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藏在东门顺城北巷闹市里的东岳庙,炎炎盛夏里守着一片难得的清凉。
看门的大叔见到陈鹤声,连忙迈下台阶,搀住陈鹤声另一边胳膊。
“陈老啊,昨天可吓死我了,您怎么不在医院好好养着啊?”
陈鹤声拍拍自己发僵的右腿,笑着说:“小毛病,在医院躺不住。”
说着就要往台阶上迈,可右腿没有力气。
只好侧着身子,左腿迈上一步台阶,再费力地把右腿挪上来。
秦烈扶着陈鹤声,感觉到他的吃力,索性蹲下,把陈鹤声背了起来。
陈鹤声笑呵呵地感慨,“年轻好啊,我像你这个岁数的时候,扛着铺盖卷还有锅碗瓢盆爬山壁,健步如飞。”
陈汐跟在他们身后,凉凉地说:“你厉害,你还会飞檐走壁。”
陈鹤声回头看了陈汐一眼,满脸自豪地说:“你还别不信,年轻时候我们修西千佛洞,没点飞檐走壁的本事还真进不了悬崖绝壁上的洞窟里。”
“要背着工具,还得把过日子的家当都背进洞窟里,一住就是几个月。”
门卫大叔啧啧赞叹,护着陈鹤声,走进庙里。
他看了看陈汐,笑着说:“这是闺女吗?跟您眉眼有点像。”
陈鹤声点点头,“一听我有事,昨晚就赶过来了,多大点事啊,还值当跑一趟。”
门卫大叔:“您这话就不对了,孩子孝顺,您老有福气啊。”
他说着看向秦烈,“这是女婿吧?一表人才啊。”
陈鹤声忽然哈哈笑了两声,拍拍秦烈的肩膀。
“小伙子,咱俩能有这缘分吗?”
秦烈:“……”
他忽然觉得跟陈鹤声相比,陈汐简直算得上婉约派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陈汐一眼,正对上她一言难尽的目光。
两个人的目光一触即分,陈汐擡头看向晴空下矗立的大殿。
五间大开间,四周廊庑相绕。
廊檐斗拱下是朱红色的柱子,上面刻着二龙戏珠的浮雕和繁茂的花卉。
她问:“爸,你在哪个殿里修壁画?”
陈鹤声指指院子里的大殿,“就这里。”
他朝门卫摆摆手,“我先忙了,得空一块喝茶。”
门卫笑着点头,“您慢着点。”
说完慢慢朝庙门口溜达过去。
秦烈走进主殿里,放下陈鹤声,陈汐跟在他们身后也走了进去。
大殿里光线幽暗,外面是炎炎烈日,殿里却很凉爽。
秦烈适应了一下光线,渐渐看清大殿三面墙上绘满的壁画。
很旧,颜色很暗。
这是他第一眼最直观的印象,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感觉了。
陈汐却瞬间不淡定了,她环顾四周的壁画,简直目不暇接。
惊讶地赞叹:“想不到西安还有这么完整的壁画,爸,这些全部修完需要好长时间吧。”
陈鹤声点点头,缓缓四顾墙上古旧斑驳的壁画。
目光简直是温情脉脉。
秦烈略微认真地再次看向墙上的壁画,依旧没什么感觉。
就算是莫高窟里的壁画,他也没有走过心。
大殿东面的墙跟前立着一个小型的升降梯,梯子顶端可供两个三人容身。
上面摆着一把小马扎,一堆瓶瓶罐罐,还接着一盏照明灯。
陈鹤声慢慢走到升降梯下面,笑着对一左一右搀着他的两个年轻人说:“你们两个,把我弄到梯子上去。”
陈汐眉心跳了跳,正要发作,遇上秦烈的目光。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带着一丝欣赏。
那种幽暗中的一丝明亮,就像沉沉的夜幕上一颗闪亮的星星。
陈汐脑海里忽然闪过他们在冷雨夜骑一辆摩托,狂飙在空旷的国道上,还有他们大半夜在无人的沙漠里飙车,肆意追逐。
他们一起做危险的事,一起血脉沸腾。
陈汐忽然意识到,他懂她的疯,也懂陈鹤声的疯。
他的世界宽广无垠,容得下信马由缰地驰骋,肆意尽兴地疯魔。
陈汐忽然就发作不起来了。
陈鹤声的执拗,她其实也是懂的,否则那些成长里缺少的父爱和陪伴,她怎么能做到毫无芥蒂。
两个人没说话,却在一瞬间商量好了似的。
秦烈蹲下来,再次背起陈鹤声,一手攀住升降梯的扶手,敏捷地爬了上去。
他小心地转过身,把陈鹤声放在了升降梯上。
陈汐跟着上来,扶着陈鹤声坐在马扎上。
秦烈最后上来,关好了安全护栏。
陈鹤声捶捶右腿,笑着说:“开工。”
他从工具盒里拾起一把极细的小刀,凑近鼓凸的墙面,把里面发了霉的东西一点一点往外清理。
陈汐蹲在陈鹤声旁边,秦烈站在他们身后。
两个人默默看着陈鹤声小心翼翼处理鼓凸的墙面。
不知不觉半个小时过去了,清理出来的东西才一点点。
陈汐:“歇会吧。”
陈鹤声聚精会神地盯着墙面,动作小心翼翼,淡淡嗯了一声,却没有停下手上的活。
陈汐等了一会儿,忍不住说:“爸,这么多年了,你怎么没再收个徒弟呢?”
