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流筝惊悸而醒,时隔多年,她竟又梦见当年姜国塔里的事情。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可是方才的梦里,她看见不悔剑一寸寸没入季应玄的心脏,连血肉撕开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楚。
她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胸口,一只手自身后缠上来,穿过她披落的青丝,覆在她冰凉的手背上。
指节分明、修长,从容地挑开她松乱的衣襟。
流筝急促的心跳声慢慢回落,却未回头:“你怎么在这儿?”
季应玄声音慵懒沉散:“你不记得了吗……我们都喝多了。”
凉风吹起金丝帐,透过这一瞬的起落,流筝看见了散乱满地的酒坛、酒壶、酒杯,还有她被撕成数块的披帛,随意抛掷的钗环。
见她沉默不语,季应玄从身后拥住她。
他的体温比她记忆中冷了许多,仿佛含化冰雪的春水、夜露滋润的寒玉,在炎意将至的初夏时分,格外惹人流连。
就连声音也如水似玉,清润无锋:“是我情难自禁,是我的错。”
流筝却不领他的好意,直言道:“不必,我记起来了。”
是她心情不佳,故意饮醉,明知他一直在门外守着,还要故意摔了杯盏,引他闯入。
七分醉意呵在耳边,酒气酿成情欲,她攥着他的衣襟,又是哭,又是笑。
自大选结束多少天了,她沉静冷淡的脸上,终于出现冰雪消融的情绪。
季应玄好似与她说了什么,她没听清,也不耐烦听,压在他怀里吻他,扯他的衣服,咬在他颈间。
然后是天旋地转,云雨颠倒,疾风抚繁弦,暴雨湿新蕊。
间歇,流筝睁开水雾朦胧的饧眼,目光落在他身上,又好似穿过他,落在渺渺的远方。
她问:“你是谁?”
按在腰上的手骤然一紧,疼得她蹙眉,清醒了些。
季应玄望着她,目光里闪过恼意、震惊,继而是无措的茫然。
冷风吹了进来,旖旎散开,人就醒了。
流筝想说什么,却被捂住了嘴唇,继而眼睛也被迫闭上了。
她听见季应玄道:“你醉了,安静些。”
他只叫她安静,自己却放肆不休,以至于流筝酒醒了大半,睡着后又很快醒来。
她拂开季应玄的手,披衣下地,赤脚绕过屏风,心念微转,脚下涌起清凉的冰雪意,瞬间将一身痕迹清洗干净,一丝酒气、一丝暧昧的余韵都不剩。
她更衣,绾发,折回屏风边望着他,整个人清冷明澈,仿佛远道而来。
端的是翻脸不认人。
季应玄垂目不敢再看。
其实她怎样的态度他都能接受,只是比起恼怒哭恨,这样视他如旁人的冷淡实在太伤人。
远比他想象中要难挨。
流筝说:“夜深了。”
季应玄不顾她的话外之意,却道:“可是外面在下雨。”
流筝扭头去看,并没有下雨,月光亮堂堂地照进户来。
她抿了嘴唇,似是有些为难,该怎么把人请走。
季应玄也起身穿衣,自他大选那日露了端倪,此后又换回了红衣,那样鲜艳明烈的颜色,裹在他身上却有种凝滞的冷浸。
云开月移,斜照半身,宽袍荡荡,青丝不动。
流筝望着他苍白锋利的下颌线,恍惚间错觉,他是从幽冥界归来的游魂,只与她一息温存,待她解开心结,再猝不及防地消散。
他会走的。
流筝隐隐觉得,眼前非真,梦里非假,姜国塔的旧事会一遍又一遍发生。
流筝忽然觉得呼吸急促,转身就走,季应玄从身后追上来,将她拉开一隙的门又“咣当”阖上。
他的手,紧紧攥着流筝的手臂,止不住地发颤,紧了又松,最终缓缓放开她。
漫长的对峙里,他的声音也变得沉哑凝滞,他说:“好,那我走。”
流筝没有答复,季应玄却感觉到她的呼吸瞬间轻松下来。
正欲推门之际,忽然一道剑光破窗而入,季应玄擡手,掌心幽蓝色的莲纹将那剑光拢住,剑光化作了一封书信模样,看封题,是祝春澜寄来的法旨。
迷茫与失落瞬间被妒意点燃,季应玄终于连最后一丝君子风度也没绷住,当着流筝的面就拆了那信。
