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及音召了许多柳梅居的郎倌在府中,昼夜贪欢逐乐,纵情饮酒。嘉宁公主府一改往昔冷清,只听得笙歌聒耳,眼见锦绣盈眸,那有伤风化的欢闹声一直传出公主府去很远。
崔缙下值回府,被这动静吵得头疼心恨,他前往主院欲劝诫谢及音,不料弗一入院就被一阵香风撞入怀中。
那男子以红绸蒙眼,披头散发,如今尚是冬日天寒,他却只穿一件单衣宽袍,隐约可见衣下风光。他大概是喝多了,抱着崔缙不撒手,柔声道:“抓到殿下了,奴要冷死了,想好好与殿下暖一暖。”
院中传来窃笑声,另有十几个同样装束的男郎倌在看笑话,谢及音披着大红披风站在台阶之上,见此,亦忍俊不禁。
崔缙心中怒气更胜,擡腿踹了那蒙眼男子一个窝心脚,将人踹出三步远,冷声道:“真是放肆得没了边儿!”
被踹的郎倌哎呦喊疼,扯下眼前红绸,看清崔缙的装束,不由得一愣,又见谢及音变冷的神色,知他就是崔驸马,捂着胸口不敢说话。
谢及音走下台阶,冷声道:“本宫的府邸,究竟谁在放肆?”
崔缙三两步走到她面前,耐着性子低声劝她,“这是你的公主府,我敬着你,你也要给我留些脸面。你召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在府中聒噪,是嫌自己的名声好听,还是嫌陛下待你太好,要御史台参你德行不修?”
“名声?”谢及音轻嗤,擡目与他对视。
她的眸色也比常人浅一些,阳光下像深棕色的琥珀,剔透而平静,锁住落在她眼中的影子。
崔缙缓缓移开了目光,落在她身后梅花枝那将开未开的花苞上。
只听她轻笑道:“本宫有什么名声,恶毒善妒,不祥之兆,荒淫无度?本宫已经不在乎了,驸马若担心被牵连,就该离本宫远一些,反正你们男人都是一个德行,口蜜腹剑,三心二意,令人生厌。”
崔缙道:“从前的事既往不咎,只要你我以后——”
“既往不咎?”谢及音打断了他,“你,阿姒,还有那该千刀万剐的裴七郎,你们一个个都当本宫是什么?打了一巴掌给颗糖就能忘了疼的小孩吗?既往不咎……”
谢及音咬牙切齿道:“本宫恨不能将你们都五马分尸。”
她甩身就走,柳梅居的郎倌们见她不待见驸马,愈发肆无忌惮,弹琴的弹琴、唱曲的唱曲,好不热闹。
崔缙心中一阵凉过一阵,他本以为没了裴七郎,便能与谢及音重修旧好,没想到她心中怨气竟然这样重,宁肯不爱惜自己,也不让他好过。
他回到栖云院,心中正气闷又无奈,却见识玉悄悄走进院里来。
崔缙心中生出几分期许,“你不在殿下身边侍奉,来这儿做什么,莫非是殿下要你来的?”
“殿下她如今正在气头上,奴婢是悄悄来的,还望驸马宽空大量,莫要生殿下的气,冷了夫妻情分。”
识玉用沾了辣椒水的袖子擦眼眶,在心中反复排演谢及音交代她的话。
崔缙果然问她:“她在气头上?她任性恣睢,自在得很,有何气可生?”
识玉红着眼眶啜泣道:“奴婢在殿下身边服侍许多年,明白殿下心里的苦闷,她从前待您好,后来又待裴七郎好,不过是想要个知冷知热、真心敬她的人,可你们都……殿下她是被背叛怕了,您好歹是为了佑宁殿下,可那姜昭又是什么身份,裴七郎竟如此有眼无珠,殿下怎能不气?”
识玉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殿下从前待他多好,如今心里就多恨他,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奈何裴七郎落在陛下手中,殿下一腔怒火无处可泄,只能折腾自己,自甘堕落,就连驸马您今日也是受裴七郎牵连……唉,本来殿下都打算与您重修旧好了,都怪裴七郎!”
“你说她想与我重修旧好?”崔缙惊讶地站起来,走到识玉面前,“此话可是真的?”
“您与殿下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意,殿下一向心软,您也知道,”识玉感慨道,“您陪她守岁,又与她一同入宫参加正旦盛会,您的心意,殿下都记在心里呢。她上元节前还问奴婢是不是薄待了您,说等过了上元节,也该给您个台阶下了,不巧却遇上这事。如今殿下心里只顾着恨裴七郎,哪还有这个心情。”
她说得真情实感,时而拭泪惋惜,容不得崔缙不信。
崔缙一直以为没了裴七郎,对他和谢及音的夫妻感情而言是好事,却没想到还有这一茬。
他自觉无辜,又有口难言,思忖半天后对识玉道:“你回去劝劝她,听说裴七郎在廷尉受了不少苦,也算是给她出气了,让她想开些。”
识玉闻言直摇头,“驸马这话说的,泄恨这种事哪有让旁人代替的道理?殿下只怕他在廷尉里被折磨死了,那她这口气要憋一辈子。”
崔缙听出她的话外音,“难不成她还想把裴七郎要过来,亲自处置他?”
识玉但笑不语,崔缙眯了眯眼,怀疑道:“你家殿下到底是想报复裴七郎,还是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把人从廷尉里救出来,继续待他好?”