陈鹤声依旧沉默干活,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擡起小刀片。
仔细查看一遍墙上的壁画是不是牢固,这才开了口。
“太难了,现在没几个年轻人愿意干这个,就连你马叔,那么踏实的一个人,也没坚持下来。”
陈汐轻轻叹了口气,想到马科长在王老师病房门口的崩溃,心里怎么也对他生不出一丝苛责。
陈鹤声沉默下来,看着壁画上行云流水的山石和树木。
让他醉心的一笔一画,一草一木。
半晌,他叹口气,遗憾地说:“这些历史的痕迹,迟早有一天会消失。”
陈汐知道陈鹤声多年来的心事,安慰道,“不一定。”
陈鹤声饶有兴致地问:“怎么不一定。”
陈汐忽然想起秦烈的vr馆,脱口而出。
“现在不是已经有数字技术了吗?莫高窟也有数字展厅了。”
“没准有一天,这些壁画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保存下来,而且,永远也不褪色。”
陈鹤声一脸想往,激动地点点头。
“好好,那我就帮这些壁画等到那一天。”
秦烈听着父女两人的对话,心里某个角落,仿佛照进了一缕阳光,冰雪悄悄消融,汇成一股细细的暖流。
陈鹤声忽然看向秦烈,笑着朝他招招手。
“你们年轻人对这些又老又旧的东西没兴趣,来,我给你讲讲这里面的门道。”
秦烈蹲下来,安静听着。
陈鹤声指指墙上的壁画,说道:“你看这一幅,透过这个圆形的窗户,能看到男人在睡觉,女人坐在床边,半空中还有个腾云驾雾的人。”
“这明显就是个小故事嘛,现在的年轻人爱看什么玄幻小说,古代人也有玄幻故事。”
他讲得开心,眼睛里的笑意快要溢出来。
“你看看这院子,这房子,透过窗户能看到屋里的摆设,家具,还有人的衣着打扮,都是古人的生活啊。”
他看向秦烈,目光有着他这个年龄少有的清澈明亮。
“是不是很有意思?”
秦烈笑笑,轻轻嗯了一声。
他看着墙上的画,忽然觉得,是挺有意思的。
下午,陈鹤声回病房休息,陈梅在旁边守着。
陈汐无所事事,送秦烈出来。
两个人沉默坐电梯到了住院部一楼,陈汐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朝秦烈笑了笑。
“今天,谢了。”
秦烈点了点头,看向大厅门口一地炽烈的阳光。
“走了。”
他淡声说。
陈汐嗯一声。
秦烈转身,朝门口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到陈汐还站在原地。
他沉默一瞬,开口对陈汐说:“去不去游戏展?”
会展中心,破晓的展位上,王丹阳正坐在电脑前,琢磨秦烈昨天带来的这段pv。
一旁的周宁忽然猛地晃了晃他胳膊。
王丹阳看向周宁,“怎么了?”
周宁瞪着眼睛,一脸惊讶地指了指展厅入口的方向。
她眼睛本来就大,这么一瞪,简直都有惊恐的效果了。
王丹阳连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瞬间也惊呆了。
他看到秦烈走进展厅,身边还跟着个身材高挑的姑娘。
等两个人走到面前,王丹阳忽然认出了秦烈身边的姑娘。
他蹭地站了起来,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他指着陈汐,语无伦次地说:“是你啊,抢包的,那什么,老秦找的设计师?”
