责业务的沈副经理,再后头,是《时间的沙》的导演洛光明。
沈副经理和洛光明正唾沫横飞跟陆世澄说着什么,陆世澄的目光却望着这边。
他望一眼闻亭丽,随即对路易斯大夫使了个眼色,路易斯忙对闻亭丽说:“闻小姐,我们走吧。”
闻亭丽不敢让自己的笑意明晃晃挂在脸上,乖乖随路易斯转身。
玉佩玲早迈步朝那边走去,她像是对陆世澄充满了兴趣,一路盯着他的脸瞧个不停,到他身前时,她站定了脚,等着他主动跟自己打招呼。
她不信陆世澄没有听说过她,她有点好奇像他这样矜持文雅的公子哥儿,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同她搭讪。
陆世澄的注意力却始终放在旁处,稍后转身就走。
玉佩玲顿觉扫兴,嘟了嘟嘴,昂首迈入摄影室。
“陆公子是专程来看玉小姐试镜的吧。”有人瓮声瓮气冒出一句,声音很大,惹得众人一顿。
陆世澄诧异皱眉,邝志林也愕了愕,但他随即把否认的话咽了回去。
洛光明却急忙笑着说:“不是的,陆先生是过来洽谈《时间的沙》注资一事的。”
他却忘了,这种事越解释越容易引人猜测,他这一回应,记者们马上就来劲了。
“这样巧的吗?怎么偏偏在玉佩玲小姐试镜这日来贵公司洽谈业务?对了,从前没有听说陆氏家族对电影行业感兴趣,为何这次陆小先生突然要投资电影了?是不是因为玉小姐这次要主演黄金影业的电影,所以特地以这种方式为她保驾护航?”
“陆先生,你跟玉佩玲小姐是何时认识的?”
陆世澄理也没理就径直上楼去了。
记者们无奈之下,只得掉头围住玉佩玲的经理。
那姓陈的却只是暧昧地说:“这个嘛……无可奉告,无可奉告。”
闻亭丽险些气破肚皮,刚才她可是全瞧见了,就是这陈经理丢出的那句“陆公子是专程来看玉小姐试镜的”才引来了骚动。
她真想揪住这人的三角脸面前问他要不要脸。
玉佩玲也真是的,怎么雇了这样的人当自己的经理。
直到进休息室重新上药时,闻亭丽仍未完全消气,忽听隔壁有人说:“这个陈茂青真够厉害的,随随便便一句话就给玉佩玲添了一桩新闻,对方还是陆家,不怪玉佩玲红成这样,照我看,小蝶君和周曼如手边的所有人马加起来也不及一个姓陈的会搞事。你瞧着吧,就算今天玉小姐试镜不利,也会凭借着新的新闻霸占明天的报纸的。”
闻亭丽听得一愣一愣的。
路易斯对于这些事毫不关心,只忙着检查闻亭丽的伤势。
“闻小姐拼命之前能不能稍稍顾及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
闻亭丽面露愧色:“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你演第二幕戏的时候我们就来了。”
“那陆小先生他——”
“也在。”
所以陆世澄看过她的试镜了!闻亭丽眼睛亮亮地问:“他怎样说?”
路易斯苦笑:“还能怎样说,陆小先生自是担心得不得了,闻小姐,我们都知道你很想争取这次机会,但你得牢记健康才是是首位的,没有健康一切努力都将是零。”
“是是是。”闻亭丽心虚地叹口气,“对了,我不想缠太多纱布,最好衣裳外面看不出才好。”
“这些事陆小先生都交代过了,放心,我有法子。”
弄完胳膊,闻亭丽重新将外套穿到旗袍上,不慎扯到伤口,口中“嘶”了一声。
“这时候知道痛了?先把这两片药吃下。”
闻亭丽口里吃着药,耳朵却忙着听动静,自从玉佩玲进去后,走廊上的掌声就没有断过,这让她的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跳个不停,尽管试镜时她拼尽了全力,但她对于自己能否胜出她可是一点底都没有。
她盘算着出去瞧瞧其他女演员的表演,横竖她的试镜已经结束了,不必担心犯规。可她没想到路易斯给的药丸里有点安眠的成分,没等她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忽听有人在耳边叫自己。
“闻小姐!闻小姐!”
闻亭丽一睁眼,不禁吓一跳。除了路易斯,面前还站着一堆人。
为首的是个姓鲍的导演,今天这场试镜比赛,由他负责接待工作。看闻亭丽醒了,他笑着说:“闻小姐,大家都在那边等你呢。”
闻亭丽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所有演员的试镜都已结束,翁主席要宣布比赛结果了。”
***
闻亭丽赶到会议室时,里头已然吵成一团。
“这分数你们怎么敢打出来的呀?连那个名不见经传的闻亭丽都有八十七分,玉佩玲小姐却只有八十分,摸摸自己的良心,这分数你们自己相信么?敢将这样荒谬的结果公布于众,就不怕大众的唾沫星子把你们黄金影业淹死?”
