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那一开始其实是一个很单纯的夏日,勤奋努力的女学生参加了社团组织的互助活动,为了解留学公派项目,而与社团学长开始了信件的交换。
项目相关、生活所需、异国见闻,都是很平静中肯的内容,完全不会引起主人公的多余联想。
反而是周围的人先开始猜测、开始传播,说这一男一女之间有点东西。
虞明金平静穿行于谣言之中,从不动容。
只是,后面有那么一两次,学长在信件中使用了用煽动性话语,说一些家境贫寒的女学生因为留学而结识了更高社会地位的男性,一夜之间改变人生、造福家人。
虞明金感到不舒服,停止了通信。
在公派报名期间,这学长称要回国做宣讲,约她在图书馆相见。
她每天都在图书馆,去也无妨。
而那一刻,一只狰狞的黑色巨影正静静的候在时间长轴上,等待着咬住她的咽喉,将她的命运拖入呼啸的狂风之中。
坠楼,是凶手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意味。
一条修长人躯从楼层的阴影里跑了出来。
他很镇定,迅速的融入了围观学生,还帮忙叫老师,等现场聚满了人、没人能注意他时,他如一尾鱼一样悄然滑走,不留一丝痕迹。
他在人潮外松一口气,回头看事故现场,日光下,那是更年轻些的、徐进忠的脸。
他拿着当时最新潮的手机,与那边的人说:他娘的,真他娘的是个油盐不进的蠢猪。
他说过的那些女学生是真实存在的,他也真的送她们出国,这些名牌大学女学生,是奇货可居的好资源,由他与伙伴的手中转出去,自认为实现了双赢。
其实哪里有风度翩翩的学长,有的只有不怀好意、藏头露尾的人贩子。
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团队已经处理过很多突发情况,背后也真有几个人物愿意援手,这件事的相关痕迹以最快速度销毁了,他得以藏身在其他人的名字后面,静静的看戏。
那个时代,网络才刚兴起没有多久,bbs还是新鲜事物,他却已经很熟练,轻而易举操起舆论、举起杀人的刀。
谣言加诸在女生身上时,总能显出更强的威力。
那次的胜利对他来说不值一提,甚至那都不叫胜利,而叫危机处理。后来许多年,通过权利、性、金钱的无数次置换,他走得更远更远。
到此一刻,他回想起最初所用的那个姓名。
——陈元坤。
陈家长子的第一个孩子,特立独行的抛弃家族能带来的尊贵与荣耀,总那样冷漠的、清高的、令人作呕的走在所有人的面前。
而为什么会挑中虞明金?
徐进忠以为只是随意,但今日迎着这暴烈的江风、炫目的日光,又见到那双女性的眼睛。
那目光穿透了狰狞的黑色巨影,清冷澄澈仍然与当年无异。
他想起来了,这两个人的眼睛,真是该死的像。
……
特警们飞快扑了上来,把虞珍珠往上拉,这么多双手在,料想也不可能让这小姑娘出什么事情。
有人迅速悬挂了绳索从桥底下托住徐进忠,把他从虞珍珠手里解出来,搬回了桥上。
刚落了地,还没反应过来,女孩的身影一晃而过,接着,大大小小的拳头落在了徐进忠的脸上身上。
“哎——”
年轻警察刚要阻止,就被同事用胳膊肘一撞。
他意识到了,缩回手,哎呀,人质正在正当防卫。
徐进忠被揍的浑身剧痛,眼泪鼻涕狼狈的擦了满脸。他蜷缩着,用后背来挡,紧接着被一拳打中了肚子,那一下估计踢破了什么脏器,痛到命都去了大半。
虞珍珠被情绪控制,拳脚疯了一般往他身上落。
虞珍珠从来没有这样愤怒,她最爱的人、她整个家庭的命运竟然就被他肆意玩弄。
他凭什么!