陈汐朝王丹阳笑笑,“嗯,抢包的。”
周宁歪着头打量两个人,笑容暧昧地问道:“你俩怎么在一块啊?”
陈汐:“我正好在西安,过来看看。”
王丹阳立马热情地说:“让老秦陪你转转,这展会挺有意思的。”
他朝秦烈暧昧地眨了下眼,周宁也一脸看八卦的表情。
秦烈无视这两个人的挤眉弄眼,淡声对陈汐说:“逛逛去。”
陈汐点点头,笑着朝王丹阳和周宁摆了摆手。
两个人离开后,一旁默默吃瓜的破晓员工直接炸开了锅。
陈汐和秦烈却浑然不觉,在一群吃瓜群众的注视下,渐渐走远。
陈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逛游戏动漫展,看什么都怪新鲜的。
四周随处可见各种装扮的coser,还有各种游戏周边,陈汐能认得的只有寥寥几个。
迎面走来两个coser,陈汐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兴奋地对秦烈说:“是隧道的角色吧?”
秦烈点点头,“明年再来游戏展,会看到你设计的角色。”
陈汐忽然就有点期待。
两个人边走边看,逛到第二个大厅。
远远地就看到一个展位四周挤满了人,几乎吸引了这个展厅的所有视线。
陈汐擡头看了眼展位上的logo,是两个醒目的大写英文字母,“FW”。
陈汐忽然看了秦烈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没什么反应。
陈汐想起那天无意中听到秦烈和那个游客的对话。
她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随着拥挤的人群,朝FW的展位走去。
两个人走到人群外层,看到FW的展位是一个小型的舞台。
虽然小,灯光效果却很炫酷。
舞台上有个肩宽腿长的大帅哥,挑染的头发随意扎在脑后,穿一件浅咖色的衬衫,修身的牛仔包裹着两条大长腿。
他抱着一把闪闪发光的电贝司,一开嗓,高亢的声音瞬间点燃围观的人群。
洒脱不羁,帅得让人呼吸都艰难了。
陈汐忍不住赞叹:“好帅。”
秦烈轻轻笑笑,没有说话。
台上的歌手光芒四射,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舞台角落里站着一个气质不俗的年轻人,脸上带着一丝自信的笑容,正在操作一台设备。
年轻人偶尔擡眼看向围观的人群,忽然间,他的目光和台下的秦烈相遇。
陈汐像个花痴,在歌手磁性的嗓音里,越看越觉得台上的大帅哥身上好像有光,耀眼的光。
渐渐的,她的眼睛越睁越大,表情越来越惊诧。
她忽然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秦烈,“他不是真人?”
秦烈点点头,“这是虚拟偶像。”
陈汐惊叹:“这也太逼真了。”
一曲终了,台上的帅哥还逼真地扶着膝盖喘了几口气,然后直起身,朝台下做了个帅气的致敬。
明知道是假的,一群小姑娘还是兴奋得嗷嗷直叫。
帅哥喘着气,对着麦克风说了一句话:“下一首歌,想听什么?”
围观的人群纷纷叫着想听的歌,喊什么的都有。
陈汐饶有兴致地看着四周兴奋的观众,自己也跟着兴奋起来。
不一会儿,舞台上音乐响起,台上以假乱真的歌手对着麦克风唱了起来。
音乐火热,歌手的声音热烈彪悍。
“千度高温波涛由你涌起。”
“个个说我太狂笑我不羁。”
“敢于交出真情哪算可鄙。”
“狂拥抱。”
“不需休息的吻……”
陈汐觉得这歌很带劲,她转过头,见他好像在跟着节奏,低低哼唱。
她问秦烈:“这歌叫什么?”
秦烈看她一眼,微微垂下眼皮,唇角浮起一丝暧昧的笑。
“敢、做、敢、爱。”
陈汐怔了怔,忽然移开视线,耳朵莫名有点发烫。
两个人的思绪被扯向了沙漠音乐节那个燥热的夜晚。
空气里翻涌着荷尔蒙,他们不管不顾,疯了一晚。
周宁忽然拉着王丹阳窜了过来,大声说:“秦烈,不对吧?你一直知道的,这首歌可是我和丹阳的定情歌啊。”
周宁站在陈汐旁边,看向舞台上,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带着一缕意有所指的笑。
“这首歌叫敢、爱、敢、做,林子祥唱的。”
陈汐察觉到周宁声音里的隐晦,脸忽然跟着烧起来。
她漫不经心朝秦烈望去,只见他意味深深,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的落在她身上。
所以他是在暗示,他敢做,也敢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