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及音不想算了。
她活了十九年,谨遵母亲的教诲,处处收余恨、时时免娇嗔,好像也过得并不痛快。这么多年,只等来了父皇偶尔良心发现的怜悯,和驸马或将幡然悔悟的敬重。
谢及音望着铜镜,端详着自己,细细地想了许久:这么多年,究竟为自己争过什么呢?
她最终下定决心,入宫去见宗陵天师。
宗陵天师圣恩正隆,太成帝赐他同居宣室殿,许其在芳清宫观中设坛打醮。谢及音先往芳清宫观拜会端静太妃,以解梦为由,请她派人去宣室殿中延请他。
听说是嘉宁公主邀见,宗陵天师为太成帝讲完经后便乘肩辇前来。
两人在无人相扰的静室中对案而坐,案上篆香袅袅,苦丁茶水雾升腾。谢及音隔着帷帽的垂纱打量他,见他生得中朗清俊、面白须长,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风采,却教人猜不透年纪。
看面相,不过三十,可他若是裴七郎的师父,又不该年纪这么轻。
宗陵天师从容任她打量,拎起铜壶为她添茶,说道:“这是屏山苦丁,有清淤化毒之效,殿下不妨多用一些。”
谢及音抓住了他话中奇怪的词,“清淤化毒?”
“先皇后没叮嘱您么?”宗陵天师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缓缓叹了口气。
他口中的先皇后指的是死后被追封的淳懿皇后,谢及音的母亲。谢及音搁下手里的苦丁茶,问宗陵天师:“道长与我母亲是旧交?”
宗陵天师道:“先皇后德高质洁,小可不敢称旧,只是有幸见过一面,曾为她画符解毒。”
他这句话里的疑问太多,谢及音的目光透过垂纱定在他身上,缓缓问道:“道长的意思是,我母亲身体不好,是因为体内有毒,而非生我时坏了身子?”
宗陵天师摇头笑道:“实为母累子,非为子累母。”
母累子……
谢及音眉心微蹙,随即轻嗤道:“父皇曾请名医周灵通为母亲调理,若她真是体内有毒,难道名医世家后人会瞧不出来?父皇又岂会置之不顾?”
宗陵天师理了理袖子,朝谢及音伸手道:“请允我为殿下切脉。”
谢及音将手腕探过去,须臾,宗陵天师道:“与淳懿皇后脉征同出一理,当是胎中所带,是极阴冲阳、极寒冲热、极静冲躁之故。所幸遗给殿下时只剩余毒,所以仅透其表,未及其里。”
谢及音觉得宗陵天师意有所指,在等她问何为“胎中所带”、何为“余毒”。
谢及音静默不言,指腹轻轻磨着杯身,半晌后道:“本宫今日并非为此而来。”
“那是为了……”
“裴七郎。”
宗陵天师了然一笑,“我那不成器的徒儿,近来叫殿下挂心了。”
谢及音掀起眼皮瞧他,“道长是真不怕父皇知晓你们的关系啊。”
“天授宫门徒遍朝野,不问红尘事,有何可惧,何况,”宗陵天师与她对视,从容一笑,“我与殿下一见如故,料想殿下不会如此绝情。”
他说绝情,绝的是谁的情?
谢及音似是想通了什么,“郑君容来找本宫,应该是道长授意的吧?以救裴七郎为借口,实际上想要见的人,是本宫。”
宗陵天师并不否认,“殿下聪敏过人。”
“以救裴七郎为条件,道长想让本宫做什么?”谢及音不想再与他兜圈子,微擡下颌,说道:“本宫这么大的把柄递给了你,你尽管说便是,不必担心本宫不答应。”
宗陵天师道:“我与巽之空有师徒身份,我想救他,他未必肯受,须得殿下想救他,他才想活。”
谢及音心想道,原来自己是递软肋来了。
她将一把桃木梳递给宗陵天师,这是当初她摔坏犀角梳后,裴望初亲手雕刻送她的那把。
“他见了这个,便知本宫的意思。”
宗陵天师收了桃木梳,朝她一揖,“多谢殿下慷慨相助。”
谢及音心中一嗤,心想,她是挺慷慨,这宗陵天师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冲着她来的,偏偏撞上她病急乱投医。
只是思量过后,仍没有比眼下更好的选择。
谢及音未在芳清宫观用膳,待她离开后,宗陵天师也起身离开。
太成帝十分宠信宗陵天师,为他堪舆卜卦方便之故,赏了他一枚金牌印,持此印可畅行无阻。傍晚时分,趁着卫时通等人下值,宗陵天师来到了廷尉司,见到了被关押在天牢里的裴望初。
裴望初身上带着伤,脸色苍白,正靠在墙边休息。他听见动静,掀起眼皮看了宗陵天师一眼,旋即又垂下,“什么风,竟能教仙履践此污秽之地。”
“世无冷暖不成风,巽之应该深有体会才是,”宗陵天师面无表情地睨着他,“一别七载,你的骨头可真是越长越硬了。”
裴望初垂目不语,似是与他无话可说。宗陵天师不以为忤,他一向纵容门下的弟子,尤其是裴望初。
宗陵天师说道:“当初你不顾天授宫宫规,要强行改变裴氏一族的运道,如今事无所成,自己反落个阶下囚的下场,心中可悔?”
