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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卿仙骨 正文 第71章 正文完结

所属书籍: 知卿仙骨

    自姜国塔那一日起,流筝昏迷了整整两个月。这段时间她时而混沌迷茫,时而能听见雁濯尘坐在她身旁同她说话。

    他说:“流筝,我是念着你,才能从业火深渊里爬出来,我只有你一个妹妹,若你有三长两短,我又何必费尽艰辛地求生呢?”

    他说:“流筝,我曾以性命向莲主起誓,若你寻了短见,我也不会茍活。这的确是欺你心软,可是流筝,我恳求你,为了我好好活着。”

    不仅要活着,而且要好好活着,要活得风光,活得痛快。

    夜里无人时,流筝紧闭的眼角流下泪水,她的心已经千疮百孔,可是每次想到季应玄,仍会再剐下一道伤口。

    也许早在带她去周坨山时,他就已做好了与业火同殒的打算,所以才会带着她四处奔走,才会在意识到业火对他的侵融后突然不告而别,即使是被她逼迫现身,也是满腹算计,满嘴谎言。

    即使是太羲神女,为了镇压业火,也落得个身陨魂散的下场,流筝清楚,若非季应玄先她收拢业火、缠住神识,并对刺入他心脏的不悔剑毫无抵抗,她绝无可能如此轻松地将业火彻底镇灭。

    必然要效仿神女当年,斩断七情,散尽生机。

    流筝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睁开眼,看见了手腕上的紫色灵石手镯。

    “骗子。”她声音哽咽,绝望到了极致:“若你从一开始便坚定了心思要报复我,要剖回我身上的剑骨该多好,至少我如今不会这样难过。”

    甚至对她的最后一个承诺——同生共死,也只是敷衍她的谎言。

    流筝扶着眩晕的脑袋从床上撑起身,听见屋院内外空荡荡的,冬夜的寒风从庭院吹进她的心里。

    她独坐了一会儿,有些冷,终于打定了主意,悄无声息地叠被理床,铺墨留信,然后带着落尘的机括匕首,推门离开了太羲宫。

    雁濯尘猜的没错,流筝离开太羲宫后,动身往掣雷城的方向行走。

    不悔剑已与业火同葬,剑骨碎裂后的流筝再次成为没有命剑的寻常剑修,幸好她还有机关鸢,载着她飞往掣雷城的方向。

    业火已被彻底镇灭,掣雷城里变了副模样,城中的妖魔四散溃逃,夜罗刹族又在闹内乱,帘艮顾头不顾尾,何况西境莲主身亡的消息传开后,帘艮也失去了往日的震慑力。

    流筝一落地,就有几个食人骨肉的小妖怪盯上了她。

    它们尾随着流筝来到俯鹫宫外,见她还要往里走,怕到手的肥肉便宜了别人,跳出来扑咬她。

    流筝拔出机括剑说:“你们该找个地方好好躲着。”

    小妖怪打架的本事没有,识人高低的眼色却不弱,一看流筝便是灵力空荡的寻常修士,虽不知她到这混乱的地方来做什么,先拿她嘲笑了一番。

    流筝眉眼冷淡,拔剑,攻击。

    剑骨已碎,浑身的筋脉一动辄疼,只剩下剑招可以抵挡,流筝穿梭在几个小妖怪间,分而制之,斩断了它们的胳膊和腿。

    这边麻烦刚解决,俯鹫宫里突然又涌出许多妖魔怪物。

    原来它们藏身掣雷城中,或多或少曾受业火焰气的滋养,业火被彻底镇灭后,都变得狂躁焦虑,一边提防被东界的修士找麻烦,一边到处寻找滋养之物。

    流筝清净纯明的气息令它们垂涎,同时她冷淡轻视的态度又惹怒了它们,于是它们从俯鹫宫里扑出来,一拥而上,想把她撕碎。

    流筝手持一柄机括剑,穿梭在众多妖魔怪物间,后赶来的雁濯尘看到这一幕,却静静躲在一旁,没有上前帮她。

    缈缈急得抖了抖耳朵:“让我去,我一口就能把它们全咬死。”