黄远山试图安抚众人:“各位不要急,这分数是几位评选人当场打出来的,打分时除了翁主席和制片人在场,各家报社的记者也都在,你们不信我们的话,总该相信外界的意见,这结果究竟客观不客观,问问他们不就行了。”
记者们不便得罪两头,只得含含糊糊笑着说:“几位女演员的表演各有千秋,实在分不出谁最好。”
陈茂青等人岂肯罢休,趁黄远山不注意,一把夺过打分页的细栏,一看就怪叫道:“你们瞧,第二幕戏闻小姐居然得了九十四分,其他四位女明星平均只得了八十多分,一幕跳河的戏,凭什么能拉开这样大的差距?!姓黄的!你们若是早就内定人选了尽管直说,何必利用玉小姐的名气来给你们的新戏造势?”
某位制片人尴尬地咳嗽一声。
陈茂青立即刹住话头,改而围过去。
“杜老板,您怎么说?”
大家心里都知道,飞迪儿公司的几位投资人打定主意要让玉佩玲或是小蝶君来出演,为此,曾亲自带着剧本去造访几位女演员,而杜老板是制片人当中出资最多的,也是历来最反对闻亭丽出演的,大伙都盼着杜老板说一句公道话。
杜老板的笑容有点勉强:“其实,第二幕的打分是最没有悬念的。”
此话一出,连女明星们都沉不住气了,小蝶君满脸诧色:“那也不至于差十来分,请杜老板具体说说,我的表演究竟差在何处?”
另一人也说:“我们周小姐试镜时外头可是哭声一片,我就不信凭周小姐的演技,还能输给一个新人。今日不把话说明白,谁也不会服气的!”
杜老板想了想说:“几位的表演固然发挥出了以往的水准,但闻小姐并没有按照传统的法子来演这场戏,她的痛苦不限于情绪上,更体现在肢体上,表演逼真到令现场所有人都相信她是真的‘受了伤’,鉴于此,女主角一出场时的麻木绝望、以及稍后因为觉得不值而毅然放弃寻死……这一系列情感转变都变得合情合理了,杜某在行内浸淫这么多年,像这样富有层次的临场发挥也是第一次见,实不相瞒,刚才看闻小姐表演时,杜某都不禁捏了把冷汗,有鉴于此,打分时杜某才给了高分,绝没有徇私舞弊之说。”
黄远山趁势道:“这样吧,为了保证比赛的公正性和透明化,鄙公司已经提前准备好了拷贝,今天的试镜片段都制成拷贝寄给五位参选者留做珍藏,你们不信我们说的话,总可以自行对比影像里的片段,诸位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话说到这份上,气氛慢慢平息下来,却又听周曼如身边的助理气咻咻地说:“等到拷贝制出来,你们戏都开拍了,即使我们觉得不公平,又能找谁说理去!?反正你们已经借助此次试镜提前帮你们的新片打响了名气。刘老板、黄导演,你们这出缓兵之计盘算得够好!”
“就是嘛,你们少来这一套!”屋内再次喧腾起来,有位黄金影业的内部人员趁人不注意,悄悄将一个纸团塞到陈茂青的手里。
陈茂青狐疑打开,一看就露出冷笑。
“杜老板、刘老板、翁主席,容陈某再确认一句:闻小姐在第二幕戏时表演疼痛的功力打动了你们,所以才值得高分?!”
“可以这样理.解。”
陈茂青冷哼一声,快步走到闻亭丽面前,一指她的肩膀说:“那你们为何不提她是真受了伤?!闻小姐昨日就因胳膊脱臼住进了医院,今日她带着伤来表演疼痛,岂非歪打正着?我还纳闷今日明明不算冷,闻小姐偏偏穿这样厚实,表演时穿长衫、下戏后又加外套,原来是生怕我们看出她手臂脱臼!翁主席,您是上海戏剧协会的主席,您给句公道话:这叫不叫作弊?”
杜老板等人纷纷露出错愕的神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远山,你知道她受伤的事吗?”
黄远山早已变成了哑巴。
“取消她的成绩!”陈茂青带头抗议,“这种情况非立即取消资格不可!”
