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身
从听危楼到云白山,从掣雷城到太羲宫,流筝找了季应玄许久。
许多人都曾见过他,可是谁也不曾留住他。
又入冬了,终日白雪纷纷,雪花尚未落地,便被地表上涌的业火炎气蒸成一缕轻烟,街上稀稀落落的路人都打着赤膊,高举着瓦罐,想要储存一些雪水。
流筝靠在茶馆二楼的阑干上抱剑发呆,直到有脚步声走近,才慢慢回神。
“师姐。”
“打听过了,”宜楣拉开凳子坐下,拎起茶壶倒了杯茶,“两天前山上爆发业火,吞噬了半个村庄,西境莲主现身,借红莲收拢了业火。”
流筝问:“只是这样吗?”
宜楣点头:“只是这样。”
流筝说:“镇灭业火,我可以同他一起,若只是如此,他不必躲我如洪水猛兽,又或者……”
“或者什么?”
“或是生我的气,或是厌烦了我。”
宜楣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考虑该如何安慰她。
流筝却自顾自笑了:“可是我不信,师姐。如此拙劣的谎言,我不信。”
“那你之后如何打算?”宜楣问她,“你已经追着他跑了两个月,还要再继续下去吗?”
流筝说:“我一定要一个答案。”
明天就是正月十五,听说在凡界,这本是个很热闹的节日。
上上个月十五,流筝未提防被人敲晕了过去,醒后觉出嘴里有微甘微涩的血腥气,她便知道是季应玄来过了。上个月十五,她有心提防,季应玄却改了硬来的路子,转而在她的水杯中下药,如此下三滥的办法流筝当然没想到,所以又被他得逞,悄无声息地来去。
这次,流筝做好了准备,一整日都抱着剑提防,不吃不喝地坐在屋里。
她倒要看看季应玄还有什么办法。
入夜雪停,云开见月,清冷的月光照在瓦檐的薄雪上,璨璨流动银辉。
流筝卷着被子卧在榻上,只觉得浑身都没有力气,动辄又麻又疼,仿佛有银针在她身体里游走。
她知道季应玄就在附近,不仅没有忍耐自己的痛苦,反而刻意夸大痛吟,眼泪一颗颗落下来,偏要他听见,偏要他瞧见,偏要他心疼。
她不怕他不来,毕竟这漫漫长夜,他心里一定比她难熬。
过了片刻,有人敲门,流筝匆忙踩着木屐迎出去,却发现来人是宜楣。
“师姐……”流筝眼神黯然,“你不是要回太羲宫去吗?”
宜楣手里握着一个小瓷瓶:“我是要走,有人悄悄在我屋里放了这个,留字说让我转交给你。”
瓷瓶里是数枚血红色的莲子,透着清苦微甘的气味,与流筝印象里季应玄的血味道一样。
可为什么是莲子?为什么都到了这番田地,他还是不肯露面一见?
流筝气急了,也伤心急了,一把夺过瓷瓶,赤脚跑进院中。
“季应玄!”
“你要么堂堂正正来见我,要么别管我的死活!”
空荡荡的庭院里回荡着流筝的声音,栖息在寒枝上的乌鸦惊起,扑棱棱朝着月亮飞去。
宜楣提着她的木屐走出来,正撞见她把瓷瓶丢出去,撞在石头上,哗啦一声响,几枚鲜红的莲子滚在薄雪中,愈显血色鲜艳。
流筝望着碎瓷片久久不言,突然一弯腰,喷出来一口血雾,而后摔倒在雪地里。
“流筝!”
宜楣心中一紧,赶忙上前,却有人比她动作更快,将几近昏迷的流筝从雪地里抱了起来。
月光如水,洗润他浸湿在雪雾中的眉眼,红衣胜血,被雪地折射的冷光映衬得更加浓烈。
“心不定而强行运气,轻则岔气吐血,重则当场毙命,流筝——”
话音未落,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季应玄脸上。
说不清是他的脸更疼,还是她的手更疼,流筝只觉胸闷气短,偏头又吐出了一口血,正要说什么,却被人三两下封住了穴道,全身不能动弹。
季应玄轻声叹息道:“我给你顺气,别跟我的力量对抗。”
流筝说:“你为何要救我,是想留着我的命继续折磨我么?”
