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悔
他从前尚觉得,流筝当着他的面练剑的样子真是十分碍眼。
无异于炫耀与挑衅。
然而眼下身在幻境,倒也顾不得计较这些,握着她的手,牵引她的身姿,将他在莲花境中十年的体悟,一招一式倾囊相授。
锋从骨里起,意从心中动,一剑通天界,诸真下瑶阶。
太清剑骨似是感受到他的存在,剑意比往昔更盛,与流筝的心神凝为一体,瞬间变化作千万剑阵,又瞬间万剑归一,形成一道劈天而落的无色剑锋。
七七四十九招,九九八十一式,纵然她聪敏高悟,纵然只学了半数,也是十几个日夜相继的辛苦。
月亮缺了又圆。
业火岩浆越涌越高,几乎已将城池吞没,焰海之中,肉眼可见的唯有几座山峰。
终于,高山上传来一声轰隆的巨响。
一道集太阴冰寒之气的剑光凌空劈进业火岩浆中,焰海咆哮一声,海面竟下降了丈深的距离,露出了黑灰色的地表。
流筝气喘吁吁地支跪在地上,高兴地几乎要哭出来。
她摇着季应玄的袖子让他快看:“我做到了,我成功了,我真的可以克制业火!”
从前她只是仗着太清命剑的天然威力,能镇灭红莲花瓣引起的小簇业火,如今凭着自身修习的剑招,使得太清命剑的威力更上层楼,竟能将滚灼的业火岩浆也震慑住。
流筝又是高兴又是心酸,突然转身抱住了季应玄。
季应玄正在心里默默计算,她如此费力地劈t出一剑只能下降丈余深的流焰,恐怕她竭尽性命也未必能将业火全部镇灭。
他正要提醒流筝不要高兴地太早,冷不防被扑了个满怀,馨软的降真花香缭绕着他,季应玄双手顿了顿,试探着将她环住。
“聪明的姑娘,”他说,“你做得很好。”
还是要以鼓励为主,季应玄心道,毕竟她这样的小姑娘心里都比较脆弱。
脆弱的小姑娘果然红了眼眶,声音闷闷地问他:“应玄,你为什么要帮我?”
“嗯?”
“你难道不知道,倘若我镇灭业火,破了幻境,你也会随着幻境一起消失吗?”
季应玄闻言稍愣,从怀中擡起她的脸,端详她满面的泪痕,明亮而哀伤的双眼。
他问:“你这是在为我伤心?”
流筝咬着嘴唇轻轻点头:“我舍不得你。”
季应玄说:“无妨,幻境外还有另一个我。”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流筝说:“你与他有不同的经历,你有你自己的喜怒哀乐,你也会疼,会高兴,有时你站在我面前,我觉得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
流筝想起在听危楼时的季应玄,虽然关心她、帮助她,却好似戴了一张假面,使她时常有隔雾看花的朦胧感。彼时她时常会琢磨不透他的想法,莫名其妙就不高兴了,莫名其妙就又哄好了。
眼前的这个季应玄,远比幻境之外更温柔坦诚。
季应玄微微垂目,长睫遮住了眼中得意的笑,温声问流筝:“那我和他,你更喜欢谁?”
流筝呃了一声。
真是好会为难人的一个问题。
虽说她视他为活生生的人,但也很难将他与幻境外的他完全当作两个人,除了比从前更明显的温柔坦诚外,他给她的感觉实在太熟悉了。
在季应玄专注的目光里,流筝暗暗纠结。
流筝小声问:“一定要选一个吗?”
季应玄似笑非笑:“怎么,你还想左拥右抱?”
流筝连忙摇头:“不不不,一点都不想。”
幻境之外,她与季应玄的关系远不到能互道喜欢的地步。
他们之间隔着祝锦行,还有她父兄严格的门第观念,流筝不敢向他表露出太过逾越伙伴关系的情愫。
但是眼下不同,在这个幻境里,没有祝锦行,也没有父兄的阻拦,茫茫荒芜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何况幻境一旦破除,他也会随之消亡。
流筝越想越难受,她说:“我想带你去看月亮,你去吗?”