    雁濯尘制止了她:“你不了解流筝,这些脏东西杀不死她,但倘若你我去救,会让她觉得自己一无用处,也许就更不想活了,而且,她最近心里难过,也该找个地方发泄一番。”

    缈缈心说,这发泄可一点都不痛快。

    流筝虽未受重伤,但难敌围攻,眼见着纠缠的妖魔越来越多,寻隙抛出机关鸢,飞身进俯鹫宫中,落往姜国塔的方向。

    “走吧,跟上去。”

    经历打斗后的姜国塔看上去更破旧了,周身布满裂痕,风一吹便摇摇欲坠,只是不知被什么力量支撑着,始终没有倒塌。

    流筝走进姜国塔,身后的妖怪却脚步迟疑,不敢跟随,眼见着塔门在面前再次阖上,四顾后便要作鸟兽散。

    不料却被拦住了去路。

    雁濯尘身姿清濯,与他并肩的缈缈更是神姿高彻:“流筝姐姐不陪你们玩,我来陪你们玩儿如何?”

    塔门在身后关闭的瞬间,流筝隐约听见虎啸与妖魔们的哀嚎,但她懒得回顾,只是失魂落魄地往高塔中央走,直走到当日大地裂痕的面前,看见狭窄的高窗透过一缕阳光,正照在这宛如愈合的伤疤一般的地方。

    流筝蹲下身,开始用机括匕首挖地上的青石板。

    匕首钝了,就换机括剑、机括锹,所有的机括都钝了,就用手一点一点往下挖。

    掣雷城中无日月,她只记得光影明暗了几回,手上的血肉磨破了,又慢慢结痂。

    雁濯尘终于看不下去,闯进塔中,要带她走,流筝牵着他的手背贴在心口,说:“哥哥,我能做到的只是活着,可是只有在这里,在他离他最近的地方,我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我闭上眼睛,梦见的是他从前,睁开眼睛,就想到他已离去。”

    她袒露自己的心扉,就像两个月前大地裂痕开合的一瞬,像昙花乍现,明月隐没,只留下一道永不消弭、日渐深刻的伤疤。

    看着她无奈到极致,木然如行尸一般的状态,雁濯尘不敢再逼她,也不忍再逼她。

    他日夜守在姜国塔外,为她留一片不受搅扰的清净地,缈缈到处给她找新的挖掘工具,时而看她的脸色,从旁帮她一起挖一会儿。

    当然有更快的破开地隙的办法,但是流筝不提,雁濯尘也没有主动帮忙。

    谁都清楚,包括流筝自己——她需要的不是最终的真相,而是自欺欺人的过程。

    不知过了多久,冬换春夏,鸟雀啾鸣。

    流筝靠在一旁休息,难得她没有重复梦见被季应玄推开的一瞬,平静的梦境里,是一片玉色的茫茫天地,面前一道绰约的身形,梳着繁复美丽的高髻,如华茂春松,罗衣飘摇,时而将逝。

    流筝想要看清她的面容,不停地向前走,奈何眼前这迷雾一般的玉白色,总是拨不开、撩不散。

    “非是你离我太远,流筝,是我只剩这副模糊的面容。”

    她的声音轻且浅,若不仔细听,几乎要与微风混迹难分。

    “我只够凝成这副模样,来你的梦中与你相见。”

    流筝停在数步外望着她:“你是……太羲。”

    “是。”

    “你来寻我,可是为了业火?”

    太羲轻轻摇头,缓声说道:“业火已被你彻底镇灭,否则我这一缕残魂,又如何能自千尺之下逸出,得以见你。”

    “你是说你的残魂……那应玄他……”

    流筝的心被缈茫的希望攥住,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太羲示意她再上前两步:“把手伸出来。”

    流筝伸出手,太羲神女的残魂在她掌心里放下一枚红豆大小的种子,种子周身长满蓝色的纹路,散发着幽蓝色的微弱而奇异的光彩。

    她说:“我于地表千尺下,发现了一枚雪雾圣莲的种子,想必是不知尘封在姜国塔的哪个角落,两个月前随你镇灭业火、劈开地隙而落进裂隙中。这是一种极有灵性,且神力无穷的话,若悉心养育,百年便可长成盛开。”

    流筝小心捧过这枚种子,数番嗫嚅后才敢开口问:“难道这雪雾圣莲的种子,恰巧护住了应玄的魂魄?”