季应玄不答,并指贴在她的剑骨处,与她额头相触,安抚她道:“静心,放松。”
流筝看见他的皮肤近乎苍白,细碎如霰的雪花落在他睫毛上,没有融化,反而结成一层薄薄的冰花。她望进季应玄的眼睛里,瞳孔幽深如长夜,透着极浅的金赭色莲花纹,还有她泪眼朦胧的影子。
他可以驭使业火,如今身上却冷得厉害,仿佛仅剩的一丝热气儿都渡到了流筝身上,在她的血脉里游走,熨帖她,安抚她。
流筝缓缓闭上眼睛,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下来。
她积攒了许多狠心的话,见了季应玄的面,却一句也说不出口。谁叫她本就是容易心软的人,而他这副模样,只会让她更加难过。
她拒绝配合季应玄的渡气,也拒绝接受他的血液。
“我不是你养在焰海中的红莲。”流筝说。
这回是季应玄理亏在先,他摸了摸流筝的脸,数番欲言又止。
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占了你的剑骨,欠你的情意难以偿还,所以你就可以不顾我的感受,居高临下地摆布我。”
季应玄落在她鬓边的手指几不可见地一顿:“我没有。”
“要报仇的是你,要在一起的是你,要抛下我的也是你……季应玄,你当我是个什么东西,靠你施恩活着的人偶娃娃吗?”
季应玄的手指抵在她唇边,止住了她更多伤人心的话,声音凉而轻,仿佛触地即融的霰雪:“流筝,你不该这样想我。”
流筝冷笑:“我只该受你的蒙骗。”
十五夜剑骨对她的影响尚未完全褪去,她每说一句话,就要停下默默缓气,温热的气息令她的面容更加鲜艳,像一支拒霜傲雪,也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崖之花。
季应玄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悄悄竖着耳朵的宜楣,将流筝拦腰抱起,朝她落脚休憩的屋舍走去。
机括灯应脚步声亮起,素雅的青纱帐落下罩住床榻,季应玄俯身亲吻她,流筝没有拒绝,也没有应和,只是木然地面对着他。
直到他感觉到流筝仍然在闭气,故意要让体内灵力紊乱,胡乱冲撞丹田。
季应玄脸色有些难看:“你有什么不痛快,过了今夜再说,不要任性地折磨自己的身体。”
流筝说:“我只身上的剑骨是你的,至于我要死还是要活,与你有什么关系?”
她从来没有用这样冷漠的语气,对季应玄说过这样绝情的话,以至于令他忽略了,太羲宫捧在掌心里养大的大小姐,虽然性子好,万一动怒也有股不管不顾的绝情劲儿。
剑骨的折磨与她紊乱的气息交织着折磨她,她的确很难受,唇色泛白,额析冷汗。
季应玄同样又气又急,骨节攥着她的双肩,渐渐拢紧又缓缓松弛。
倏然却笑了,似嘲似冷。
他说:“我时常不知该如何待你,怕你痛苦,怕你难过,费尽心思,结果到头来,既没有讨你的欢心,也未能如愿使你更舒心。既然如此……”
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紧紧拥住流筝,在她耳边叹息道:“既然如此,我答应你,遂你的心意,再不会一声不响地丢开你,不会躲着你,不会……顾惜你。”
流筝一时没想明白何为顾惜,但她更在乎的是季应玄的妥协和承诺。
“你说真的?”
“要我起誓么。”
流筝提在心里的一口气终于顺过来,靠在他的肩头,慢慢回拥着他,心里涌上失而复得的满足感。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这将会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
***
借剑骨的灵力镇灭业火,是治标不治本的缓兵之计。
莲生真君虽死,但地底业火上涌的趋势并未减缓,随时会从地表的薄弱处喷薄,沿着山势与河道向周围蔓延。
为了镇灭业火,流筝奔波各处,席不暇暖,可她没有无穷的精力与分身,越来越难以支应这四面楚歌的情况。
直到季应玄替她来做这件事。
与她镇压剿灭的思路不同,季应玄是将业火收归己用,在地隙处种下业火红莲,红t莲会代替他夜以继日地吸纳地底流动的业火。
“如此一来,你才有时间琢磨太羲神女留下的伏火阵和剑法。”季应玄说。
可是看着红莲源源不断地吸收业火,花瓣脉络的颜色逐渐赤红近乎诡异,流筝心头也笼上了一丝不安和忧虑。
“莲生真君曾掌控了业火红莲近两千年,若是单纯让红莲吸收业火,就能将地底业火的力量收归己用,那他何必琢磨旁门左道,又是托胎于皇室太子,又是到处收纳追随他的妖魔呢?”
流筝忧心忡忡地问他:“应玄,你这样做,是不是会很危险?”
若是从前,季应玄一定会将她敷衍过去,使她相信这于他而言并非一件坏事。可是不久前的争吵,她那些脱口而出的、令他感到伤心的话犹在耳畔。
他不想再骗她了,这种自以为是的为她着想,其实让两个人都不好过。
于是他说:“是很危险,可是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不悔剑对业火的克制是对抗,但季应玄是红莲之主,他的方法是驯服。没有人能比他更从容、更熟练地平息业火带来的灾难。
流筝久久不语,迎风靠在他肩头,感受他时而冰凉、时而灼热的体温。
“是我太贪心了,既不愿对业火置之不理,也不愿见你有毫发之损。”
流筝声音轻柔,仿佛吹过耳畔的和煦春风。
“可是无论怎样的危险,我都会陪着你一起,应玄,我会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