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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卿仙骨 正文 第27章 坦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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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坦诚

    流筝已被困在幻境中许多天。

    业火岩浆从神庙向四外奔涌,将人间变成了一片业火炼狱,到处漂浮着尚未化尽的白骨,到了深夜,新魂的啕哭如四面楚歌。

    流筝将季应玄的骨头带到高处的山洞里,用续弦胶把他重新拼回人形。

    白天她提着剑出去镇灭业火,将幸存的人救到高处,为他们寻找水源和食物。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感激她的救护,他们曾亲眼见到罪恶的业火从太羲宫诸君的金身塑像中涌出,认为是太羲宫带来了这场灭世的灾难。

    他们朝流筝扔石头、挥棍棒,叫她去死,诅咒她被业火吞噬。

    流筝避开他们,去救那些想要活下去的人。

    到了夜里,新魂的怨憎恶念游荡徘徊,她必须躲避它们的撕咬和攻击。

    今夜她回来得晚些,又带了一身狼狈的伤,然而却格外高兴,人未至,先听到她冷泉击玉般清扬的声音。

    “你一定等着急了吧,今天我往西边多走了一段距离,发现了几个哭得跟狼嚎似的小孩儿,还找到了这个——”

    她怀里抱着一捧降真花转进洞来,隔着几乎融化干净的冰障,当场愣住了。

    为了让季应玄的尸骨多保存几日,她每天出门前都会用剑在洞口砌一层冰障,既能隔绝温度,又能保护他。

    可眼下冰障里哪有什么尸骨,分明站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红衣墨发,温柔且疑惑地注视着她。

    “你……”

    流筝穿过冰障,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脸,剧烈的心跳声在胸腔中回荡不息。

    是温热的,新鲜的,活人的肌肤。

    她的眼眶刹那涌满泪水,好似一瞬之间受了极大的委屈,她伸手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胸前,嚎啕大哭起来。

    季应玄回拥她,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虽然在进入她的幻境前已有心理准备,然而看着她眼下这副模样,仍然心疼得默默叹息。

    许久,流筝抹了抹眼泪,哽声问他:“你怎么突然活过来了?”

    季应玄露出一副茫然的神情:“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睡了一觉,刚刚才醒过来。”

    流筝仔细端详他:“那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季应玄沉吟片刻,说:“我们好像是在一座庙里,那些神像突然涌出业火,我被点燃了,感觉很疼,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觉……不知怎会到了此地。”

    说的话都对得上,看来真是白骨复活,虽然尚不清楚缘由,流筝仍深感庆幸地抱紧了他。

    “没想到这倒霉的幻境还有几分良心,虽然尚未找到哥哥,至少把你还给我了。”她低低叹息道。

    季应玄的目光凝落在她发顶。

    其实这些事很好猜,他来到流筝的幻境后,隐藏身形在外面走了一圈,听幸存的人抱怨几句,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循迹来到山洞中,穿过冰障,看到了这副被流筝小心保存的尸骨。

    他对自己被业火烧过的模样实在太熟悉,但流筝若是知道这副骨头是他,说明他们当时正在一起。

    季应玄将尸骨抛入业火,冒名顶替了幻境里的自己。

    “都怪我当时没有看顾好你,”流筝声音闷闷地问他,“被业火烧过的滋味儿,一定很疼吧?”

    季应玄笑笑:“也许吧,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他牵着流筝的手坐下,取冰障融化后的水为她清洗伤口,将药草碾碎后敷上去。

    从前头疼脑热就要吃萦香丸的仙门大小姐,如今已经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熟视无睹,甚至要他节约些用。

    “我有命剑护着,这些小伤好得很快,如今药草难找,肯定有人比我更需要它们。”

    季应玄嗯了一声,碾药草的动作不停,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流筝说:“我想回太羲宫一趟,找到我哥哥,或许我们兄妹联手,会有扑灭业火的可能。”

    季应玄点点头:“我陪你一起去。”

    流筝说:“其实你不必陪我一起辛苦,我只会连累你。”

    季应玄说:“或许是我连累你才对。”

    流筝静静地望着他,目光竟有些复杂,似在思索一件很纠结的事。许久,她站起身,将季应玄牵起,带着他走到洞口。

    地势高耸的山洞可以俯瞰到大半座城池,此刻虽已入夜,业火岩浆却将地面照得白昼般炽亮。城墙楼阁、草木山石,都在无坚不摧的业火中缓缓倾颓。

    炎气化作罡风,吹拂两人的发丝和衣角。

    “你看到了吗,”流筝声音低落地说道,“这将人间变成炼狱的灾祸,其实是由我带来的。”

    季应玄蹙眉:“那只是愚夫们的无妄揣测,与你有何关系?”