    太羲说:“这样巧合的事,既要看天命是否仁慈,也要问你是否愿费百年之力,于雪山之巅养育它,来赌这样的可能。”

    流筝说:“我愿意。”

    在无尽的绝望深渊里,她对任何一根浮木都感激涕零,即使是余生皆枯守在雪山上,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太羲摸了摸她的头,轻声叹息道:“我的身躯所化成的一切山川,都会为你祝祷,流筝。”

    流筝醒来后,发现自己掌心里果然握着一颗幽蓝色纹路的种子。

    ***

    流筝终于愿意离开姜国塔,带着雪雾圣莲的种子前往万里外渺绝人迹的雪山,据说是太羲神女诞生的地方。

    雪山荒凉、凶险,雁濯尘恨不能把太羲宫里所有能取暖的灵器都给她带上,流筝却只从中挑了一把木箭,一捧炼丹的灵炉。

    她历尽艰辛攀爬到雪山山顶,将圣莲的种子埋在湖泊的百丈严冰下,盘坐在冰层上,持木剑悟道。

    太羲神女说,雪雾圣莲从抽芽到盛开至少要费百年之力,为了伺花,流筝要先保证自己能活到那个时候。

    她的剑骨已经碎了,唯有像凡人一样重新悟道,才能修得不老仙身。

    幸好镇灭业火时,她虽因未斩尽七情而未彻底练成神女剑,但最终刺穿季应玄心脏的那一剑,如一同贯穿了她的躯壳,有一瞬间她七情尽燃、六欲同灭,竟于无尽的深渊与业火的余烬中,一窥天道的本相。

    大道无情,成也一瞬,灭也一瞬,一瞬是世间千年,是爱恨起灭。

    流筝立在丈余宽的雪山之巅,手持木剑指向茫茫苍天,从剑修初时的招式起练,一招一式慢慢体悟天道,慢慢修炼。

    山尖的风雪穿过稀薄的空气,像刀刃一样刮在流筝的身上、脸上。她以此为师,以此为友,木剑簌簌飒飒,几回砍钝,又被风雪磨出刃,不过数十年的时间,已经被削成一张纸一样的薄片。

    山尖没有镜子,指腹磨出了厚茧,流筝照不见自己的模样,也摸不着脸上的皱纹。

    她并不知晓自己仍如刚上雪山时那样年轻。

    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是日日去种下雪雾圣莲的冰湖边徘徊,隐约看见冰层下闪着幽蓝色的光,雪雾圣莲的种子抽芽后,一年比一年看得见长势,像一根威力无匹的长枪,即将破冰而出。

    百年间的某一天,宜楣突然前来山上拜访。

    她带来了山下的消息,也带来了一个大麻烦。

    “我与问津成婚已满三年,问津在太羲宫居住,墨族的事尽数交给了缘溪,”宜楣说,“缘溪一直计划着将墨族外迁,这些年终于找到一处开阔的山水,既与尘世接壤,又能陶然安居,不必局促在周坨山的山坳里,以后墨族也能发扬光大。”

    流筝拂去剑上的雪,微微笑道:“那很好。”

    在山上待得久了,她几乎与风雪同化,静静站立时,神姿高彻,也有了几分清冷难攀的气度。然而她又常是含笑,瞳眸如星,朱唇如丹,像最浓烈的一抹春光,照着冰雪潺潺化流。

    宜楣怔愣片刻才回神,继续说道:“可是那山头有个不好打发的妖怪,说起来与你尚有几分渊源,所以想先请你去劝服,免去一场两败俱伤的恶战。”

    流筝不解:“与我有渊源?”

