缈缈
待流筝循迹赶到听危楼时,战乱后的痕迹已被打扫干净,唯余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以及地面上一团深黑如墨的血液。
这是萧似无的血,因为吸收了太多魔性而与常人不同,流经之处在岩石地面上留下了深深的腐蚀痕迹。
有听危楼的弟子贸然上前,被其灼伤,众人正不知该如何处理,忽听身后一女子道:“我来。”
有几个资历老的弟子认得这位曾劈开过三十三重听危楼的紫衣女剑修,忙去禀报现任楼主祝仲远,待祝仲远匆匆赶来时,流筝已将地上的残血处理干净,擡手将不悔剑的剑光笼回袖中。
祝仲远向她作揖:“多谢雁姑娘相助。”
流筝说:“你若真谢我,就告诉我莲主的下落。”
祝仲远道:“不曾见过莲主。”
“是么?”流筝凉凉一笑:“不悔剑认得这血,这是莲生真君的t血,若是你不曾见过莲主,难道是凭自己就能将活了两千年的莲生真君杀死吗?倘若如此,我倒要向祝楼主讨教几招了。”
说着便亮出了不悔剑,无色剑身周围缭绕着冰寒灵气,因主人的恼怒而显得愈发凌厉。
她正因焦灼和绝望而渐失耐心,不惜以逼迫的方式来得到季应玄的下落。
祝仲远抿唇看着她不言,正僵持之际,有人赶来斡旋,是苏如茵与苏啼兰姐妹二人。
当年流筝破开听危楼,救下被祝伯高囚禁的众多姑娘,苏家姐妹一直感念流筝的恩义。
“仲远,雁姑娘对你我有恩,我曾承诺过她,只要她需要我的帮助,我绝不会拒绝。”苏如茵挡在祝仲远身前,一面是保护他,一面是同他商量。
祝仲远低声对她道:“可我答应了莲主,绝不透露他的行踪……”
流筝心头一跳:“你果然见过他,什么时候的事?”
祝仲远:“我不能说。”
苏如茵柔婉笑道:“你答应莲主,是盼着莲主好,雁姑娘待莲主的心绝不会轻于你。何况她问的并非行踪,而是时辰,纵使告诉她又何妨?”
祝仲远回握着苏如茵的手,因她的请求而愈发纠结,目光落在流筝脸上,看见她眼中焦灼的神色,以及隐蓄的泪光,又低头看了看苏如茵,忽然对流筝感同身受。
半晌,他叹息一声说道:“罢了……半个时辰前,莲主杀了莲生真君,自己也身受重伤。”
身受重伤,那就是跑不远。
流筝追问:“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祝仲远不说话,却看向南边的方向。
流筝道了声谢,当即御剑向南面追去。
听危楼向南不远是云白山,是流筝曾经为季应玄取得万年灵参的地方,此地因曾受红莲灵力影响,致使灵参一族化为精怪,如今蓊郁的山林中仍然灵力充沛,是个隐蔽气息、修养重伤的好地方。
森林深处,绿浓如墨,却衬得红衣愈红,仿佛坠落林间的凤鸟赤羽,依然燃烧着灼眼的烈火。
“莲主大人,小心脚下,请这边走。”
佝偻的老灵参族长怪拄着一条参须做成的拐杖为季应玄领路:“前面穿过瀑布就是秘境了,请莲主放心,此地十分隐蔽,莲生真君每年都要来取我许多灵参子孙用作修炼的药材,却也从来没发现过这里。莲主消灭了那邪道的真君,是救了我们灵参一族成千上万的性命,此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一定会让子孙们好好照料大人,招待大人……”
老族长说话又慢又啰嗦,季应玄忽然擡手,示意他噤声。
身后追来一枚红莲花瓣,停在季应玄面前急切地跳了跳,将流筝向祝仲远逼问他下落的一幕展现在他面前。
“果然……连仲远如今也偏帮她了。”
为了拖住流筝,他先后安排了墨家兄妹、帘艮、祝仲远,结果他们一个个都背叛了他,投向流筝。
季应玄垂目苦笑一瞬,说:“也是件好事,我离开后,也不怕她再受人欺负。”
老灵参知道他们这些大人物最恨背叛,连忙擎着胡须发誓:“当初就是她把我从土里拔出来,还要拿我当药材,莲主放心,我们灵参一族是决不会为了这小妮子背叛莲主的,否则就叫我们——”
季应玄打断他的话:“快走吧,别被追上了。”
二人穿过高崖瀑布,发现瀑布后有条一人多高的隧道,沿着隧道走了小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片葱茏静谧的秘境,正是灵参一族藏身的地方。
老灵参正要呼儿唤孙前来迎接贵客,忽然隐约听见一声高昂的虎啸。
老灵参变了脸色:“不好!那虎妖又带着伥鬼来抢我族的宝贝了!”