    流筝说:“他们倒也没有完全说错,因为你眼下所见不过是一场针对我而生的幻境,包括你,也是幻境中的人。此境名为‘忧怖’,我担忧什么,害怕什么,它偏偏就要发生什么,所以这业火灭世的灾难,其实是为我而生的。”

    季应玄:“……”

    她是不是有些太坦诚了?

    “所以你跟在我身边,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流筝轻轻靠在他肩头,叹息一声:“因为我在乎你,所以幻境一定会折磨你,借此使我忧怖。应玄,被业火焚烧的滋味一定很难熬吧,我不想见你再经历一次了。”

    季应玄默然许久后说:“既然你知道我是幻境中人,我是假的,那就不要t为我难过。”

    流筝摇头:“我做不到,我知道你是真的疼。”

    季应玄问她:“那你想让我如何?”

    流筝擡手指向西边:“西面地势高,岩浆流得慢,我想让你往西面去,好好保重自己。”

    她说:“等你离开后,使我忧怖的只剩业火,我一定会倾命剑之力将其镇灭。”

    季应玄思索后点点头:“明天一早,你我就各奔东西,你去太羲宫,我往西避火。”

    流筝说:“如此最好。”

    这一夜,她枕在他怀里安眠,也许是因为幻境的原因,她比从前更坦然地依赖他,紧紧攥着他的衣角,睡梦里流露出担忧与委屈的情态。

    季应玄心想,她不过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小姑娘,从前被太羲宫一群几百岁的剑修宠爱着,远不到以一己之力承担天下兴亡的时候。

    何况还要面对无尽的怨恨与责辱。

    “别怕,流筝,”他轻声抚慰怀里的姑娘,“我会在你身边陪着你,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会出现。”

    ***

    太羲宫虽然未受业火焚烧,但其景象比流筝想象中更加糟糕。

    一只数丈高的凶兽在宫中四处作乱,看它的模样,像一头发了狂的白虎,白底银纹,碧蓝瞳孔,牙齿与利爪上沾满了宫内弟子的鲜血。

    它像摘果子一样将围攻剑修的头颅摘下,随意甩出去,流筝落地时,正看见它将雁濯尘按在掌下,利刃狠狠拍下,将雁濯尘的心脏掏了出来。

    “哥哥!”

    流筝尖叫一声,正要挥剑上前,不知被什么绊住,躲开了凶兽的攻击。

    她不认得那白虎凶兽,但是季应玄认得。

    准确地说,那不是凶兽,而是神兽,其名“陆吾”,相传为太羲神女的坐骑。

    他尚未想明白为何陆吾会出现在流筝的幻境里,流筝却不知看见了什么,忽然从地上爬起来,朝观世阁的方向跑去。

    肃静整洁的观世阁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有山下的寻常百姓,有其他门派的修士,他们挤挤挨挨,闹声喧阗,仿佛在进行一场疯狂的仪式。

    他们围在中央的,是流筝的父母。

    雁长征将夫人护在怀里,他身上已被捅了几个血窟窿,不同的人轮流拾起剑,刺他,咒骂他,嘲讽他。

    “欺世盗名!”

    “罪该万死!”

    “伪君子!”

    “罪人!”

    流筝推开人群,含泪将他们扶起,其余人挥剑向她砍去,皆被她的剑光阻挡。

    然而她越抵抗,围攻的人就越兴奋,像过境的蚂蟥,像吸食生气的恶鬼一般向流筝他们扑过去。

    在混乱的攻击下,命剑形成的屏障光芒逐渐变弱。

    流筝正犹豫是否要收回剑光拼死一搏,忽见眼前一道红光闪过,将围攻她的人全都掀翻了出去。

    他们又从地上爬起,不知是有多大的恨意,竟不顾断臂断腿,再次朝流筝涌过来。

    “快走!”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将她从人群中带离,不过眨眼的功夫,两人已转移到太羲宫外。

    太羲宫外面,仍有无数的人朝太羲宫涌去。

    他们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愤怒表情,眼神呆滞,动作僵硬,仿佛是受人操控的僵尸,乌泱泱一片的蝼蚁。

    流筝怔怔望了许久,突然转头问季应玄:“你怎么跟过来了?”