    经宜楣解释,流筝才知道,原来那盘踞山水的妖怪正是当年在云白山中被她挖走的老灵参。

    云白山因曾被莲生真君用业火的力量催化,所以山头的灵参都成了精,业火被镇灭后,它们和掣雷城里逃出来的妖魔一样,都失去了滋养灵体的力量来源。妖魔怪物们逃窜到凡界作乱吃人,这些年已被太羲宫等仙门收拾得八九不离十,但灵参一族后又受过西境莲主的点化,不肯做那吃人损天道的勾当,于是另挑了一处山明水秀的宝地盘踞着,沉眠于底下,借那一点山川灵气勉力维持着自己的形体。

    流筝听罢来龙去脉,知道这桩因果与季应玄有关,答应随宜楣下山去劝服老灵参。

    老灵参营养不良,记性也不太好,连流筝也忘了,见有来人,只道是抢地盘的,呼儿唤孙地从地里跳出来,摘了头顶的红色浆果便朝流筝砸去。

    宜楣大惊:“小心,它揍人很疼——”

    话音未落,眼前飞快闪过一道雪光,凌厉寒彻,竟将那红色浆果凌空拦住,纷纷摔在地上,碎成了细碎的冰块。

    宜楣愣愣地瞧着流筝手里的木剑,又是激动,又是难以置信:“师妹,难道你的剑骨又长出来了?”

    流筝摇头:“没有。”

    “那你怎能使出如此强劲的剑招?”

    流筝说:“我悟透了一些东西,如今出招已不必动剑,也无须剑骨。”

    不必动剑,无须剑骨……这陌生的话令宜楣琢磨的好一会儿,她活了一百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情况。

    剑修怎么能没有剑骨呢?

    流筝暂无暇与她多说,上前将吓得瑟瑟发抖的老灵参族长从土里拔出来,抖了抖他身上的土,唇间弯出一抹浅浅的弧度:“贵人多忘事啊,老族长。”

    老灵参族长这才匆匆点头:“想起来了,我想起来!”

    宜楣在她身后骤然惊呼:“我也想起来了!”

    无骨无剑而能随心意驱使剑招,这不正是剑仙的修为吗!

    剑仙!活的剑仙!难道流筝她真的成了活的剑仙!

    饶是一向稳重温和的宜楣大师姐,也忍不住绕着流筝惊叫起来:“原来剑仙是真的存在的,流筝,你成仙了,你成仙了!你何时渡的劫,为何不告诉我们去给你护法?”

    流筝一手提着老灵参,懵懵懂懂地回想起来:“好像是五六年前,有一天晚上确实不好过,总觉得风雪比往常更难挨,天上还罕见地有雷电往下劈,险些把我立身的那座山峰劈塌了。”

    “就这样?后来呢?”

    “后来……天亮了,风雪就停了。”

    短短数言,似乎渡劫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可是天道怎会轻易允许肉体凡胎与它比肩?渡劫那夜的情形,只怕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和恐怖。

    震惊歆羡之余,宜楣忍不住心疼地红了眼眶,拂过流筝的鬓边,说道:“师妹,这些年你受苦了。”

    流筝说:“不苦。”

    这并非是她的谦辞,雪山之巅的风雪虽然难挨,但她心里仍抱有等回应玄的希望,与当初一剑穿透季应玄的心脏时的痛苦相比,皮肉伤根本算不得什么。

    宜楣轻声叹息:“若是被师兄知晓,又该难过了。”

    流筝说:“那就别让他知道。”

    她此次下山主要是为了劝服老灵参,并不打算与雁濯尘相见,否则他啰里啰嗦,又不知道要想什么法子阻止她回雪山去。

    还有缈缈——

    也太听哥哥的话了些,威风凛凛的神兽陆吾,怎么能总是变成猫模样,挡她的路,绊她的脚。

    他们都很好,成双成对,圆满安适。

    流筝不动声色地叹息一声,低头问老灵参:“你怕冷吗?”

