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尽
这是莲生真君与西境莲主第一次交手。
尚未被业火红莲削干净的妖魔聚集在萧似无身后,希望借莲生真君的力量保护自己,不料莲生真君挥袖凌空,却将它们当成灵力的来源,片刻间便吸瘪了五六人。
干尸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剩下的妖魔四散奔逃,莲生真君借着这骤然强大的力量向季应玄攻击,季应玄翻身后撤,避其锋芒,掌间红莲绽成数丈高的屏障,硬生生接下萧似无这一掌。
“轰隆——”
如天雷响彻,大地开裂,四方震动。
季应玄受了伤,萧似无也没有讨到好处,他扶着鸦色长辇站稳,仍希望与季应玄达成合作。
“莲主大人,你这样与吾为难,仙门百家只从旁看热闹,你输了,他们不会同情你,你赢了,他们也不会感激你,然而好处却尽让他们得了。”
季应玄不应,目光幽冷平静,只当他是跳梁小丑。
“真将吾逼急了,吾引丹自爆,你以为你逃得掉吗?”见他如此,萧似无耐心渐失,“你总得让吾明白,你为了什么。”
季应玄轻笑道:“为了你嘴里不干不净的一句‘师姐’。”
萧似无先是愕然,继而恼怒:“我与师姐相识数千年,凭你也配置喙?”
至此,他彻底打消了与季应玄化干戈为玉帛的念头,抓住几个尚未来得及逃走的妖魔吸取灵力,几乎是不留退路地朝季应玄攻去。一红一玄如两道凌厉的电光凌空交手,转瞬之间已是数十招,萧似无惊讶地发现,季应玄步步都是死招,真正想同归于尽的人其实是他。
萧似无退开数步,抹去嘴角血痕,忽然又一笑:“吾明白了,你是本就命不久矣,所以才舍得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你想拉上吾垫背。”
被他猜对了,季应玄不再同他废话,割腕放血,霎时业火红莲大盛,向萧似无攻去。
萧似无已经讨教了他的狠辣与疯狂,不想恋战,抓起几个妖魔抛向季应玄,只见一阵幕天卷地的黑雾,雾气散后,萧似无已经连人带轿辇一起消失了。
***
墨缘溪的房门紧闭着,墨问津来看过几回,墨缘溪总是隔着房门说:“别来搅扰,流筝表妹正帮我渡真气呢!”
这样过了小一旬,始终不见流筝出来,墨问津终于觉出不对,请来族长夫人破门,屋里只见墨缘溪一人,正优哉游哉地摆弄一柄机括剑。
墨问津认栽地拍了下脑门:“表妹她走了多久?”
墨缘溪说:“记不清,但你肯定追不上。”
墨问津叹气道:“你可知这样未必会帮她,反而会害她!莲主那样自大的人,此去尚未抱t生念,他不让表妹相随,并非怕她伤心,而是怕她卷进去。”
“表妹她从来也未置身事外,”墨缘溪轻笑道,“哥哥,你别忘了,表妹她身负太清剑骨,是她要去保护别人,而非别人来保护她。”
人都走了,再争辩这些也没有意思,墨问津长吁短叹一番,失魂落魄地走了。
流筝在墨缘溪的帮助下悄悄离开周坨山,先御剑赶往掣雷城,在城外徘徊许久,遇见夜罗刹帘艮,向他打听后才知道,季应玄根本就没有回来过。
流筝气得跺脚,揪住帘艮的袖子不放:“亏我把你当朋友,你竟然帮着季应玄一起骗我!”
帘艮不好意思地挠头:“我也视雁姑娘为好友,但莲主可是我主上。”
“你上回因忠忘义,眼下要补回来,帮我个忙,”流筝说,“带我到莲花境去一趟。”
帘艮有些为难:“这……”
莲花境是莲主的灵力渊源,只有莲主本人才能打开前往莲花境的密门。
可是一旬之前,莲主突然秘密召见帘艮,在他额心打入一枚莲花印,给了他打开莲花境密门的权限。
莲主大人吩咐他,倘若半个月后没有得到他的消息,就用他教的方法毁掉莲花境。
若说第一次毁掉莲花境是毁掉了莲主与莲生真君共同的灵力渊源,第二次毁掉莲花境,就是彻底毁掉莲主的性命。
那是他用自己的血肉培养的、与他的性命息息相关的一池业火红莲。
莲主没有向帘艮解释这样做的原因,只是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和颜悦色又意味深长的态度对他说:“帘艮,这是最重要的事,孤只放心交予你去做,它关乎比孤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你听他的鬼扯!”
流筝听罢,态度愈发焦急:“莲主看重的东西,他自会去保护,帘艮,帘大哥,你也知道毁掉莲花境的后果,难道你忍心眼睁睁看着他消亡吗?”