裴望初道:“不悔。”
果然还是那个固执的性子,宗陵天师心道。
“只要你愿意向宫主叩首认错,重入天授宫,为师可以捞你出去。你知道宫主有心栽培你,以后天授宫要交到你手里。”
这的确是个诱人的条件,裴望初心想,如果他没有遇见莲池和尚、姜昭,不曾猜出这背后因由,他未必不会点头。
见他沉默不应,宗陵天师将桃木梳从栏杆缝隙中抛给他,“若名利于你如浮云,情意总该有千钧重。”
裴望初缓缓拾起那桃木梳,攥至骨节泛白,梳齿在掌心里印下深深的印痕。
半晌,裴望初冷声道:“天授宫行事,可真是越来越龌龊了。”
宗陵天师道:“嘉宁殿下是个聪明人,若非走投无路,也不会与我做交易。你倒是可以拒绝我,只是苦了嘉宁殿下,又要另寻门路来救你,你说她还能去求谁?多早晚会被今上发觉她的心思?”
裴望初心中狠狠一刺,觉得浑身的伤都在发黏。他觉得自己像一尾被按在刀俎间的鱼,在宗陵天师提到谢及音的瞬间有了知觉,也因此心生恐惧。
早知她会如此心软,他当初就不该……
可真要论及当初,这一切的孽因何尝不是因他而起。
宗陵天师对他的反应尚算满意,由他考虑了好一会儿,“考虑得如何了?”
“我没得选,一切听师父的安排,”裴望初将桃木梳揣进怀里,似是认了栽,“但我还要在洛阳待一段日子,最迟三个月,我会回天授宫,亲自向宫主请罪。”
宗陵天师答应了他,“这倒无妨,你能想清楚,不枉为师来洛阳折腾这一趟。”
当初裴家被下狱论罪,裴望初也在其中,宗陵天师本想来捞他,却得知他已被谢黼之女所救,于是隔了一段日子才来洛阳。没想到这一耽搁,阴差阳错竟使裴望初生了软肋,反倒变得更容易拿捏。
可真是祸兮福之所倚。
宗陵天师的确有本事叫太成帝放人。
天授宫的势力遍及大魏与南周,河东郡亦有不少门徒,他给河东郡飞书传信,让其暗中配合崔元振剿灭萧元度的部队。
同时他又夜观星象,说天弓弯如满月,直指河东郡方位的天狼星,主战事胜,将有大捷。正为河东郡局势僵持不下而忧心的太成帝对此将信将疑,一旬过后,河东郡果然传来捷报,新派往河东郡的骑兵协助崔元振攻破反贼占据的裴家坞,全歼贼寇近万,萧元度虽堪堪逃脱,但他手下的将领却陨落了十之七八,再无生变的能力。
太成帝龙颜大悦,重赏宗陵天师。此时宗陵天师又为他卜了一卦,说艮卦爻变为坎卦,大道主仁,不宜枉杀。他为太成帝解卦时说道:“裴氏后人暂不可杀,未来或有玄机,可以借他的因缘找到逃匿的萧氏逆贼。”
太成帝自然听他的话,暂且饶裴望初一命,又顾及所谓因缘之论,要将他从廷尉里放出来。
正考虑该将裴望初安排在何处时,谢及姒听闻此事,辗转到宣室殿来探口风。听她的意思,似是想学谢及音从前的做法,将他养在身边,做个取乐讨宠的奴才。
谢及姒心里想得好,若知裴七郎愿意低头,不似从前那样高不可攀,说不定早在裴家满门下狱、谢及音写信让她相助时,她就会出手救下他。
虽说都是奴才,但侍奉她,必然比侍奉她皇姊体面些。只要裴七郎也愿意温柔待她,她不会像皇姊那样磋磨他,让他受那么多委屈。
可惜她打算得虽美,此事一开口就被太成帝冷声斥回。
“你婚期将近,那卫三郎有什么不好,你还要在别人身上动心思?”太成帝恨铁不成钢道,“嘉宁自幼有恶名,朕懒得管教她,你却是闺阁女子的表率,当谨遵女德女诫,莫要学她那风流无度的作风,不然朕倒是要问问皇后,每日在后宫忙些什么,一个女儿都管教不好,将来朕如何放心将皇嗣交予她管教?”
牵扯到杨皇后,谢及姒的热情顿时被浇熄,只剩下后悔与惊慌,再三保证自己只是一时起意,不敢再提。
恰逢那日殿前当值的虎贲军是崔缙的心腹,崔缙当天就知道了此事。
提起谢及姒,那被戏耍侮辱多年的恨意犹在心头,见她不仅不思悔改,又生妄念,崔缙怎能咽得下这口气,看着她得逞?
于是当天下午,崔缙又在太成帝面前提议,请将裴七郎交予他处置,以作杀鸡儆猴之效,正一正公主府中的风气。
此事一举多得,于太成帝而言,既能昭示对崔氏的恩宠,又能敲打谢及姒,让她熄了不该生的心思。
从前裴望初在嘉宁公主府中未曾闯出大祸,太成帝想来并无不妥,于是应允了崔缙,只叮嘱他勿要伤其性命。
崔缙特地派人将此事告诉谢及姒,谢及姒深觉被辱,气得砸烂了满屋的花瓶瓷盘。
“他脑子进了多少水,上赶着要做绿毛龟?”谢及姒气极反笑道,“且等着看吧,他这样上赶着殷勤,皇姊能领他几分情,不过是自己给自己造棺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