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云骤雨,淋湿了帝王冠冕,季应玄孤零零立在迎仙台上,眉宇被雨水冲洗得如出水新玉,雨后芝兰。
须臾雨停,天际裂开一道雪光,似雾障般直直投下,化作一弧虹桥。
紫衣神女沿虹桥飞落,望见季应玄的瞬间,竟露出了怔然的神情,眨眼即逝,即使如此,也在季应玄心里掀起了滔天的波澜。
这令他确信,十二位君王仰慕的神女就是他的流筝,也令他欣慰,流筝看见他的反应与看见旁人不同。
即使只有一瞬。
即使是一道裂痕,也是他苦心寻觅的希望。
神女先开口:“子盈在何处?”
子盈,是老国君的字。
季应玄向她恭敬合揖,答:“父君老迈,惭见神女。”
神女闻言轻叹,也只是一声罢了,又问他:“那你便是新任国君?”
季应玄应是:“我名应玄。”
“应玄……”神女默念这个名字,轻轻蹙眉,竟觉得有些熟悉。
季应玄并未漏过这一反应,直言道:“我于梦中见过神女,神女自然也在梦里见过我。”
神女望着他的目光渐渐冷淡,说:“我不做梦。”
季应玄道:“若非梦里见,会向前世逢。”
他的瞳眸黑彻,望着她的眼神却热烈无遮,仿佛深渊鼎沸,藏着难以启齿的喧嚣欲望。
他让神女想起了第一任国君,预。
预者,欲也,倾覆之祸肇始于此。
神女心念微动,无边神力压在季应玄身上,迫使他跪臣在地,难以擡头,旒冕垂下的珍珠断裂,崩乱满地,像他的心弦。
神女说:“尔不配为君。”
季应玄说:“我恰也不愿为君。”
神女问他:“尔欲如何?”
季应玄答:“愿舍弃尘世一切,长随神女身侧。”
在他前头的十二个君主,也有胆大妄为者提过此事,皆如眼前这般,换来神女一声冷笑,以及被无边神力压跪在地,寸寸碾碎骨头的折磨。
肉体凡胎能承受的痛苦有限,季应玄昏厥了一阵,又被春风般的气息幽幽抚醒。
神女说:“我居住的雪峰洞府寒冷,日夜都要受此折磨。”
季应玄说:“不若相思之苦。”
神女打量他,第一次感到不解。
他说相思,他也懂相思吗?也许只是油嘴滑舌罢了。
她不愿再与这没有丝毫君王风度的登徒子纠缠,转身将去,却听身后一声沉凉仓皇的呼唤:
“流筝!”
神女蓦然擡眼,心中无端怦然,仿佛有呼啸的雪雾吹过耳畔,她隐约记起了什么,待细细琢磨,又觉得心头空落落的。
一介□□凡身,怎会知道她的名字?
她从未将名字告诉过任何人。
***
新帝对神女不敬,神女怫然离去,此事很快传遍了国都。
老国君的神情似怅似叹:“她也会生气么,你同她说了什么?”
季应玄不答,目光望向空荡荡的迎仙台。
老国君说:“既遭神女厌弃,你便失去了作为帝王的资格,你将同预一样,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地牢中,直到生命耗尽。”
老内侍将学宫推选出的新储君带进宫,擦肩而过时,季应玄擡眼,看见了一张年轻生涩、面带恭谨之色的熟人面庞。
祝春澜。
电光石火间,季应玄想通了一切。
原来自己同身前的十二位君王一样,都是不得神女眷顾的俗客,流筝既然为了祝春澜才进入幻境,自然只记得他、只想着他、只盼着他。
季应玄回身站住,对祝春澜道:“等等。”
新选的储君与他截然不同,谦逊温和,即使面对被神女厌弃、被国民黜落的恶人,依然风度翩翩地行礼。
季应玄直唤他的姓名:“祝春澜。”
对方讶然,又收起声色:“是,国君。”
季应玄道:“我已不是国君,可愿与我一叙?”
祝春澜欣然应下。
两人约在供奉神女塑像的十二层高塔上,是日狂风猎猎,杯中酒泛起金澜,季应玄将一枚赤红色的丹药化入祝春澜酒中,待他饮下后告诉他:“这是巫蛊。”
“倘你对非分之人生非分之念,此蛊便会蚕食你的三魂六魄,直至你永堕魔道,毁人伤己。”
祝春澜勃然变色,推倒酒杯,金色的酒液果然泛着红丝。
他质问季应玄:“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如今的下场并非我造成,为何要对我下此毒手。”
季应玄展眉轻笑,意有所指道:“是啊,我有今日,皆是咎由自取,但我仍然嫉妒你。”
“你……嫉妒我……?”
祝春澜突然捂住胸口,面上渐渐析出冷汗,难受地滚作一团。
季应玄垂目望着他:“方才我们路经神女龛前时,你心神不定,目光游移,看来你已知道非分之人是谁了。”
话音落,晴朗的碧空忽然涌起黑云,雪色的剑光劈开云层,余劲化作一道闪电,劈向季应玄作势要搀扶祝春澜的手。
季应玄后退一步,避开了剑光,从容敛衽行揖:“神女殿下,又见面了。”
流筝拂袖,分出一道剑光温柔地将祝春澜扶起,又分出一道锋刃直抵季应玄眉心,逼问他:“巫蛊该如何解除?”
季应玄不答反问:“若是我不知,难道你要为他杀我?”
“有何不可?”
