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崔元振班师回朝,崔缙早早出城迎接,手下亲信来报,说廷尉已经放人,派了辆马车将裴七郎送至公主府。
他转呈给崔缙一把钥匙,“这是廷尉司直大人交给您的,裴七郎脚上仍带着枷,这是钥匙,大人叮嘱我亲自交到您手里。”
崔缙收了钥匙,说道:“你先回公主府去,盯紧了他。”
亲信领命:“是。”
马车停在公主府西侧门,裴望初从马车上下来。他双脚上各绕着一圈十斤重的铁枷,枷上套着铁锁。有这一对铁枷在,他不能像常人一样健步如飞,更没有办法飞檐走壁。
他头发披散,宽袍之下遍体鳞伤,连日的拘押让他的脸色看上去更苍白,衬得眉眼韵致,唯神色冷清淡漠,仿佛被羁押的狐妖艳鬼。
门口守卫见此愣了愣,方想起公主殿下早有吩咐,于是为他放行。
“多谢。”
裴望初拖着脚上的铁枷踏入公主府,缓步前往主院,先去了东厢房。
郑君容在府中等得心焦,见了他忙迎上来,“师兄!你可算是出来了,身上的伤怎么样,我帮你看看。”
“劳烦帮我备水,我要沐浴,再帮我准备一套干净的衣服。”裴望初声音淡淡,转身去了盥室。
郑君容看着他脚上的锁链,怔愣片刻,气得一拳砸在了桌面上。
谢及音正在琴斋中投壶,箭箭中鹄,颇有些无聊,于是让识玉去换个细颈的瓷瓶来。片刻后,识玉抱着瓶子匆匆走进来,低声道:“裴七郎从廷尉放出来了,眼下正在外面。”
如一颗石子掷入湖面,惊起层层涟漪,谢及音捏着木箭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半晌,冷声道:“不见。”
识玉叹了口气,应了声是,转身出去将裴望初打发走,“殿下眼下不想见你,让你先回去休息——”
话音未落,便见谢及音从琴斋里走出来,容色微愠,颇有几分气急之意。
她走到裴望初面前扬起了手,裴望初没有躲,只下意识闭上眼睛,然而那一耳光并没有落在他脸上,耳畔香风一动,却是肩上被人狠狠一推。
“你倒有脸活着回来,本宫……”
剩下的话哽在喉咙里。裴望初睁眼看向她,发觉她也消瘦了许多,发髻松绾,满是怒意的眼中因含着泪而显出了几分伤心的意味。
他越来越见不得她难过。裴望初心中微刺,撩袍跪于阶下,向她叩首请罪。
“因望初之过牵涉殿下,致殿下多忧多劳,负气受屈,实该万死。今我甘愿受罚,还请殿下降责,但为宽心。”
“你是该死,你死了,本宫还能清净些。”谢及音负气说道。
她听见了锁链相撞的声音,看见了露在袍角下的铁链,心中一梗,几番欲言又止,最后甩袖进屋去了。
裴望初撑地起身,理了理衣服,跟了进去,识玉极有眼色地将侍女都打发远一些,自己守在门外。
锁链随着脚步发出细碎的声响,绕过多宝格,拨开珠帘垂幔,室内暖香融融,画屏锦绣。谢及音正背对着屏风坐在圆凳上,无声无息地垂泪。
这段提心吊胆的日子将她的心攥得喘不过气,好容易盼得廷尉放人,锁在裴望初双脚间的铁链却如一记棒喝,惊醒她化危为安的美梦,昭示着这短暂时光如昙花一现,他只是暂时保得周全,未必什么时候,又会惊怒太成帝。
她已贵为公主,可在无上的皇权面前,却连保住一个人,都这般无能为力。
一只手落在她肩头,旋即自身后将她拥入怀里。裴望初一时无言,只是听着她压抑在喉间的哭泣,心中已是寸寸裂痕,时而热到滚烫,时而凉至彻骨。
她怎么会有这么软的心,这么多的泪,每一滴都砸在他心上,烫得他心头发紧。
“惩罚人的法子那么多,殿下偏偏选了我最受不住的这种。”许久,裴望初捧起她的脸为她拭泪,低声叹息道:“您是要看我生生心疼死吗?”
谢及音心中至今仍有气,泪眼朦胧地恨声道:“你若真心疼我,当初就不该铤而走险,你就不怕我真的误会你和姜昭不清白,从此不管你的生死,你就不怕……”
裴望初叹息道:“我不怕你误会我,我只怕你牵挂我。殿下,我从前与你说的话,你真是一句都没放在心上。”
他从前说什么了?不就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么?
谢及音道:“你说的话是什么金科玉律,要本宫每一句都——”
余音止在吻里,彼此都有些失态,谢及音所坐的圆凳滑撞在桌角,她被倾身压在梨花木桌面上,步摇钗环撞得桌上茶壶杯盏叮当作响。
齿尖磕破了薄唇,淡淡的血腥味在唇齿间交缠。和满身的刑伤相比,这点伤口反而成了她赐予的抚慰。
裴望初一只手垫在谢及音的脑袋与桌面之间,一只手揽住她后仰的腰,如今她整个人都偎在怀里喘息。裴望初感受着她温热柔软的身体,心中默默地想,若是能令她欢喜一些,他情愿就此淌尽一腔热血,熔尽满怀骨肉。
细碎的吻落在颈间,停在胸前,温柔若无风的春雨,密密润透衣衫,层层触及肌肤。谢及音闻见了他发间新沐后的清淡冷香,擡手拆落钗冠,任由那尚有湿意的发丝落在她脸上。
裴望初微哑的声音落在耳畔,低声恳求她:“这次殿下允我么?”