眼看局面闹得一发不可收拾,闻亭丽无法再泰然处之了,站起来坦然说:“我的确是受了伤!但这与今日的比赛结果并没有因果关系。首先我并不知道今日将表演什么片段,受伤非但对表演毫无益处,反而会严重阻碍一些肢体动作,如果有的选,我情愿不受伤。其次,除了第二场戏,剩下两场戏都与受伤无关。”
“是啊,别忘了闻小姐一幕戏和第三幕戏也都表现出色,动不动就说人家作弊,未免太过分了吧。”
“但她靠着第二幕戏拉开分数差距是事实!刚才你们可都听见了,杜老板亲口说了因为闻小姐表演‘疼痛’够逼真才给闻小姐高分,这一下可是拉开了十几分的差距。可事实上,那段表演完全是基于闻小姐身体上存在真实的疼痛才如此出彩,归根究底,这是一种投机取巧的把戏!假如她没有受伤呢?这一环节还能拿到高分吗?未必吧!黄经理,你别躲,今日你们不给个说法,就等着明日见报吧。”
几个明星经纪人越吵越凶,记者们也纷纷跟着起哄,有人举着照相机对着闻亭丽“咔擦咔擦”拍个不停。
闻亭丽心中恼恨,却也只能尽量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护住自己的头和脸,可这也挡不住记者们把镜头伸到她脸上来。
“闻小姐,你若是问心无愧,何必躲镜头?正面回答我们几个问题吧。”
有的甚至将镜头怼到她的肩膀前。“闻小姐,你的伤在此处吗?要不让我们瞧一瞧吧?请把外套脱下来!怎么,像陈经理说的那样担心自己露馅儿吗?别躲啊!”
突然有个人影走过来推开周围的相机,喝道:“你们别太过分!”
闻亭丽一震,竟是乐知文,乐知文满脸不屑把记者的相机推开。
记者们顺势将乐知文围住:“乐小姐,关于今日的试镜结果,您是否也觉得不公平?您一定也同意取消闻小姐的成绩吧。”
乐知文扭身去走廊,一班记者忙又追上去。
闻亭丽望着她的背影,心头涌现出一种难言的感激。
“安静!“翁主席在上面说,“经委员会紧急商量,一致认为闻小姐受伤一事纯属意外。证据之一,就是今日的三幕戏是月女士昨夜临时写出来的,这一点翁某和戏剧协会的同事们均可作证,闻小姐带伤参赛只能证明她极其珍惜此次机会,并不能证明她有作弊的意图,但考虑到她的受伤为第二环的表演增色不少,为求公平起见,我们决定取消选手们第二幕戏的成绩,仅以第一幕戏和第三幕戏的分数总和来重新判定比赛结果。”
闻亭丽只觉得一盆凉水从头上浇下来,陈茂青等人却仍不服气。
“这就算了吗?她存心隐瞒自己受伤的事难道不是恶意违规?干脆取消她全部的成绩,否则这叫什么公平。”
黄远山忍气说:“上礼拜就通知闻小姐参加试镜了,难道她仅仅因为受伤就不参加吗?况且,若是闻小姐今日一来就对我们说她胳膊脱臼,你们是不是又要说闻小姐在争取同情分?!
“试镜的片段大家都看在眼里,除了第二幕戏,第一幕和第三幕谁能看出闻小姐身上带着伤?谁能?!她简直是拿命在演。现在第二幕戏已经剔除了,光拿第一环和第三环来比评,平心而论,这对于带伤参赛的闻小姐才叫不公平,她都没说什么,诸位还有什么不满?”
又将话头抛到陈茂青一人身上:“陈经理,你要是不服气,请你将你的这套说辞发到明天的报纸上,让社会各界来评评理,如何?”
陈茂青这才没话讲了,翁主席和几位制片人重新宣布两环比赛分数:“一号闻亭丽小姐第一环得分八十九分,第三环得分八十一分;二号玉佩玲小姐第一环得分八十三分,第三环得分八十分……周曼如小姐第一环得分九十分,第三环得分八十分。”
统计的结果是闻亭丽和周曼如并列第一,乐知文和小蝶君第二,玉佩玲第四。
这下又炸开锅了。
“搞出两个第一,难不成还要再比一回?”
周曼如第一个不同意。
“抱歉,我下午还得去正新公司摄影棚拍广告。”
另一人提议道:“要不这样吧,今天贵公司请到了好些文艺界人士前来观赛,不如从其中再请出一位最有声望的前辈充当临时评委,由此人再投一票决定最后的结果,这样既不用重新比,大家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周曼如身边的钱经理听见这话,忙接过话头:“这主意不错,不如就推选月照云女士来投票。她是《南国佳人》的编剧,比谁都更了解自己笔下的角色,相比在座诸位,她是最理想的人选,各位以为如何?”
一听这话,闻亭丽的心就凉了半截,周曼如就是演月照云的《春申往事》走红的,凭月照云和周曼如的交情,怎么也不可能选她来演南淇的。
枉她努力了这么久,结果到头来还是没她的份。她咬咬唇,求助似的看向黄远山,黄远山也有点不知所措,忙在上头说:“我看这事还得好好商榷一下——”
杜老板却带头拍板:“也好,月女士此前一直在北平,本身并未参与此片的制作过程和投资,由她来打分,最能服众。月女士,您自己的意思呢?”
