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境
雁濯尘拼着最后一口气,将一切都告诉了流筝。
流筝伏在他的尸体上,像一朵极盛时坠落的红芙蓉,雁濯尘的鲜血黏湿了她的嫁衣,拨乱了她的发髻,她因震惊和难过泣不成声,泪珠滚过妆靥,如血珠般坠地。
季应玄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她,这样心碎的她。
从前她哭的时候,故意要当着人面,叫人心软愧疚地去哄她。
如今却宁将嘴唇咬出血痕,也要将悲啕咽回t嗓子里,脸埋在雁濯尘的尸体上,直到他完全僵硬冰冷。
吉时已过,晚风寒月露中天。
季应玄擡头望了一眼,发现今夜是个满月。
幻境里的流筝也会受剑骨的折磨吗?
凝目许久后,他擡步向流筝走近。
“别过来!”
她高喝一声,旋即声音又低了下去:“恳求你……求你先让我葬了哥哥……”
见他点头,流筝抱起雁濯尘的尸身,出城向东山走去,路过白日那片青草地时,似是想起他在耳畔软语低声的场景,回头看了一眼。
季应玄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就在此地吧,”流筝声音虚颤,“我走不动了……”
月光刺得她浑身疼痛,她跪地休息了一会儿,开始在小丘上刨坑。
妆娘精心给她的红蔻丹里掺了珍珠粉,悄悄教她:待到花烛夜,你擎着小烛请郎君赏看,娘子的手生得这样漂亮,准能让他五迷三道。
如今这蔻丹折在了泥土中,十指鲜血淋漓,流筝却无知觉一般,仍在努力刨土。
季应玄只敢在几步外看着,暗中用灵力帮她。
天色将明时,流筝终于将雁濯尘的尸首埋葬,也终于熬过了这一夜剑骨的折磨。
她缓缓起身走到季应玄面前,哀哀地望了他许久,突然俯身跪在他面前。
季应玄眉心缓缓蹙起:“雁流筝……”
她说:“这一拜,是代我兄长赎罪,望季公子看在他已死去的份上,接受他的悔过。”
季应玄点点头:“好。”
接着又是一拜。
“这一拜,是我自己向你谢罪。”她哽咽的声音微微颤抖,像一阵急雨落在人心上。
她说:“我是罪魁祸首,祸之肇始,是我占了你的剑骨,害你天资陨落,遭受十数年的摧折。”
她念诀召出命剑,高高捧起在他面前,垂下头,露出纤长干净的后颈。
“请季公子……收还命剑,剖取剑骨。”
她这样伤心又狼狈的样子,令季应玄心里也很不好受。
她不肯被他扶起,季应玄只好蹲下身与她说话:“流筝,我娶你不是为了剑骨,我是真的……心悦你。”
流筝的眼泪砸进泥土中,她竟哭得更痛苦了:“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季应玄擡手为她拭去不断落下的眼泪,轻声问她:“雁濯尘的死,你恨我吗?”
“我不恨你,”流筝徐徐摇头,“我恨我自己。”
恨她自己为何不争气,天生没有剑骨,逼得哥哥为她动手抢夺。
恨她自己天真太过,竟从未怀疑,从未觉察,蒙昧了十多年,造成了今日之祸事。
季应玄密切地关注着她的状态,发现她眼中渐渐泛起血红,失去神采,隐约有走火入魔之兆,连忙扶住她的肩膀,向她体内输送灵力。
“流筝,流筝!”
他终于感到惊惧,切声道:“斯人已逝,剑骨的恩怨已了,你切不可生执念!我愿意将剑骨赠与你,流筝,我早已对此心甘情愿!”
“你说你……甘心将剑骨赠与我……”
“是,我愿意,”季应玄扣着她的肩膀,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这件事的恩怨就此了断,好不好?”
流筝却在他恳切的目光里缓缓摇头。
她说:“季公子,我无颜接受。”
“可是剑骨已经归属于你,你无法将它还给我,即使剖出也是一堆废骨。”
季应玄撒了个谎,希望她能接受剑骨,即使是迫于无奈。
“而且我如今并不依存剑骨而活,”他说,“但是流筝,剑骨是你的命。”
流筝不解地望着他:“你竟希望我继续占用你的剑骨……为什么?”