    老灵参摇头:“我们灵参一族既能生于业火赤焰,也能长在高山雪地,极热和极冷都是不怕的。”

    流筝说:“那我带你们去一个灵力充沛的地方,那里生养了太羲神女,我也在彼处悟道成仙,保证你们吃好喝好,再也饿不着。”

    老灵参听罢喜极而泣:“好,那当然好!”

    ***

    灵参一族随流筝前往雪山定居,这里灵气充沛,无人搅扰,十分适合清修,它们在吸收雪山天地精华的同时,也将自身的灵气反哺雪山万物。

    于是雪雾圣莲在所有人都未注意到的时候提前盛开了。

    某天夜里,流筝久违做了一个美梦,不再是生离死别的场景,不是季应玄的身影从眼前消失,被黑暗的地隙吞没的景象。

    她梦见华灯初上时的凡界闹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她身边路过,有一只温暖的手握住她,流筝转头,看见灯华如珠光,浮在那覆着面具的人脸上。

    面具很眼熟,流筝想起来,是掣雷城里为庆祝神女诞辰的社火游行,季应玄曾送过她的。

    那人捧起她的脸,隔着面具在她额心落下一吻。

    流筝强抑着想哭的冲动,伸手想要解下他脸上的面具,却被交握着的手阻住。

    是季应玄的声音:“你说不想见我,我只好遮着脸来见你,待你肯原谅我了,我就摘下面具,到你身边来好不好?”

    他这样心狠手硬地行事,流筝怎可能不怪他、不怨他?只是同失而复得比起来,没有什么是不可原谅的。

    于是流筝连忙点头:“我原谅你,我不怪你了。”

    季应玄略带几分得意地轻笑出声,长指解下脸上的面具,恰此时,身后烟花漫天,斑斓闪烁的光影里,流筝重新见到了那张日思夜念、惊为天人的脸。

    流筝含泪吻他,又在泪光里醒来。

    她望着头顶的青床帐,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得的美梦,失神许久,突然喃喃道:“我真的不怪你了。”

    话音落,房门被拍得震天响,老灵参族长的身影在门外跳来跳去,好容易等到流筝揽衣开门,跳着脚嚷嚷道:“开了!开了!”

    流筝尚未回过神:“什么?”

    “开了呀!”老灵参往东方一指,流筝随他望去,但见东方有幽蓝色的灵光只冲天际。

    那是雪雾圣莲所在的湖泊的方向。

    流筝瞬间变了脸色,来不及梳头换履,披发赤脚往湖边跑,瞧见昨日还未抵破冰层的雪雾圣莲,今日已亭亭浮在湖面上,整片湖泊都化了冰,莹莹如玉,幽蓝似镜。

    巴掌大小的雪雾圣莲慢悠悠飘到流筝面前,感受到她颤抖的抚摸,冰凉晶莹的花瓣低下来,触了触她的手心。

    “他呢……他去哪里了?”

    因为过于紧张,流筝的声音绷得近乎沙哑。

    雪雾圣莲的花瓣飘起,凌空化作一面冰玉凝成的莲花镜,镜中现出太羲宫的场景。

    镜中的太羲宫天门大开,新入宫的年轻子弟们鱼贯而入,活泼稚气的脸上难掩兴奋,他们有些是从其他剑修门派中选拔出来,有些是天生剑骨的凡界常人。

    孤身走在最后的年轻男子,身着凡界的素色棉袍,背负一把寻常的铸铁剑,一副世俗的装扮,却生了一张出众到与旁人格格不入的面容,真正是月照寒玉,神姿高彻。

    流筝倏然上前一步,莲花镜重新化回一枚花瓣,落在她掌心中。

    她带着这枚花瓣下山,去太羲宫见了宜楣师姐,宜楣看后十分惊讶:“镜中这些孩子,都不是太羲宫的子弟。”

    流筝说:“那这镜中照出的,竟是未来的事情。”

    宜楣既为她感到高兴,又因这无端的蹉跎而心生遗憾,安慰流筝道:“只要人活着,终有云散月开的时候,唯有安心等待罢了。”