季应玄擡头,这才注意到今夜又是一轮满月。
等月亮完全升起来时,流筝的剑骨恐怕又要发作。
见他眉心蹙起,流筝心中微微一紧。
她连忙说道:“不想去也没关系,外面实在太热了,还有游魂伤人,我只是想着……想在破开幻境之前,陪你再多看一看,走一走,你若是觉得累,咱们就在山洞里,哪儿也不去。”
季应玄却执起她的手,亲密地将她揽在怀里:“我知道一个赏月的好去处。”
***
望月山上故景如旧,诗人们题在山脚石壁上的诗词却已被业火烧没。
流筝知道,滞留幻境的时间越久,此方世界就变得越破败,她清楚自己不能任性停滞,可是望着季应玄仰面观月的侧脸,想象他会随破开的幻境一起消失,流筝心里便生出不忍,密密麻麻的,像急雨,像针扎。
季应玄若有所感地回望,对上她专注的目光,心中怦然而动。
他坐在高处岩石上,朝流筝伸手:“来,到我身边。”
两人并肩而坐,月光温柔明亮地洒落身上,季应玄解了外袍披在流筝身上,为她隔绝月光,流筝说:“我不冷。”
季应玄说:“你的剑术已有所成,不要再拖延,明天就将业火镇灭,离开幻境。”
流筝声音闷闷的:“可你会消失。”
“我知道。”
“你不怕吗?不遗憾吗?”流筝问他。
季应玄沉吟后叹息道:“爱别离,求不得,众生常受此苦,你若不舍,就对幻境外的我好一些,让他多陪伴你。”
流筝心道,他竟如此大度。
不过说的也是,自己同自己有什么可见外的呢?
满月缓缓生到中天,流筝又开始感觉颈后发烫,身体有些不舒服。
月光泼在她身上,像滚烫的水银,流筝往季应玄的袍子里缩了缩,缓解月光带来的刺痛感。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好像……每次满月的时候……剑骨都会觉得不舒服……”
季应玄扶住她,一边暗暗为她输送灵力缓解,一边观察她的脸色。
他说:“我带你回山洞里去吧。”
流筝想陪他多看一会儿月亮,摇头道:“不必,我歇一会儿就好,就一会儿。”
她伏卧在季应玄腿上,整个人屏住呼吸,想要将痛感压在喉咙里。
然而隔着薄薄的衣料,她像一块滚烫的软玉,任何一点微薄的反应都会挑动季应玄的神经。
这让他在担忧和心疼之余,身体竟然产生了一点难以启齿的反应……
他握着流筝的胳膊将她架起来,见她已烧得朦胧,却仍有辨别的意识。
季应玄心想,突然喂她喝自己的血是否太奇怪了些?
他盯着她蹙眉忍痛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说:“流筝,我想吻你。”
流筝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薄凉柔软的嘴唇复上来,截断了她咬在齿关里的忍痛的嘶气声。
流筝惊得倏然睁大眼睛,未及她推拒,季应玄的手心从她额头抚下:“闭眼,别乱动。”
流筝又缓缓阖上了双眼。
最初是温润的轻触,如蜻蜓点水,柳濯涟漪,继而试探着叩开她的齿关,辗转间重了几分力气,滑腻的舌尖抵进来,勾动着她,撩拨着她。
流筝心跳得飞快,双颊如火烧般滚烫,她又震惊又紧张,一时间似乎连剑骨的发作都顾不得了。
季应玄扶着她的后颈,让她躺在平缓的岩石上,俯身为她挡住头顶落下的月光。
他像教她剑术那样亲吻她,与她贴近,指导她,牵引她,教她如何呼吸,鼓励她的一切反应。
像一条鱼缠绕另一条鱼,一只鸟邀请另一只鸟。
流筝将他肩上的衣服紧紧攥成了一团,两人的发丝在岩石上堆落交缠。
直到他的吻沿着她的嘴角滑向耳垂,又向下落于她侧颈。
细密而温柔的吻像流水一般安抚着她,流筝的心跳声跟随着他,时而和缓,时而急促。
“应玄,应玄……”流筝有些慌张地呼喊他的名字。
“别怕,”季应玄温声安抚她,在她蹙起的眉心落下一吻,“我只是想抱你一会儿。”
他声音微微叹息:“明日你就要离开,容我放肆些许,也不行吗?”