不论先前现场怎样吵闹,月照云只是坐在那儿悠闲自在地喝茶,这会儿不容她再做世外高人了,她马上放下茶杯左右一顾,审慎地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月某也盼着有个最合理的结果,不过有句话得说在前头,身为《南国佳人》的编剧,月某只凭自己的感受投出一票,我不希望报社同仁对月某的选择进行任何形式的揣则、诋毁和影射,今日投完票,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各位若同意,月某就厚着脸皮当这个临时评委,若是信不过月某能秉公投票,不如现在就提出反对意见,杜老板也好早些另请高人。”
记者们纷纷拍胸脯应了。“月女士,你投吧,我们都信任你的眼光。“
翁主席笑着说:“月女士,难得报界这样配合,你就投票吧。”
月照云将两手交叠搁在自己的下巴底下,看看周曼云,又看看闻亭丽。
闻亭丽心里像猫抓似的,从未有过这一刻,让她觉得自己的命运完全掌握在别人手里,她就像一条不幸落在岸上的鱼,不管怎样扑棱都跳不回海里去。
她努力回忆着自己跟月照云打交道的每一个细节,实在找不到任何迹象能让她相信月照云会选她。
她紧张到汗流浃背,无望地等待最后的宣判。
忽听月照云说:“我选——”
闻亭丽的心几乎蹿到了嗓子眼里,只见月照云对周曼如露出歉意的笑容。“我选闻小姐,她的表演方式,比较符合我心目中的‘南淇’。”
场内一片哗然,闻亭丽呆呆地看着前方,不知是不是高兴得过了头,脑中竟像清洗过似的一片空白,她听不清周围人都在说什么,也分不清眼前诸人的面貌。只依稀看到月照云目光里的鼓励,还看见黄远山在台上高兴地说着什么,当然还有某些充满恶意的注视……她顾不上消化这一切,怔然片刻,一股狂喜的情绪注入她的心间。
她赢了!
有人走过来对她伸出手:“恭喜你。”
是温和而友好的语气,闻亭丽急忙回握对方的手:“谢谢您,周小姐。”
相握的一瞬间,闻亭丽有点想哭,周曼如的掌心柔软温暖,让她一度舍不得松开手。
乐知文也过来了,对着闻亭丽面前竖起两根手指:“两次。不过你别笑得太早,下次我一定赢回来。”
这次闻亭丽不容她走开,上前用力抱住乐知文。
***
下楼时,记者们早已将大厅里围了个水泄不通,大部分报纸都将宝押在玉佩玲等人身上,没想到最后爆了个大冷门,消息传出去,越来越多记者赶来堵在黄金门口,人人都希望从当事人口中撬出几句新鲜热乎的话。
“闻小姐,你认为这次你能赢过小蝶君这些前辈,靠的是实力还是运气?”
路易斯试图带闻亭丽突围,但光凭他一个人的力量哪里挡得住这样多的记者。
黄远山在后头大嚷:“让一让,让一让,闻小姐有伤在身,有什么要知道的可以直接问我,喂,别挤。小谭,公司那几个安保去哪儿了!”她的大嗓门也不管用了。
一片混乱中,忽听到那边有人说:“什么?《时间的沙》男主角换了?这部戏不是都拍了一半了吗?”
“邓天星因为屡次触犯剧组纪律被开除了,公司决定换电影皇帝朱小舟来演。投资人是陆小先生,有什么话可以问他和邝先生。”
邓天星被开除?朱小舟来演?这一连串的消息对于关注电影的记者们来说不啻于重磅炸弹,最令人意外的是,陆世澄竟乖乖地站在台阶上没有立即离开,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因为陆家人从不接受采访。
“陆先生!请留步!”记者们忙不叠朝陆世澄蜂拥过去。
这一来,闻亭丽面前的“肉墙”被不动声色拆除了一大半,心中高兴,赶忙随路易斯向外走,与此同时,又有两个随从模样的人悄无声息过来帮他们开路,没多久就帮助他们利挤出去了。
路易斯带闻亭丽上了一辆半旧的黑洋车,驱车赶往惠群医院。
刘主任在外科诊室等候多时,万幸闻亭丽的情况不算特别严重,只是在重新包扎上药之后,刘主任免不了教训她几句,闻亭丽一句也不敢啰嗦,乖乖回床上躺着养伤,看护看闻亭丽还算听话,这才放心提着水瓶出去打水。
闻亭丽人虽躺在床上,思绪却像野马似地在驰骋,忽听到外头有人过来了,忙下床走到门口,兴冲冲地说:“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