季应玄说:“因为我心悦你,我想见你好好活着。”
流筝勾了勾嘴角,向他绽开一个笑,眼泪却落得更快了。
她说:“是我让你为难了,对不起。”
季应玄试着从地上抱起她:“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流筝说:“我想在这里陪哥哥。”
“那我呢?”季应玄问。
流筝落泪:“对不起。”
她轻轻抱了他一下,然后从他怀里退出,走到埋葬雁濯尘的新土旁。
朝阳已然大亮,春色在草尖上明光流动,微风撩起了流筝鲜艳的嫁衣。
隔着几步远,她努力向季应玄露出一个如从前那般梨涡绰约的笑容,却在他擡步时高声喝止:“别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季应玄心觉不妙:“流筝。”
“我知道哥哥说的不是真的,你娶我不是为了剖剑骨,你待我情真意切,我知道,我一向看人很准。”
“你既然知道,就该随我回去……”
流筝摇头:“可我们雁家将你戕害至此,我不配再接受你的深情厚义。”
季应玄心中一紧:“你在胡说什么?剑骨的事你分明不知情!”
她说:“不知情是我的罪过。”
说罢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命剑,突然倒转剑锋,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季应玄心中猛地一空,继而仿佛是滔天的浪潮卷涌拍岸、是挑起千钧的细绳骤然断裂,他分明站在原地,却觉得整个人骤然下坠,几乎是踉跄着奔上前,接住了流筝摔落的身体。
他的眼前一片血雾朦胧,不知是流筝身上的血,还是他眼睛里的血。
他拼命想看清她的样子:“流筝,流筝……”
一只沾着泥土腥气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
他惊慌失措的眼泪落在她脸上:“你方才说不恨我,为何要这样待我……”
“我当然不恨你,”她虚弱的声音里透出温柔,“应玄,我亦心悦你。”
她缓了口气,慢慢说道:“只是我继续占用你的剑骨,就没有资格与你说这句话,我不想我对你的喜欢,对你的爱,成为占有你剑骨的交换,我不想向你乞怜。”
“我想把欠你的剑骨还给你,想要赎清我……还有哥哥,对你犯下的罪孽,然后才有资格,堂堂正正地说我心悦你。”
季应玄拥着她浑身是血的身体,努力想用灵力为她封住伤口,但是流筝拒绝了他的好意,她竟是一心求死。
她说:“这种时候,我终于能心无挂碍地告诉你,我心悦你,想嫁给你……无论你是太清剑骨的主人,还是普普通通的凡人,我真的很喜欢你……”
季应玄终于失去了耐心:“你能不能听话些,流筝,算我求你……你若是这样死了,我绝不会原谅你,绝不会!”
流筝无奈道:“那我只好下辈子再继续赎罪了。”
“你放心,待我赎清我的罪孽,我还是会喜欢你,会继续缠着你。”
话音落,她终于阖上了眼睛,面上忧伤哀惧的神情渐渐散去,只留下一张被泪水洗掉铅华的出水芙蓉面。
仿佛只是睡着了,仿佛初见时那般。
虽然明知是幻境,但如此真实的触感,还是让季应玄尝到了心神俱溃的滋味。
他原本以为的忧惧,是雁濯尘的死会横亘在他和流筝之间,使流筝受这爱恨交织的折磨,迈不过心中这道坎,从此弃他而去,不复相见。
不想见就不想见,他本也不是很想娶她。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即使他已经原谅了她,甘愿将剑骨相赠,她还是不肯接受,要以如此贞烈的方式还报与他。
她对他的爱,竟比她恨他、算计他更令他难以承受。
季应玄望着空荡荡、血蒙蒙的四野,方才晴朗无云的碧空涌起大片的乌云,与夹着血腥气的风一齐向他围拢。
至此,忧怖境终于揭开了它狰狞的面容。
季应玄取下插在流筝胸口的剑,抱起她的身体往回走。
城里空荡荡的,挂着红绸的宅院也空荡荡的,没有宾客、没有妆娘,像一座鬼宅。
季应玄一路来到新房,扫落鸳鸯榻上的灰尘,小心翼翼将流筝安放上去。
为她净面整衣,重燃金鸭香炉,直到浓郁的降真香将她笼罩。
为她将断裂的蔻丹修剪整齐,擦干净她指缝里的泥土。
望着她安静美丽的睡颜,季应玄心头不可自抑地涌起一阵接一阵的心悸,仿佛心脏被凌迟成千万片,正一片一片地剥落,使他血肉模糊,沉溺而不能自拔。
他有些分不清这是他真实的情绪,还是因为忧怖境在作祟。
许久,他轻轻嗤笑一声。
想用这忧怖的情感将他困死在此地吗……
就凭她?