流筝哑然。
她怔怔地与季应玄含笑的面容对视。
他长得真是极好看,五官秀致如璧合玉塑,一双凤眼如星辰洒落,莹莹碎光里清晰地映着她。
她想起听危楼临别前那一夜,与此时此刻极为相似的场景。但彼时的季应玄不似如今这么……这么迷人又危险。
她说:“你确与从前不一样……也许这是幻境,所以……”
“所以觉得我比从前更喜欢你,是吗?”
流筝赧然不答。
她当然不知道季应玄也经历了一重幻境,她在他从未给过的温存呢喃里逐渐迷失和动摇。
是啊,这只是幻境,流筝心想,是明天她将业火镇灭后就会消失的幻境。
是昙花一现,流星不驻。
既然是幻境,她还顾忌什么呢?
流筝伸手揽住他,仰起颈,主动吻上了他的嘴唇。
季应玄眼中闪过一瞬惊讶,旋即又满是幽深的笑,被落下的长睫遮住,如迎风起浪的深渊搅动不息。
原来坦荡高洁如她,竟也会悄悄在幻境里做这种事。
她不是要嫁祝锦行吗,不是说在感情里摇摆不定会遭天打雷劈吗?
季应玄一边若有若无地回应她,一边颇有几分得意地在心中想,倘她以后得知真相,幻境里的他一直是真实的他,那反应一定很有趣。
流筝专心且紧张地拥吻他,竟未注意到她的剑骨已经渐渐安静下来。
因为她的主动和不安分,季应玄心里绷着的弦三番五次被她拨乱,险些真的做过了界。
他抓住流筝的双手扣在头顶,埋首在她颈间,努力平息自己冲动的欲望。
此时流筝的单纯和坦诚无异于火上浇油,雪上加霜:“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应玄,你会吗?”
季应玄仿佛置身于冰火两重天。
他喑声道:“你竟然还想有接下来t,我不过是幻境里的将死之人,你真的愿意吗?”
“愿意啊,”想通之后的流筝坦坦荡荡,反问他,“是你不愿意,还是不敢?”
他不敢?季应玄低低冷笑一声,牙齿在她颈间咬出一个红印。
心中道:有本事把他送回洞房花烛夜的幻境,看看到底是谁不敢。
他默然片刻,伸手轻轻抚上流筝的剑骨,转移了话题:“还难受吗?”
流筝摇头:“已经不疼了……这次比上一回好像轻松许多,好奇怪,难道与我们方才那样子有关系……”
季应玄面不改色:“难道你在幻境之外也曾与我像方才那般?”
流筝面色微红,摇了摇头。
“那就不是,也许只是因为你近来练剑太累的缘故。”
季应玄擡手抚过她的鬓角,轻声说:“睡一会儿吧,我守着你。”
他指尖一抹微不可查的灵力扫过她的太阳穴,流筝忽然感到十分困倦,她想说她要陪他看一整夜的月亮,话音未落,沉重的眼皮已经阖了起来。
终于睡着了,季应玄暗暗松了口气。
他兀自冷静了一会儿,然后在指腹上割开一道伤口,捏着流筝的下颌,将血喂进她嘴里。
以后还是选这个方法吧,季应玄心道,否则真是自讨苦吃。
***
过了一夜,昨天被流筝镇下去的岩浆又涌了上来,就连他们立足的山顶似乎也在摇晃,大概撑不了多久。
流筝手持命剑立在山峰之上。
经过了昨夜,她的命剑似乎威力更盛,仅仅是握在手里,缭绕在其周身的雪白灵光就将山下的烈焰逼退了三分。
流筝舔了舔牙齿,感觉嘴里仍有淡淡的血腥味,她想起昨夜发生的事,转头望向站在她身后的季应玄。
季应玄含笑看向她:“舍不得我?”
流筝轻轻点头,眼眶徐徐泛起水光。
她突然又转身跑回去抱住他,仿佛想将他拢进袖里一起带走。
季应玄心中叹息一声,望着她握在手里的剑,问她:“你的命剑有名字了吗?”
“还没有,”流筝说,“我想让你为它取个名字。”
季应玄沉吟了许久,有了答案。
他擡手拨开她被炎风吹起的发丝,声音温柔和润,一如初见时那般。
他说:“其名不悔,如何?”
得失不怨,爱恨不悔。
流筝闻言,含泪绽开一个笑:“好,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