    这一等,又是二十年。

    太羲宫选拔子弟分两种,三年小选,只要有名有姓的剑修门派里出类拔萃的后生,五年大选,则不拘是仙门还是凡界,甚至品格高尚的妖魔,或有心志、或有根骨,都有机会被选拔进入太羲宫。

    二十年里四次大选,流筝每年都会下山来旁观,这是当世唯一剑仙唯一的当众露面机会,使得太羲宫的大选超出了其本来的意义,成为众多剑修一睹剑仙风采的唯一机会。

    又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盛夏的阳光照在演武台上,连剑尖都热得发烫。

    流筝却感受不到热。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演武台,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掀起惊澜。

    身着凡界布衣的男子俊秀丰逸,长指如玉,轻轻摩挲着铸铁剑的剑柄,在他从容的把玩下,一柄朴素的剑仿佛有了生命,莹莹发光。

    与他对垒的仙门公子气焰灼人,嘲讽他道:“你手里拿的是个什么破烂,路边捡来打狗的棍子吗?”

    这话引起一阵哄笑,对面俊美出尘的年轻男子也笑了,鸦色的长睫垂下,目光却不经意地掠过高台处。

    高台上,辇如云,幛如雾,冰气清爽,烟丝缕缕。

    正中端坐着一个极美的女子,紫衣鸦鬓,眉目清雅,浑身并无华美的装点,仅这几分颜色,却被她冰雪般的肌肤和冷清的气质衬成了浓烈的艳色。她的身份定是极尊贵的,连太羲宫宫主苏宜楣都坐在她侧首,名满天下的雁濯尘亲自为她斟茶试温。

    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这就是当世唯一一位剑仙上尊,雁流筝。

    听说她每次大选都会旁观,却从未开门收徒。

    对面的剑攻过来了,镶金嵌玉,气势凌厉,年轻男子侧身闪过,手中剑不出鞘,以极快的速度挡下对面的攻击,反手敲在那人面门上,疼得他“哎呦”地喊出了声。

    “你说对了,这的确是路边捡来的打狗棒。”年轻男人说。

    这话又引起一阵哄笑,裁定胜负的太羲宫弟子高声道:“季公子胜!”

    淡漠不显的流筝终于有了反应,问道:“名字呢?”

    弟子答:“此人没有名字,只是自称是季。”

    这下连宜楣也糊涂了:“他到底记不记得前缘,若说记得,偏偏见了咱们都没有反应,若说不记得,怎么又姓季,难道是巧合?”

    流筝声音缓缓:“我不知道。”

    另一侧的雁濯尘不知想起了什么旧事,突然冷笑一声:“妹妹,你是相信巧合呢,还是相信他心黑呢?”

    流筝拢在云袖里的手慢慢收紧,一时无言,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演武台的方向,看季公子一路破关斩将,凭一柄未出鞘的寻常铸铁剑杀出重围,轻轻松松夺得此次大选的魁首。

    雁濯尘语气凉凉道:“这样一身好本事,若非天生,在凡界怎么可能学到。”

    大选按照比剑结果将入门弟子排序,让弟子们先选师傅,再询问各位师傅,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

    除了流筝每次都要拒绝一堆人,空手而归外,宫主和各位长老们很少拒绝弟子们的主动拜求。

    季公子排在第一位,他将身上的选师玉符摘下,绕过各位长老收取玉符的檀金木盘,径自走到高台下,将玉符呈向流筝的方向。

    他声音从容道:“晚辈愿拜剑仙为师,望剑仙允准。”

    除高台上知晓内情的几人外,众人先是震惊,然后奚落,被他用“打狗棒”扫下台的仙门公子哈哈大笑,又嘲讽他道:“凡界乞儿,不知天高地厚,剑仙尊上也是你配染指的!”

    周围人附和道:“就是就是,二十年了,没听说过剑仙尊上收过徒,连万剑宗的掌门公子和凡界皇室的嫡出公主都没要,他凭什么。”

    “等等,不对!”有人发现了什么,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冷气,指着季公子道:“他身上好像有太清剑骨!”