决定来忧怖崖救雁流筝之前,季应玄对这忧怖境已有了解。
被白烟笼罩后,他会先进入自己的忧怖境,只有成功将自己的忧怖境破除,他才有机会找到流筝,进入到她的忧怖境中去帮她。
所以他一定不能被困在此地太久,否则流筝那边的变数太大。
可是又该如何破除眼前的忧怖境呢?
季应玄一边为榻上的流筝t整理姿容,一边静静地思索。
忧怖境与喜怒哀惧等幻境皆属于心境一类,都会有一个“敌人”,有的敌人切实可见,有的敌人却虚无缥缈。季应玄猜测,他在此境中的敌人,就是他心中的忧惧情感,倘若他不能破除这种情感,那他就无法从幻境中走出去。
去忧除惧,说易也易,说难也难。
他试着与自己讲道理,幻境中的流筝只是个假象,不必为她伤心。可是他冥想了半天,每每将要成功的时候,想到她冷冰冰地躺在自己身旁,心中便涌起无限的伤感,如春潮、似浓夜,徐徐将他吞没。
是假的又如何,谁敢断定将来不是真的?
于是便又失败了。
季应玄睁眼望着她,气得伸出手捏她的腮帮子,在她脸上摆弄出了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
“都怪你这般不识擡举,”他恨恨说,“孤说把剑骨赏你,你竟敢不领赏谢恩。”
她还是没有跳起来打他。
季应玄长长叹了口气,在这空荡无人的房间里,显得漫长而寂寥。
窗外的天,又要暗了。
昼夜不休地尝试了一整天后,季应玄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栽在了她身上。
他说:“一定是我太洒脱,对别的事物皆无欲无求无感的缘故,才让你凭着这一点可有可无的喜欢,就敢肆意为乱,成为我心里的极忧惧、极恐怖。”
“罢了。”他自言自语地叹息道,“是就是吧。”
但他不准备就此放弃,想通了这一点,反而令他找到了出路。
他将流筝的身体向床榻内侧挪了挪,与她并排躺在一处,驭使红莲托起了流筝的命剑,悬在半空,以剑尖对准自己的心脏。
温养剑骨的身体已死,命剑的色彩也黯淡了许多,可那毕竟是一把太清剑骨生出的命剑,当季应玄去处一切防御灵力与它相对时,还是被它的剑意逼迫地几近窒息。
“流筝,我陪你一起死,怎么样?”
他握住了流筝的手,声音温和:“如此,你在黄泉路上不必孤单,我也不会因为失去你而永滞忧怖的情感之中。”
“我陪你一起走,是生是死,都好过眼下这般。”
他若是能破了幻境,固然是好,若是不能,趁着她的尸体还新鲜,同她一起化作两具白骨,总好过叫他孤零零守在这里。
说不定有后来人见了这一幕,会当他们是一对恩爱眷侣。
季应玄缓缓阖目,太清命剑骤然落下,穿胸而过,他嘴里溢出了一声痛哼。
剑锋的戾气瞬间涌遍他的四肢百骸,其滋味并不比跌落业火深渊好受多少。
唯一好受的是,想到他即将与她一同死去,他不会再失去她,心中的块垒顿消,一切忧惧、恐怖,都与他的知觉一起慢慢消逝。
无忧亦无惧。
周围的环境突然开始塌陷,仿佛一面被震成了无数碎片的镜子,簌簌掉落,露出空荡荡的虚无。
有一瞬间,季应玄确实失去了所有意识,然后又在震颤中渐渐醒来,他缓缓睁开双眼,发现方才的一切已经消失不见,他正躺在一棵毒荆棘树下,眼前是渐渐散开的白烟。
他的忧怖境,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