“姑姑亲启:予误闯瘴林幻境,力有不逮,盼姑姑拨冗相救,若姑姑无暇亦无妨,予必勉力一试。夜深搅扰,待春澜归来谢罪。”
流筝透过纸背看完了信的内容,伸手往季应玄要,他却不给。
季应玄道:“他自己说了,让他自己试试。”
流筝说:“子苏这个孩子,一向怕麻烦我,他既然夤夜给我寄法旨,说明情况已十分危险。”
季应玄说:“你倒是了解他。”
流筝点头:“他出生时我在场,我是看着他长大的。”
他母亲苏如茵这一胎怀得艰辛,祝仲远背着她一步一个脚印攀上雪山,求到了流筝面前。彼时流筝已是剑仙之尊,给苏如茵渡了三天的灵力,才助她将这个孩子平安生下来。
是以流筝待祝春澜,总比待其他小辈多些亲切。
季应玄说:“我去救他,不必劳烦你。”
流筝知道季应玄不喜欢祝春澜,当然不会让他独往。她偏要去,季应玄偏要跟,两人追着那道剑光,一起寻到了瘴林来。
业火镇灭已有一百二十多年,世间的风云雾气发生了很大变化,北安郡北面的山林里,渐渐积聚了浓郁的瘴气,吸引蛇蝎毒虫等阴物聚居,使得瘴气里又掺杂毒气,魔性越来越重,竟形成了一方识人心、吞人魄的幻境。
季应玄擡手,袖间生出幽蓝色的雪雾圣莲。
雪雾圣莲与业火红莲原本同宗,业火被镇灭后,雪雾圣莲纳护了季应玄的魂魄,在滋养他灵识、重塑他肉身的过程中,也认他为主,赋予了他更纯净、更强大的力量。
雪雾圣莲一出世,瘴气便慌不择路地退避,只要他轻轻一挥,方圆百里的山林瞬间就能被涤荡干净。
流筝却拦住了他。
“祝春澜还在瘴气幻境里,”她说,“破瘴容易,救人要小心。”
季应玄望着她:“那你说,要怎么救?”
流筝说:“你应该比我清楚。”
话音落,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忧怖崖幻境,那时季应玄为了帮助流筝破境,亲身进入幻境中。
只是流筝于他重逾性命,祝春澜如何能比?
季应玄问她:“你要为了祝春澜亲入幻境,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流筝说:“你不要多心,今日纵是其他小辈,我也会去救的。”
“那我呢?”季应玄问她,“你舍身去救他们,我算什么?”
他在她心里算什么地位,他们之间算什么关系——这句话,从她酒醒后推开他时,他就一直想问了。
流筝手握竹枝为剑,闻此言,枯黄的竹叶垂落下去。
半晌,她声音淡淡:“正如你所言,醉后失德,忘了分寸罢了。”
季应玄看着她的身影没入幻境中。
***
黑云沉沉,雷雨电光自天际压下,年少的储君站在迎仙台上,玄衣如融进夜色中的浓墨,唯眉眼清绝,被冷雨洗濯得愈发分明。
凌厉威严,年少丰茂,如新淬火的名贵宝剑。
季应玄并不喜欢这个身份。
他追寻流筝进入瘴气幻境,眼前镜花水月流转,他竟然成了某个未曾闻名的国度里的储君。
这是一个奇怪的国度,自开国君王始,每一代君主都终身鳏寡,无妻无子,待到不惑之年,从学宫中挑选有才德的孩子,培养为储君,待其百年后继承皇位。
也许是非亲非故,历代君主与储君之间的关系并不和睦,说不上猜忌与敌对,只是冷淡得如同陌路人。
所以季应玄成为这幻境中人已有半年之久,明知现任国君缠绵病榻近一年,却无暇更无心入宫侍疾,每天只派人持流筝的画像四处探问,连荒远山林也要寻访,只盼着能找到她的下落。
可惜却毫无音讯。
难道她未曾入此幻境,两人有不同的际遇吗?
季应玄欲强行劈开幻境,又怕是自己寻访不力,伤了同在幻境里的流筝,正犹豫不定时,得到了老国君请他入宫相见的传召。
帝王寝宫里铺金镂玉,弥漫着昼夜不息的药气。老国君已是头发花白,满面皱纹,唯有一双眼睛尚未被浊气吞没,透着积年沉淀的威严与温沉。
老国君端坐高堂,对季应玄说:“听闻储贰近来急寻故人,将尔袖中画呈上与孤一观。”
内侍从季应玄手中取过画轴,跪于君前,徐徐展开。但见老国君的神情凝住,半晌,似是笑,似是憾,长长叹息了一声。
“孤老得太厉害了。”老国君说。
季应玄问道:“难得国君识得这画中女子?”