    “什么?太清剑骨?!”台下又是一片哗然。

    原来为了让各位师傅们了解弟子的根骨,太羲宫会在弟子选师后安排给他们测剑骨,季公子测出的竟然是雪白色的太清剑骨。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太清剑骨依然罕见,百年难遇,无怪乎众人惊愕。

    方才嘲笑季公子的人个个面如土色,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后颈发出的雪色明光,不甘心地咽了口唾沫:“恐怕剑仙尊上真的要收他为徒了……”

    太清剑骨这样的天资,随便练一练剑都能成为一代宗师,若得剑仙指点,将来的成就更是不可限量,剑仙会错过这样好一个收徒的机会吗?

    无论旁人是嘲讽还是惊愕,季公子始终面不改色,深黑色的瞳眸望向流筝,谦静的目光里隐约藏着许多看不透的情愫,而他神情坦然,一副与她从无旧交的模样,又令人觉得那深情的目光只是种错觉。

    流筝不语,心里的波澜却一阵接一阵,从未平息。

    直到观望的众人都安静下来,她正欲启唇,却又被雁濯尘打断。

    他低声说:“妹妹,账要明算,我倒是有个办法,帮你测一测他。”

    流筝附耳过去,听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交代了一番,喵喵从他怀里探出头,抢功道:“这可是我出的主意。”

    流筝唇角弯弯:“好,就听哥哥和缈缈的。”

    她对身旁等结果的弟子摇了摇头,将季应玄的玉符还给了他,意思是拒绝收他为徒,季应玄望着她,眉心忽地蹙了蹙,露出一瞬茫然失措的神情,又迅速掩为平静。

    流筝的目光越过季应玄,落向他身后的弟子,扬声道:“祝春澜。”

    被点名的弟子惊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忙站出来,略带几分拘谨地朝流筝行礼:“弟子祝春澜,参见上尊。”

    他是祝仲远与苏如茵的儿子,幼年时曾见过流筝,只是自认天资平平,不敢攀附,只求入太羲宫后刻苦修炼,得些许长进,不负爹娘期望罢了。不料剑仙上尊却单点出了他,问道:“你可愿拜我为师,随我修炼?”

    祝春澜感到脑袋一阵眩晕:“我么?”

    众人一阵惊羡,了解到祝春澜的出身后,倒也不觉得奇怪。季应玄却是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抢声道:“不行。”

    这祝春澜长相有几分像他死去的堂兄祝锦行,季应玄只是看见他便觉得心里发堵,怎么可能放任他整日在流筝面前晃荡。

    这句“不行”一出口,高台上的众人都目不转睛盯着他,流筝神色复杂,雁濯尘意味深长,宜楣无奈摇头,墨问津那厮却笑开了花,挤眉弄眼擎等着看热闹。

    雁濯尘似笑非笑道:“季公子不必心急,你这样的天资,断不会叫你无师可教,不如你拜入我座下,喊我一声师傅如何?”

    季应玄冷飕飕地瞥了他一眼,雁濯尘面上幸灾乐祸的笑意更明显了。

    雁濯尘说:“你若愿意,现在就跪下给我磕头,你若不愿,太羲宫也不会强人所难,正门就在你身后,还请另择高门。”

    季应玄又看向流筝,盼望她能说句话。

    流筝原本还犹豫要不要试他,见他这一戳就破的反应,又想起他从前诸般心狠的欺瞒,旧恨添新仇,一时齐齐涌上心头,令她坚定了想法。

    她含笑对祝春澜伸手:“你来。”

    在众人的注视下,祝春澜脚步飘忽,仿佛喝醉了酒,醺醺然沿阶走上高台,跪在流筝脚边,恭敬道:“弟子愿意拜入上尊座下,参见师傅。”

    流筝掌心落在他肩侧,做了一个扶起的动作,声音温柔亲切:“我与你父母、你堂兄都是旧识,喊师傅倒显得见外,不如依旧喊我姑姑。”