“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等回来的,你要杀便杀,想取便取,只是可惜你一两百年的真心,原来不抵对后辈的几分偏爱。”
流筝闻言蹙眉,心中惊疑,她何曾救过他,又何曾有过一两百年的真心?
她张口欲斥他轻狂,只是对上他沉怆近乎死寂的目光,竟不忍将话说出口。
他倒不像是撒谎。
流筝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
季应玄说:“想解巫蛊,要每日取种蛊人一碗血,与灵芝、仙参等凝作药丸服下。”
流筝问:“服用多久可解?”
季应玄答:“直到种蛊人血竭而亡。”
流筝眼中现出一瞬愕然,沉默许久后对季应玄说:“你随我回雪峰洞府,我亲自取药,或许可以用灵力护你一命。”
季应玄心满意足颔首道:“愿长随神女身侧。”
***
季应玄陷害新任储君,是国之罪人,因此跟随神女离开凡界时,双腕间尚锁着铁枷。
铁枷陈旧,约有数十斤重,长长的链条拖在雪里,磨烂了他的皮肤,生了冻疮,冻疮又被磨破,血珠砸进雪窝中。
望见这一幕,流筝停下了脚步。
知道她是心疼了,季应玄反而不愿她看见这副狼狈的丑态,浑不在意道:“无妨,剩下的血放尽,也足以救他。”
流筝斩下一角长袖,撕成布条,为季应玄包扎好流血的伤口,剩下的垫在他手腕与铁枷间,避免继续磨砺。
她要尊重凡界国度的陟罚臧否,不能免了他的刑罚,最多与他一同步行登山,走了三天三夜,倒是饱览沿途景致,如同游山玩水,且有人陪伴身侧,果然别有兴致。
季应玄又摔倒了,沿着陡峭的斜坡滚下去丈远,堪堪被流筝的剑光钉住了衣角。
他忍痛从雪里爬起来,乌发散开,眉目更显清致,唇边雪水洗过,色艳如朱。
流筝只觉得这一幕熟悉,陷入了茫然的思绪中,直到他踉跄走近,将一支不知名的什么花什么草插在她鬓边。
她扬手要摘,被他拦下:“我这一跤摔得疼,为你寻来这分颜色,倒显得值了。”
流筝问他:“你从前也这样巧言令色吗?”
季应玄正色道:“不是,从前都是你好言哄着我。”
流筝否认:“我绝不会如此!”
季应玄但笑不语,明显不在意她的话,流筝难得竟生出急切的情绪,好奇他口中的“从前”究竟是什么样子。
终于到了雪峰洞府,这洞府简洁得让人难以相信是神女的住所,倒真是一个“洞”,洞中有奇花异草、流水不冻,再往内,穿过灵力屏障,是一间干净的居室。
流筝指着靠门的一间房对季应玄说:“你住这里,每日晨起去洞外扫雪,日落之后不许出房间,否则门上的灵咒会追杀你。”
季应玄应得痛快:“知道了。”
于是第二天,季应玄起了个大早,戴着铁枷在洞府外扫雪,他越扫,雪落得越急,很快将露出的地岩覆盖,将他的满头乌发遮成了雪色。
流筝借一只兔子的眼睛观察这一幕,心想:他真的不会怨恨吗?
他到底……是什么人?
每日午后,流筝要去找他取血,这是一天中他们唯一见面的时候,季应玄会告诉她,山洞里的花又开了哪几支,哪两只兔子为了争一根萝卜打架。
流筝却说:“子苏的情况不太好。”
季应玄说:“怪他管不住自己的心。”
流筝问:“听说于凡人而言,这是件难事,你该深有体会。”
这话令季应玄沉默,许久,他说:“你若真心疼他,或许该少见他。”
流筝说:“我要送药给他解巫蛊。”
季应玄说:“真正伤他的,并非什么蛊,是他抑制不住自己的非分之念,包括你我陷在此间,何尝不是受他连累。”
这话听在流筝耳中,却只是在推卸罪责,她端过盛满血的杯盏,丢给季应玄一瓶药膏,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雪峰上无日月,流筝从前不能体会凡人说的光阴如梭,直到将季应玄留在身边,看着他日日失血,一天天孱弱伤重。
腕上布满了嶙峋的伤口,流筝为他上药时,忽然感觉心口抑制不住地难过。
好似有什么久远的情绪,在心中某处藏了许久,而今慢慢涌现。
她惶然看着他手臂上的伤口,季应玄却落下袖子,说:“我陪你出去看雪吧。”
流筝别开眼,说:“雪每天都一样。”
季应玄说:“这次我陪你去,也许就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呢?流筝后悔答应他。
依旧是漫天飞白,从茫茫虚空中落下,要将这处本就不热闹的山头埋没,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空虚无聊。
她看着这雪,如同反观她的心境,好像有什么东西也被埋没了,显得空落落的。
后来,她不知怎么睡着了,听见铁枷窸窸窣窣、小心翼翼的响动,听见木门开阖,旋即陷入温软的衾被中。
有人握着她的手,渐渐松开,这恍然若失的刹那,她罕见地做了一场很真实的梦。
梦见有仙门名太羲宫,梦见滔天的业火。
梦见金丝帐里的缠绵,梦见一双幽深的眼睛。
她却是过客,一切令她羡慕,怅然。
握着她的手终于松开了,仿佛要跌入无底的地隙中,她拼尽全力哑声喊他的名字。
应玄……季应玄。
正为她盖上被子的季应玄蓦然擡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