老国君问他:“你是哪里得来这画像?”
季应玄道:“梦中感应,醒后难忘,故落笔肖之。”
老国君听罢苦笑:“这是命,是孤的命,也是尔等的命。”
他迟缓起身,内侍连忙搀扶,季应玄跟随他攀上九重高塔,从傍晚走到了夜幕降临,繁星漫天。
高塔第九层有十二面神龛,每面神龛里都供奉着同一位神女,或是线条旷朴的青铜塑像,或是色彩绚丽的彩陶,或是精致华美的金玉像,明显出自不同人之手,新旧不一,最新的一面塑像是一尊白玉,神女含笑微嗔,活灵活现。
季应玄认得这玉料,老国君手里那枚用来遮盖伤痕的扳指,便是用这玉像的角料雕成。
而他手上的伤,也正是亲手雕刻神女像时落下。
季应玄震惊难言,心里浮现出一个荒诞的猜测。
老国君沉沉开口:“蕞尔小国,生在不毛之地,强敌环伺,内政不修,两百年来,却未出过任何大乱,你可知是为何?”
季应玄的目光落在十二座神女像上。
老国君说:“她是我国家之幸,君王之哀。”
“从你梦见她开始,你这一生将坠永夜,你既甘将一生的爱恨嗔痴献给她,再无可能体会红尘的冷暖。”
神龛背后是书阁,存满了自开国迄今十二位君王的手劄,从泛黄的故纸,陈列到昨夜的新墨。季应玄独立在浩繁的卷帙前,抽出了第一卷。
开国君主名预,曾是遥远国度的一名奴隶,因不堪苛政,带领众奴隶逃走,为躲避追杀来到此妖魔横行的穷山恶水,想要安身立国。
强敌、饥馑、寒冷、疾病,夺走了大半族人的性命,预走投无路,跪地求天,愿以任何代价换得族人立身繁衍。
神女闻召而来,感其赤心,亲手将预扶起,说:“我来帮你。”
她以神力逼退妖魔,移来大山阻挡故国追兵,又从山上引下河水绕城,供族人饮用。
她助预修建屋舍宫宇,赠予他的族人丰收饱腹的仙种,教他们工巧技艺,直到他们能独立生存安居。
此时的预已过而立之年,当他惊觉自己对神女难以克制的情感时,也从镜中发现了自己鬓边的一根白发。
神女颜如日月,光阴不改其色,而他命如朝露,只能得日月一瞬之顾。
预十分痛苦,心中生出贪念,他趋驭族人为他炼制不老药,听取巫祝的谗言,剖取谏臣的心肝与妖魔交换延年益寿的药草。
他杀人无数,在他们的尸骨上建造高台,欲通往天上仙山去见神女。
终于,他的暴政引起了族人的反抗,也惊动了休憩的神女,神女震怒且伤心,将预囚于永不见天日的地牢中,待他死后,立反抗的族人首领为新帝。
为了避免发生同样的事情,神女几乎斩断了与这些凡人的往来,只在新帝即位时前来赐予祝福,在他们垂暮时来为他们送行。
然而,命定的际遇从未因短暂而减弱其影响,纵使匆匆一顾,也接连令十二位君王跌入情网,不得翻身。
他们或兢兢业业,励精图治,欲得神女青眼赞许。
或故意堕落,招引祸事,想要神女牵挂。
可是谁也不曾留住她,从来都是君王有意,而神女无心。
出于对老国君的尊重,季应玄没有当着他的面翻看他写的手劄,怅然叹道:“原来我只是追随她的众多信徒之一。”
老国君说:“孤会老,你也会老,青山不改,一江春水向东流。”
他将国君的冠冕传给季应玄,让他明日午时,前往迎仙台迎接神女驾幸。
“孤即位那年二十岁,她称赞过孤的品貌,”老国君的目光从铜镜上移开,缓缓道:“如今孤老了,羞于见她,还是你代孤前去吧。”
梦里殷勤觅不得,鬓霜满面羞相见。
凝望着老国君眼尾的泪痕,季应玄忽然感同身受了他的绝望——
如今他与流筝,是真正的凡泥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