帘艮紧抿嘴唇,脸色阴沉得有些吓人,眼里却满是迷茫和呆滞。
还有隐约的动摇和犹豫。
“我希望他好好活着,绝不会伤害他,帘大哥,你最该理解的是我的心情。”
流筝抓着他的袖子,眼中蓄泪,声音哽咽,瞧着单薄又可怜。夜罗刹虽是魔族,也见不得她这般小姑娘无助彷徨的样子,许久,帘艮一跺脚:“也罢!我可以带你去莲花境,但你要跟紧我,不能做伤害莲主的事。”
流筝郑重点头:“我愿以性命起誓,与他同生共死。”
再次踏入莲花境,流筝险些认不出这里。
上次跟随季应玄来莲花境中学习神女剑法时,莲花境中煞气逼人,业火缭绕剑冢,莲心里的火焰蠢蠢欲动,想要挣脱红莲的束缚,吞噬陌生的来者,乃至闯出莲花境去。
漫天都是金赭色,火海里热浪如流,瞬间可吞金噬铁销骨。
此时的莲花境却变得十分温顺,曲折小径通往剑冢残壁,径旁红莲笼在薄雾般柔和的金赭色微光里,感受到流筝的气息,先是向两侧为她分开一条小路,又亲昵地凑过来蹭她的裙摆。
流筝蹲下身,试探着触碰红莲花瓣。
帘艮忍不住从旁提醒:“雁姑娘,小心!”
流筝含笑道:“它们很乖。”
红莲收拢莲心,不让莲蕊的业火烫到她,流筝触碰到温暖的花瓣,仿佛是活生生的精灵。
她拂开红莲,看到了底下的焰海,亦是十分温驯,仿佛涓涓水流。
流筝说:“在姜国塔的梦境里,太羲神女曾赠与姜国国君姒追雪雾圣莲,圣莲的种子在忧怖崖下生根发芽,最初与地隙下的业火相克相抗,后来渐渐发生了变化,能与业火相伴相生,甚至控制业火,这是圣莲的第一次异变,也许连太羲神女都未曾预料到。”
“圣莲的第二次异变,是莲花境的毁坏与重建。如今的业火红莲不止是灭世的利器,不再依附于业火而生存。”
帘艮问:“那它们靠什么活着?”
“血液,”流筝轻声叹息,“靠莲主的血液。”
说罢,她从发间拔下一支钗子,狠心在腕间一划,鲜红色的血液流出,随着她倾斜手腕,滴进红莲的焰心中。
帘艮大惊:“你这是做什么!”
流筝道:“别担心,我身上有莲主的剑骨,我的血,它们也是认的。”
果然,饮血后的红莲倏然长高,花瓣亭亭舒展,色如丹砂而丝络如金,浓艳得几乎要滴落。
流筝起身,将自己的血液一路洒进莲花池中。原本姿态恹恹的红莲次第开成一片,映得整座莲花境里红光弥漫,生机勃勃。
流筝靠在曾习过剑法的残垣边休息,随意将手腕上的伤口缠住。
她的脸色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手指抚过长壁,神情温柔而沉浸,仿佛忆起了当初他教她剑法的时候。
“可惜我太笨,那时尚未参透与他的因果。”流筝轻声叹息。
***
季应玄与萧似无一路从皇城鄞州打到听危楼附近,两人凌空斗法,碧穹时而墨黑如渊,时而金红如血。
祝仲远带着听危楼中子弟赶来,清剿追随萧似无的妖魔,萧似无则不停地吸食它们化作煞气,一波又一波地朝季应玄攻来。
“追随吾的蝼蚁无穷尽,你用血肉养出的红莲总有耗光的时候。”刚挨了季应玄一掌的萧似无抹掉嘴角的血痕,阴声道:“今日吾必然将你耗死在这里。”
季应玄面不改色:“不妨一试。”
话音落,缠绕在他腕间,本已因过度耗竭而萎靡黯淡的业火红莲突然焰光大振,季应玄周身腾出业火热浪,瞬间将靠近他的妖魔小怪烧成了齑粉。
萧似无一惊:“这是?!”
业火红莲突然无来由地盛开变大,澎湃的灵力和炎气压得人难以喘息。
季应玄心中亦是一惊,但他很快猜到了缘由,必是有人用自己的鲜血喂养了莲花境中的红莲,它们才会突然迸发力量。
莲花境中的红莲只认他为主,除非……
“剑骨……是流筝。”
那她必然也知晓了他的欺骗,恐怕很会就会找到他的下落。
季应玄心中暗道糟糕,不敢再恋战,将红莲灵力汇于指间,漫天花瓣凝成一把无形的剑,凌厉的莲瓣是锋利的剑刃,随着季应玄突现在萧似无面前,他将剑狠狠刺穿了萧似无的心脏。
红莲灵力在萧似无体内爆开,满天花板与殷红的鲜血纷纷扬扬落下。
而季应玄也因收到反噬,从半空摔落,听见身体里骨头碎裂的声音。
这一招名为“万芳同枯”,与剑修们的命招类似,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乃至于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招式。
幸而在萧似无炸开的一瞬间,红莲似有感应,竟不惜粉身碎骨,将季应玄包裹住,使他不至于与萧似无同归于尽。
众妖魔见莲生真君已经消亡,纷纷作鸟兽散,听危楼的弟子们去追,祝仲远则连忙将季应玄扶起。
“莲主大人……”
断裂的骨头几乎刺穿了季应玄的身体,他仍然清醒着,额角冷汗涔涔。
他没有在祝仲远面前露出怯色,只简单低声道:“快帮我接骨,然后……吩咐下去,不要将我的行踪透露给雁流筝。”
他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业火肆虐,生灵流荡,这并非流筝希望身处的世间。
可是让流筝以剑骨之躯相祭,他舍不得。
他还有一件事要做,一件比杀死萧似无远远更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