拳拳到肉,再打下去确实要出人命了。
有人“嘶”了一声,不知道是姐夫还是谁过来,拉住了虞珍珠,把她往后拖了一点,低声安抚。
特警见状上前,牢牢拷住了徐进忠。
可这时,虞珍珠竟然挣脱开来,上前补了一脚,把徐进忠整个人都踢到水泥地面上,骨骼与坚硬地面碰撞,发出闷响。
众人惊愕。
没人知道,这个小姑娘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因为没人看见,她在拳馆的日夜。
姐姐过来抱住她,情绪非常稳定,摸摸她的脸:“珠珠,静一静。”
虞珍珠反复深呼吸。
虞明金用手蒙住她的眼睛,转头,要求徐屏带她走远一点。
徐屏将她头按在怀中,不断的用手掌抚摸她的脑袋、后背,反复的顺毛,一步一步的,抱着她去到一辆警车的后方。
风声一下子小了,高大的警车挡住了外界的视线和言语,徐屏垂下眼睛,藏在他怀抱中的女孩肩膀一抽一抽。
她无法压抑,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珍珠,珍珠,”徐屏叫她,“哭出来,哭出来。”
虞珍珠嚎啕大哭。
被害人在成为被害人的那一刻,就永远是被害人,真相大白只是一种苍白的安慰,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伤害恢复原状。
徐屏什么也没有说。
他想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可以抱着她,陪着她一同心碎。
这是在她头顶十几年的乌云,有时擡头以为阳光灿烂,可是再细看,什么都没有变。
她的姐姐,因为美丽、因为就读名牌大学,而成为一种可以使用的资源,被随意的更改了人生。
她们花了那么多年,以为走出阴霾,可以好好生活。妹妹来到了海城,参加选秀,她广受喜爱、人气颇高,别人却想,太好了,可以去和金主换资源了。
她处在这一个处境里,她必须要编造一个男友才能安全的、自如的奋斗,仿佛一个女孩孤身就无法行走,必须要一个强大的男人来做拐杖。
十几年,这黑影从未离开,一直笼罩在无数女孩的头顶,穿过十几年的时光,仍然发出了尖锐的共鸣。
徐屏无法代替她承受,也不像她的家人,可以说出“好了、过去了”这样安慰的话,言语在这时很苍白。
他更想让她哭出来,发泄出来。
她感受到愤怒、荒唐、不公,这一切应该要有个出口。
徐屏抱着她,感觉到自己的衬衫湿了一遍又一遍,她好像失控的小兽,狠狠咬在他的肩头,那牙口可真利,将他皮肤都扎穿了,不知道她能不能品出铁锈味,尝到他血液的滋味。
如果能,他很想为她分析一下,里面并不是一个全副武装、克制矜持的假人,而是同样会彷徨、会失望失落的一具肉体凡胎。
徐屏如今已经可以回忆起,自己当初允许徐进忠这一支旁系回国投资时的心情。
他的父亲高兴的拍着他的肩膀,说这可真是一项大好事业,他们父子两个可以共同进退了。
徐若风招呼他一起去玩几把德扑,说旁系可是有几个好手,到时候他们父子俩不能比人家弱。
徐屏推说自己不会。
徐若风说自己来教,他笑着说,这是不是有点小时候教你踢球那意思了?
徐屏的抽屉里,正放着一些照片,那是徐若风在赌场里的烂醉模样,还有他签在大笔资金进出账上的名字。
徐屏不发一言,抽身走人。
留徐若风嘀咕,说他越大脾气越怪。
整整三年,徐屏悄无声息的为他填补烂账。
至今日,引爆的是徐家三代之间腐朽陈旧的父权关系以及埋藏许多年的家族沉疴。
是否学习陈章华,将这些东西不管不顾的一脱,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可是他并不是陈章华,他生于斯长于斯,从孩童到成人,骨骼抽长,每一寸都刻了密密麻麻的责任。
少年人的身影与门前那一棵翠竹一样,从瘦小到茁壮,侧影永远记录于老宅的晨昏之中。
他哪儿也去不了,他只在这里。
如今,他忽然从这种坚守里看到一点好处,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帮虞珍珠、帮虞家翻出眼前这一页来。
或许不必前生受雨打风吹、万人踩踏之苦,只需今生隐忍。
是一桩不错的买卖。
他很高兴她回到这一页。
就回到这一页。
阳光灿烂太累了。
不要再朝前奔跑,回头愤怒挥拳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