闻言,识玉神色一凛,冷哼道:“驸马把殿下当什么人?我家殿下是堂堂大魏公主,要什么男人没有,会为了个奴才自折身份,让人耻笑?殿下的性子有多傲,驸马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崔缙心中恍然。
他当然知道谢及音性子傲,不然两人之间也不会一冷就是这么多年。他不过是曾为谢及姒花言巧语所惑,从前偏心一些,都如此难以求得谢及音的原谅,何况那裴七郎背着她与姜昭厮混,依照谢及音的性子,确实绝无心软的可能。
识玉又低声道:“这些话,奴婢是背着殿下告诉您的,奴婢旁观者清,当然知道怎样对殿下最好,只希望您能与殿下和睦美满。那裴七郎本不值得相救,可若是能做您与殿下重修旧好的踏板,叫殿下心中熨帖,感激您的好,倒也未尝不可,您说呢?”
崔缙半晌不言,似真在心中思忖此事的可行之处。识玉等他想了一会儿,又极自然地迂回道:“当然,奴婢也只是随口一说,若是陛下不愿意给,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再寻别的机会哄殿下开心。”
她作说者无心状,奈何听者有意。待识玉走后,崔缙兀自思索了许久,越想越觉得识玉说的话有道理,也越觉得主院那靡乐喧阗的动静闹心。
于是他起身拎起披风,驭马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待探得驸马离府的消息,谢及音叫停了院中各显身手的郎倌们,叫他们退到别院去歇着。
她也被闹得有些头疼,进屋后歪在茶榻上,端起一盏热茶润喉,听识玉一句一句复述与崔缙的对话。
热茶空了半盏,搁在茶案上,识玉拎起铜壶续满,端给谢及音时,却见她正蹙眉出神。
“莫非奴婢有那句话说的不妥,殿下?”
谢及音接过茶盏,轻轻摇头,“没有,你做得很好。”
识玉在崔缙面前说得每一句话,都经过了谢及音一整夜的深思熟虑。她教了识玉一上午,与她排演了三遍,生怕那句话说错了,让崔缙意识到不对。
谢及音只是觉得崔缙的反应太合她的心意,他曾对她不屑一顾,如今竟如此痛快地想要讨她欢心,谢及音有些理解不了。
识玉小声问她:“驸马会不会是去宫里求皇上放人,他能将裴七郎带回来吗?”
谢及音轻轻摇头。
“很难,”她叹了口气,“上元夜背主私会只是表面的理由,父皇不放人,为的是别的原因。”
河东反民牵涉到裴家,依父皇多疑的性子,不会轻易放过他。她去求肯定不行,崔缙去求……也未必可以。
但总要试一试,郑君容那厮城府太深,谢及音不敢轻易信他,若有别的法子可行,她不愿与宗陵天师扯上关系。
崔缙能将人要出来最好,即使失败,她也算在他面前表明自己深恶痛绝的态度,至少不会再被怀疑她要护着裴七郎。
这是谢及音考虑了许多天的计策,她不擅长算计人心,务求步步谨慎,进退有余。
实在是太累了。
“我去睡一会儿,待驸马回来再叫醒我。”谢及音交代道。
她睡得不沉,做了一个很不合时宜的梦。
梦里桃花簌簌,春风吹过,落地成海。她与裴望初席地缠绵,衣衫尽褪,酣畅淋漓之际,却听他在耳边叹息。
“您大费周折将我要来,就是为了这事,如此可满意了?”
谢及音否认,可情/欲的快乐几乎将她的声音湮没。裴望初附身亲吻她的手腕,毫不留情地拆穿她:“如果不是,那您为何不遂我的愿,与我相忘于江湖,偏要将我要回公主府,困于这涸辙中?”
谢及音无言以对,裴望初笑她痴缠。
“……春梦随云散,桃花逐水流,欲往离恨天,风月债难酬。”
情起如浪,滔天之际,轻飘飘的叹息落入耳畔,如一声昭示不祥的金钟,将谢及音从梦中惊醒。
浑身软绵绵的,香汗沾湿了鬓发,她掀开被子,直到热汗被吹冷、心跳声渐渐平缓,这才撑身从床上坐起。
屏风外已点亮宫灯,许是识玉吩咐过,侍女们都屏息而行,怕将她吵醒。内室里十分寂静,谢及音捂着自己的胸口,仿佛听见梦里的叩问仍在耳畔回荡。
若他一心求去,自己却偏要强留,不是为那见不得人的情/欲,却又是为什么?
他能逃却不逃,苦心将她从此事中摘干净,以酬她过往恩情,她偏不想领这情,偏要再往这旋涡中跳。这究竟是为他,还是为自己的私欲?
朦胧的夜色如一张密织的网悄无声息笼近,谢及音的思绪一时撞进了死胡同,转不出来,愈发感到闷窒。
正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匆匆传来,识玉转过屏风,见她已醒,拾起火折子点亮宫灯。
“驸马刚刚回了栖云院……一个人回来的。”
谢及音落在锦被间手微微一缩,面上现出几分苦笑。
果然……连崔缙也不行么?
识玉给她摆好绣履,侍奉她起身穿衣,为了调节气氛,将晚膳的菜名都报了一遍,又学小婢女们如何为了一根蜡烛吵嘴。
谢及音面上笑了笑,眼里却依旧没什么神采。
识玉见状轻轻叹息,与她商量道:“蚍蜉何必撼树,救裴七郎的事要么就……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