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秦烈发动车子,从后视镜看着一老一少,渐渐没入夜色里。
陈汐和秦烈把关老爷子送到市医院,门诊已经下班了。
秦烈挂了急诊,两个人找到座位,一左一右陪着意识不大清醒的老爷子。
等了一会儿没医生过来,陈汐有点着急。
秦烈便起身去找人,一名护士跟着过来看了看就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终于来了医生。
看过一沓厚厚的检查单,医生没多说,直接安排住院。
不知道是烧得还是疼得,关老爷子全身都在轻轻地抖,却仍倔强地摆摆手说:“不住院,回家。”
陈汐心头一酸,不顾关老爷子的反对,对医生说:“住院。”
秦烈让陈汐陪着老爷子,自己上上下下跑了一通,终于把人转到了病房。
打了止疼针和退烧药,老爷子的烧渐渐退了下去,眉头舒展开,睡了过去。
陈汐站在病床前,这才察觉到一丝疲惫。
她走出病房,站在走廊里。
头顶灯光惨白,照得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秦烈也走了出来,轻轻关上病房门。
“吃点东西去。”
他淡声说。
陈汐摇摇头,靠在冰凉的墙上,心里惴惴的,一点胃口也没有。
秦烈:“陪我吃。”
陈汐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两个人走到医院附近的一家拉面店。
陈汐坐下来后就一直沉默看着店门外的街道,整个人魂不守舍的。
秦烈点了两碗拉面,看了眼桌上没醋,起身把别的餐桌上的醋壶拿了过来,给陈汐碗里倒了一些。
陈汐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移到了秦烈身上,怔怔看着他手里的醋。
秦烈察觉到陈汐的目光,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然后给自己碗里也倒了一点。
他拿起筷子递给陈汐,“吃吧。”
陈汐接过筷子,心不在焉地吃了两口,实在是没胃口。
秦烈看着她,好一会儿,淡声说:“生老病死,谁都没办法。”
陈汐垂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秦烈看着陈汐一脸死寂的表情,又开口说道:“能做的,尽量去做。”
陈汐擡起眼睛看向秦烈。
秦烈顿了顿,说道:“给他用最有效的止痛剂,最好的营养液,把他的痛苦减到最低。”
眼泪没来由地涌进眼眶,陈汐忽然就很想哭,忍不住地想哭。
她低下头,拼命忍着眼泪,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画面。
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森森还没上小学,个子还没到她大腿。
他站在院门口,扯着他爸爸的一角,仰着小脸,天真地说:“爸爸你早点回来,我等你。”
一等等了这么多年,没等回来一次。
陈汐没办法想象,关爷爷有一天走了,森森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颗泪珠滚进碗里,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大颗大颗无声地滚落下来。
她依旧低着头,大口吃着面。
秦烈默默看着陈汐,好一会儿,忽然轻声说:“陈汐,森森的事,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
陈汐嗯一声,眼泪却还是止不住。
秦烈:“这个世界上,所有问题,都会有解。”
陈汐点点头,她忽然停下咀嚼,好一会儿,轻声说:“谢谢。”
秦烈看着她,没有说话。
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闪过一种感觉。
那种感觉稍纵即逝,几乎来不及想到语言将它形容出来。
如果非要找到只言片语来形容,大概也是谢谢两个字吧。
谢谢她,让他死水一样的日子,有了一丝波澜。
一颗麻木的心,被她的酸甜苦辣浸染,渐渐有了知觉。
关老爷子在医院住了一星期,说什么也不肯再住了。
陈汐原本不肯让他出院,可关老爷子的一句话让她最终妥协了。
他说:“陈汐啊,这个病是掰着指头数天数了,你就让我回家吧。”
回家,回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小院。
清早有鸟叫,日落有满院子的夕阳。
隔壁有陈老太吆五喝六的声音。
家里有个眼看着一天比一天懂事的尕娃。
剩下的每分每秒,舍不得再在外头荒废了。
于是,关老爷子回家了。
范明素不去夜市摆摊了,每当夜幕降临,她就骑着三轮车带关老头去党河边兜风。
西北小城,太阳一下山,空气里炽热的暑气就没有了。
从河面上刮来的风吹得人通体舒爽。
范明素带关老头兜过一次风,发现他脸上的颜色变好了些。
那天回来的路上碰到胡子张,给了关老头一罐甜醅子。
到家时,范明素看关老头把甜醅子吃得只剩下一小半了。
从此以后,范明素每天一早一晚天凉快的时候,都会带着关老头上街。
除了党河边,他们还去老街巷里转悠。
关老爷子背上垫着靠枕,身上搭着小薄被,坐在范老太的三轮车斗里。
慢慢吞吞,晃晃悠悠,穿过老旧的街巷。
头顶的胡杨树遮天蔽日,漏下星星点点细碎的日光。
他们穿过一条巷子,关老爷子忽然想起什么。
颤颤巍巍地指着一棵老柳树下的门洞问:“这是丁建民家?”