    祝春澜红了脸,却是按捺不住惊喜的笑,小声喊道:“姑姑。”

    众人都为这春风和睦的一幕叫好,对祝春澜的态度与季应玄的态度明显不同。毕竟祝春澜出身高贵、早有贤名,对其他来拜师的弟子都是同样友好,谦逊有礼,不像那姓季的小子,凡俗出身却心比天高,等闲瞧不起同批的弟子,从不参与大选前的切磋。

    有仙门弟子为了试他深浅,让他出丑,夤夜潜入他屋中,却连屏风上的图样都没看清,就被拧折了手臂扔出门去。他下手十分狠辣,若非太羲宫宫规,伤同门性命者逐出,只怕那人会被分成几块扔出来。

    出身低,心气高,下手狠,这样的人谁会喜欢?

    竟想拜入剑仙上尊座下,他配么,凭什么,就凭生了张小白脸?

    关于剑仙上尊的情史,仙门之内多有流传,据说她和已经殒身的西境莲主曾有过纠葛,那西境莲主姿容之丰逸,令见过的人念念不忘,听闻的人浮想联翩。

    有西境莲主珠玉在前,他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

    “下台!下台!”

    众人的奚落声像潮水般涌向演武台,风刮着季应玄的衣角,喧嚣如沸的嘲弄声里,他只静静望着她。

    亦不再掩饰对她的思念,贪恋,愧疚……和心虚。

    流筝的指甲几乎攥进了掌心,几次欲走到他面前,听见雁濯尘的清咳声,又不动声色地别开了眼。

    这一百二十年的漫长光阴,她早已习惯了等待、忍耐,习惯用渺茫的希望安抚漫长的痛苦,如片雪积成山,滴水汇成海。

    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于是她从容站起转身,要与祝春澜一同离开,弟子们将撤开的步幛重又合拢,眼见着要将她的身影隔断。

    突然,季应玄从演武台闪身来到观景台上,步幛面前。

    周围弟子被他这不知深浅的修为下了一跳,纷纷拔剑,厉声喝斥他退下,就连雁濯尘也搁下了手中茶盏,冷冷淡淡道:“退下吧,你看她理你吗?”

    透过步幛尚未合拢的缝隙,季应玄看见她脚步凝滞,又不在乎地擡起。

    季应玄撩袍屈膝,跪在了步幛前。

    他的这一举动,又激起一片窃窃私语,台上台下数千人,抻长了脖子望这边瞧。

    “这姓季的小子是铁了心要剑仙上尊收他,也不怕得罪了雁长老,最后鸡飞蛋打,被逐出太羲宫。”

    “不知剑仙上尊会不会同意?”

    “我觉得不会,他凭什么。”

    “我也觉得不会。”

    “人家祝春澜公子凭家世能喊上尊一句‘姑姑’,他一个凡泥里滚过的小子,也敢同上尊攀扯?”

    嗡嗡扰扰,嘁嘁喳喳,像撇不尽的茶沫,扫不净的飞尘,在人心上铺开一层灰蒙蒙的东西。

    季应玄终于又意识到一件事,原来隔了一百二十载,如今两人之间,已如云泥之别,在旁人眼中,他原是连祝春澜也比不上的。

    他若喊她的名字,更是一种冒犯。

    想要他知难而退,凭此逼退他、冷落他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不怀好意,祝春澜也拔剑挡在他身前,这就担起了门下大弟子的职责,冷冷望着他,提防着他的野心和觊觎。

    他望向姑姑的眼神,令祝春澜心里十分不舒坦。

    季应玄却没理会任何人,他只看见流筝微微侧首,隔着步幛,感受到了她紧绷的、即将崩塌的情绪。

    这情绪同样淹没了他,他郑重俯身,向她三叩首,姿态虔诚而谦逊。

    正当众人以为他要重提请剑仙上尊收他为徒的事时,却听他声音温沉而清晰,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来向你赔罪,夫人。”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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