    季应玄说:“当然是放心不下你。”

    “你……到底是什么人?”流筝怀着复杂的心情,疑惑地望着他。

    季应玄道:“我是幻境中人。”

    见流筝的目光依然迷惑,他轻轻勾了勾嘴角,温和道:“你在怀疑什么,不妨直说。”

    流筝缓缓垂下长睫,低低道:“我感觉……有人在操控我的幻境。”

    “你怀疑是我?”

    流筝未置可否,她说:“爱生忧怖,所谓忧怖境,一定是将心中所爱当面毁弃,将人心里极忧患、极恐怖的事情翻出来,对我而言,那就是业火灭世。”

    “可我的幻境中,又出现了许多奇怪的东西。”

    流筝想起甫入幻境时看到的景象,无数人向太羲宫疯狂朝拜,倾家荡产为他们塑金身像。

    “除了业火外,幻境似乎以为,我极爱世人对我的朝拜,以及由此带来的风光。所以它要毁坏我的声名,要世人指责我、唾骂我,以及,”她指向太羲宫的方向,“要我的父母也受千夫所指,被认为是欺世盗名之徒。”

    季应玄点点头,心说她倒是敏锐。

    “可我并不爱世人的尊崇,不爱这些无聊的名声,”她说,“纵然旁人误解我,但忧怖境直观人的内心,却绝不会产生这种误解。”

    季应玄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你觉得,业火灭世是忧怖境给你的考验,而声名狼藉,却是有人操控的结果。”

    流筝点头:“不知是谁写的话本,竟然如此无聊。”

    还有那头杀死了她哥哥的凶兽,出现得也有些突兀。

    季应玄说:“不是我。”

    “不是你啊,”流筝蹙眉沉思,“那么会是谁呢?”

    季应玄颇觉有些好笑,擡手转过她的脸,问她:“我只说一句不是我,你便信了吗?”

    流筝说:“嗯……其实凭直觉,我相信不是你。只是你死而复生,实在太奇怪,若是不怀疑你,我实在不知道该怀疑谁……”

    看她这副纯挚的情态,季应玄心中忽然一软。

    他认真同流筝说道:“我确实有一点无伤大雅的小事没有告诉你,但是我向你保证,我没有在你的幻境里动手脚,更不会伤害你。”

    流筝闻言便如释重负地笑了,挽住他的胳膊:“不是你就好,眼下我可只能相信你了。”

    ***

    太羲宫遭此大祸,已经没有人能帮助流筝,她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镇灭业火,突破幻境。

    两人重又回到了离业火薄发处不远的那处山洞。

    流筝望着山下奔涌的岩浆,一边擦拭自己的命剑,一边与季应玄说话。

    “我古史学得不是很好,只记得两千年前太羲神女以身镇业火,却不清楚她具体是怎么做到的,用了什么剑招,念了什么咒术,唉,真是可惜,否则我也可以试上一试。”

    季应玄半晌不言,默默在脑海里翻那本《剑异拾录》。

    就在流筝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季应玄突然说:“我知道。”

    “嗯?”流筝擡起头,“什么?”

    “我说我知道太羲神女如何镇灭业火,共有七七四十九招,每招有九九八十一式。”

    流筝瞠目结舌,古怪地看着他:“不是开玩笑吧……”

    季应玄慵然一笑:“你觉得呢?”

    《剑异拾录》里记载了关于命剑的一些知识,以及太羲神女常用的经典剑招。季应玄虽然已失去剑骨十多年,但他从未放弃过剑法,于此一道上有颇深的体悟。

    他以《剑异拾录》中记载的招式为蓝本,加以自己的演绎,临时编出了半套剑法,自认为即使不能与太羲神女当年同日而语,对付幻境里的业火也足够了。

    况且业火红莲能收放业火,他也可以暗中帮助她。

    季应玄向她伸出一只手,骨节修长分明。

    “要我教你吗?”他含笑问。

    望着他昳丽清雅的面容,流筝心头怦然而动,她缓缓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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