范明素刹住车,转过头,大声问:“谁家?”
关老爷子扯着嗓子喊:“丁建民。”
声音却依然被风吹得不剩什么。
范明素好不容易搞清楚关老头说的是什么。
她看了眼大柳树下的院门,门洞里是一面砖砌的影壁,上面拿瓷砖拼出一个飞天反弹琵琶的图案。
老丁是他们年轻时候在隔壁滩上防风固沙的同事,前几年去世了。
他家门口是有棵老柳树,但是院子里没有影壁。
范明素慢慢蹬起三轮车,大声对身后的关老头说:“是他家,是他家。”
关老爷子笑着点点头,“改天叫他来,我给你们做黄面吃。”
范明素又是用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关老头说的什么。
她点点头说,“好,驴肉黄面。”
三轮车缓缓前行,在悠悠的巷子里越走越深。
范明素担心关老头脑子是不是不大清楚了。
可她转念又一想,糊涂点也好。
关老爷子出院后,陈汐不用店里和医院两头跑,时间宽裕了不少。
转眼到了七月初,这天傍晚,店里提前收了工,院子里又支起烧烤架。
今天是杨关的生日,碰巧刘伯洋那个旧店面也盘出去了。
两件好事撞在一起,没有不痛痛快快聚一场的道理。
陈汐这段日子其实过得很压抑
对于以后的事,关爷爷,奶奶,森森,甚至她自己,哪个人的将来她都不愿去想。
所以她每天拼命地干活,累得晚上倒头就睡,第二天继续麻木地忙碌。
她有意无意疏远了秦烈,从不主动跟他联系。
即使在店里见了他,也只是淡淡地打个招呼就去忙自己的。
原因有点莫名其妙,大概只能用一言难尽四个字表达。
如果非要扪心自问一场,那这原因大概是,秦烈这个名字,和她不愿去想的将来扯上了关系。
她不想再经历一次无疾而终的感情。
杨珊下班接上孩子直接过来了,睿睿一进店里就东张西望寻找森森的身影。
陈汐牵着她的小手说:“别找了,森森今天不来了。”
睿睿一脸失望地问:“为什么啊?”
陈汐唇角的笑容忽然变得有点勉强。
她沉默片刻,轻声说:“森森要陪爷爷。”
睿睿:“我也要去陪爷爷。”
刚说完,一扭脸看到从门口跑进来的果果。
睿睿眼睛一亮,立马朝果果跑了过去,把森森哥哥抛到了脑后。
睿睿拉着果果跑到茶水台那边,把茶几上的皮影戏拿给果果。
果果一脸惊喜,高兴得不得了。
陈汐收回望向两个孩子的目光,问杨珊:“杨关哥和韩超呢?”
杨珊:“晚点秦烈哥跟他一起来,韩超出差了。”
陈汐听到秦烈的名字,还是不由自主地心跳快了一瞬。
她一脸淡然地哦了一声,指指茶几上摆满的水果。
“给你买了车厘子,快去吃吧。”
杨珊乐呵呵地走到茶几跟前。
她这阵子就爱吃水果,别的东西吃了就想吐。
不一会儿,韩素素也来了,手里拎着个生日蛋糕。
陈汐低低问她:“最近有进展吗?”
韩素素摇摇头,挑了挑秀气的眉毛,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径直朝杨珊那边溜达过去。
陈汐见林芳一直跟着秦展,知道她还是有点拘束,于是走上前,对林芳说:“芳芳,上回在你店里吃的凉拌沙葱味道很好,你教教我吧。”
林芳脸微微一热,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有沙葱吗?。”
陈汐点点头,“都洗好了,调料也有。”
林芳笑盈盈看了秦展一眼,跟着陈汐走了。
陈汐搭着林芳的肩膀,边走边说:“我还买了酿皮,也没拌呢。”
林芳的声音不知不觉少了那丝拘谨,笑着说:“我来。”
秦展看着两个人的背影,微微有些出神。
一丝柔柔的暖意爬上心头,不知不觉,变成了丝丝缕缕的羁绊。
从小到大,爸妈总是拿他哥来激励他。
以至于他虽然做不到,但却自然而然地认为,男人应该志在四方,男人应该做大事业,有大出息。
可现在的他就是很满足。
他有陈汐和伯洋这样的好朋友,有修车这件喜欢做的事,现在还有了林芳。
他一点都不想闯荡四方,也不想做什么大事业。
他心里只有一句话,但愿人长久。
嗯,还有一句,世上就是有不散的筵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