没在他发间的手微微一蜷,谢及音睁眼望向他,意有犹疑,“你身上的伤……”
“去床上,不会弄脏殿下。”
让人快活的手段很多,大魏文士以此为风流,天授宫中更有房中秘术,裴望初曾有涉猎,因不得要旨,遂搁置一旁。今日情至意动,那些尘封在心中的书册间的字句、图画,一时竟都活色生香起来。
裴望初抱起谢及音搁在床上,绛色绣金的床帐如流水泻下,遮住帐内交叠的身影。
钗环委落在地,衣衫抛出帐外,风吹过画屏,拂动红帐层层涟漪。
裴望初拥她在怀,自己的衣服却严严实实穿在身上,遮住了新旧斑驳的伤口,未曾触碰她分毫。他低声哄她放松,亲吻渐渐向下。
谢及音本仍沉浸在愁绪里,轻软的触感复上时,脑中轰然一声,浑身骤然绷起,踹在裴望初肩上,将他推开,扯过锦被胡乱将自己裹住。
裴望初肩上有伤,他倒抽了一口气,无奈地坐起来,看向谢及音。
“应该没有弄疼殿下吧?”他只是稍微碰了碰。
谢及音面红若烧,心鼓如擂,紧紧攥着锦被不撒手,因为过于震惊,脑海中仍是一片混乱。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仿佛被吓到了,裴望初掩唇轻咳两声,解释道:“我身上伤不重,但比较多,解衣难免会弄脏你,唯此一法可纾解几分……”
他越描越黑,谢及音又羞又恼,左右环顾,拎起枕头扔他。裴望初接住枕头,信誓旦旦道:“我绝没有戏弄殿下的意思。”
说完却没忍住笑,觉得她实在是色厉内荏,胆子这么小,当初却敢将他讨来做面首。
他这一笑,不戏弄也成了戏弄,谢及音想上手教训他,又怕碰疼他身上的伤,朝帐外一指,气恼道:“滚出去。”
这回裴望初却未听她的话,反而伸手将她从被子里拽出来,似刚才的姿势那般锁住。
他耐心同她商量道:“我与殿下早晚会经历这一遭,我知道您不容易放开,但您总要先熟悉我的亲近,咱们循序渐进,好不好?”
谢及音望进他幽深若春夜的眼睛里,心中微动,低声问他道:“怎么循序渐进?你还要像刚才……刚才那样……”
“殿下不喜欢吗?”裴望初在她耳边问道。
回想起刚刚那一瞬的触感,忽觉生出一阵酥麻,谢及音攥紧了身下的锦被。
“是觉得这样很脏么?”
脏吗?谢及音被他清冽明净的气息裹挟着,心中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抚上裴望初的脸,微微仰起,吻在他唇上,轻轻蹭了蹭。
他是她心里最澄澈的月光,再没有别人,比他待她更干净。
答复已不言而喻,裴望初与她缠吻一会儿,柔声恳请她:“我是第一次,殿下让我试一试好吗?若是不舒服,或者不喜欢,你可以像刚才那样踹开我。”
谢及音咬唇不语,只闭上眼睛,将脸侧埋进锦被中,缓缓松了推拒他的力道。
窗外的风吹进来,惊蛰将至,风中也有了暖意。
许久之后,帐中动静停息,谢及音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悄悄动了动发麻的身体。
她擡眼觑裴望初,见他平仰于枕上,以手腕覆眼,似是睡着了。
薄唇红如殷,润如樱桃,吐息如兰,近乎靡艳。然轮廓是明朗的,他的下颌,鼻梁……遮住眉眼来看,其实有几分锐气。
谢及音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过他的长相,忆及方才,脸上隐隐发热。
羞耻尚有一些,只是远不如从前拘谨。裴七郎给她的感觉又亲近了许多,他愿意这样待她,心里一定是不讨厌她的吧?
这一念头一时间压过了对以后的忧虑,谢及音靠过去,轻轻枕在他肩上。
“七郎?”
一只手落在她颊上,温声回应她,“我没睡。”
谢及音挑起他衣上的穗子把玩,问他在天牢里受过什么刑,裴望初不想与她聊这个,可他一躲避,她更揪心。
“给我看看你身上的伤,好不好?”
“一些皮肉伤,没有大碍,养几天就好了。”裴望初安抚她,心道,若是忍心给她看,惹她心疼,方才又何必把自己忍耐得那样狼狈。
谢及音伸手碰他的衣服,被裴望初握住,他劝道:“该起身了,殿下,我刚回来,不宜在您屋里久留。”
他侍奉谢及音穿衣整鬓,撩开床帐,将洇成深色的锦被掀至一旁,拾起地上的绣履,蹲下为她穿上。
“暂且忍耐几个时辰,待午睡醒后再唤水沐浴。”裴望初叮嘱她。
在与她有关的事情上,他考虑得总是周全。谢及音的目光落在他两脚间的铁链上,缓缓点了点头。
“我明白,眼下有太多人盯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