季应玄听见“伥鬼”,心中微动,随老灵参一同沿着虎啸的方向寻去,果然见一只高大威风的银纹碧瞳虎——神兽陆吾,正叼着一只灵参精怪,扭头甩进了湖里。
小灵参湿淋淋地爬上岸,狼狈地坐地大哭,其余灵参见状十分愤怒,纷纷摘下头顶得腥臭浆果砸向陆吾。
陆吾气得动了杀意,亮出锋利的爪子,正要将面前的灵参精怪拍成烂泥,忽然被一缕红线缠住,那红线沿着它的爪子将它五花大绑,线上的红莲灵力烫得陆吾叫了一声,摔在地上,愤怒地瞪着缓步而前地季应玄。
季应玄垂目道:“你这样欺负人,被流筝知道,是要伤心的。”
陆吾化作人形,以为窈窕的姑娘可以逃脱红线的束缚,不料那红线随之收紧,气得她重重蹦了两下。
她银色的长发略显凌乱,半遮着碧蓝色的瞳孔,两颊各三道金纹,头顶还有一双没来得及收起的耳朵,是神性未泯、极讨人喜欢的长相,然而瞪向季应玄的目光却透着几分难以驯化的凶险狡恶。
“你欺负流筝姐姐,”陆吾缈缈说,“我要嚼碎你的骨头。”
季应玄颇觉好笑:“是么,当心你的牙。”
话音落,凌厉的剑风自背后袭来,季应玄迅速侧身,剑风贴着他的脸颊擦过,削落下一绺长发。
季应玄单手押着缈缈,转身望向那被黑色斗篷罩住的身形。
他嘲讽道:“有些日子没见,少宫主的行事作风真是越发见不得人了。”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寻常一道剑光也能近你的身。”
那人摘下斗篷兜帽,露出一张苍白秀逸的脸,眉骨如刀,薄唇轻抿,深琥珀色的瞳孔冷淡地落在季应玄身上。
“濯尘!小伥鬼!他欺负我,快些帮我打回来!”缈缈气得直跳脚。
雁濯尘对季应玄说:“放开她,我同你去外面动手。”
季应玄说:“今日我不想打架。”
他松开缈缈,收了束缚她的红线,任她跑到雁濯尘身后躲起来。他对雁濯尘说道:“少宫主死里逃生这几年,从未在流筝面前露面,想必有不能见她的理由,但她此刻就在秘境之外,想必很快就能找到这里。”
雁濯尘冷眼相对:“你威胁我?”
季应玄:“不,我想与你合作。”
能让这相见分外眼红的宿仇提起“合作”,必然是与流筝有关。两人默契地收起对峙的姿态,在湖边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谈。
雁濯尘讲述他这几年的经历,还有他不能见流筝的苦衷。
“我与莲生真君同坠伏火阵,并非毫发无损,我的躯体已经被业火焚毁,仅凭着你给我的圣莲剑穗护住一缕残魂,在即将消散的时候,是缈缈救了我。”
他看向不远处正在揪老灵参胡须的陆缈缈,目光下意识地柔和了几分。
季应玄心下了然:“你是说,做了她的伥鬼?”
“算是吧,她是上古陆吾最后的血脉,天道诛神的时候,她灵智未开,所以躲过死劫,被太羲神女养育了两千年,在神女死后才开启神智……说是伥鬼,其实是她将最后的一点神髓渡给我,给我做了一副临时的躯壳,让我魂魄可以安身。”
雁濯尘说:“我不能离开她,否则她失去神力,必不长久,可神髓日渐消磨,我已不剩多少时日了。缈缈听说灵参族的至宝可以救我一命,所以才会数番前来搅扰,今日我错神没看住她,才叫她又跑过来吵闹。”
说来真是造化弄人,二十年前他抢走季应玄的剑骨时,心安理得地认为世间的好物都该为他们兄妹所享有。如今他占了缈缈的神髓,茍存一条性命,却日夜不安,饱受愧疚与怜惜的折磨。
“缈缈她……”雁濯尘叹息一声,“神女离世时她还太小,这些年无人教导,她活得并不容易。”
季应玄对此无感。
他说:“灵参族身上长着一种浆果,每年都会收集起来熬成浆,经近千年的月照日晒,碾成粉末,经过九九八十一次灵泉漂洗与过筛,与东海龙泪、西山玉髓一起团成丸,数千年仅得九颗,说是灵参族的至宝并不为过。”
雁濯尘道:“原来如此。”
季应玄说:“我可以帮你求一颗药丸,也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雁濯尘说:“对不住流筝的事我不做。”
季应玄声音轻淡:“何谓对得住,何谓对不住?若说伤她害她,你从未做过,可说说欺她瞒她,你也t不是第一回,想必轻车熟路了。”
雁濯尘心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好,那就直说。”
湖畔凉风轻轻拂动季应玄的宽袖,他的衣上沾了草木清露,眉眼也仿佛被湖风吹湿,显出难得的温和神色。
“我死后,你要让流筝知道你还活着,你要让她有牵挂,要救她,让她平平安安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