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漪澜在御书房中批阅奏折,霍弋在珠帘一隔之地整理文稿,殿室内静悄悄的,来往侍奉的宫娥内宦皆不敢高声。
季汝青走进来,撩袍跪在萧漪澜面前,叩首行礼。
“臣欲与江灵女官结为对食,特来请陛下成全。”
萧漪澜被他吓了一跳,不远处的霍弋也搁笔侧首,拧眉听着这边的动静。
季汝青不是强人所难的性子,萧漪澜问他缘由,季汝青解释道:“臣不愿见她嫁入文昌伯府受人磋磨,臣宁可让她留在宫里,自由自在地活着,不受人欺侮,臣……心悦江女官。”
这可真是铁树开花头一回,能逼得季汝青亲口说出这种话,可见他心悦不浅。
萧漪澜问:“既是求结对食,江灵为何不与你一同前来?”
“是臣不让她跟来的,”季汝青说道,“臣另有一事要求陛下,不欲令她知晓。”
“你说。”
“臣与江灵结为对食一事,请勿登记在内宫造册上,也请您下旨,不要大摆筵席,令人知晓。”
“这又是为何?”
“臣为内侍,并非良配,”季汝青低声道,“若有一日,她能另觅良缘,臣会放她自由,不想让这件事拖累她。”
萧漪澜默然不语许久,而后说道:“朕不愿做这么大的主,你且将江灵传来,朕自有安排。”
“陛下……”
“去吧。”
季汝青只好起身去请江灵,他走后,霍弋从珠帘后转过来。
他苦笑着说道:“我这两个妹妹,主意真是一个比一个大。”
萧漪澜道:“你与汝青关系这么好,尚且不认同此事,何况江灵的父母。”
霍弋说道:“若单论权势,文昌伯比不得汝青,胡氏舍得送江灵与文昌伯结亲,未必不愿意送她与汝青结对食,虽然传出去名声不好听,但却能给江家,尤其是给她那读书不长进的儿子带去许多好处。”
江灵随季汝青来到御书房,叩见萧漪澜行礼。
萧漪澜对她说道:“你想与汝青结为对食,朕不愿干涉,但汝青是司礼监秉笔,位居内相,他的夫人最好家世清白,勿要使外朝内宫有所牵扯。”
江灵倒是没想这么远,闻言,向萧漪澜保证道:“臣女会守心如一,不向他提人情之求。”
萧漪澜笑了笑,“若是你父兄越过你直接找汝青,依汝青对你的珍视爱重,你说他能拒绝得干净吗?”
江灵闻言一顿,心中缓缓生出失落。听陛下的意思,似乎并不赞成她和季汝青的事。
小姑娘的想法都写在了脸上,萧漪澜端详着她,任她在心中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朕不是反对你与汝青在一起。”
心灰意冷的江灵蓦然擡眼,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眼里露出一点渴求和希望。
“但你与汝青的事,不得张扬,不得记于内宫造册。你若仍愿与他在一起,朕会将你调来身边,让你长久留在宫中,如此,你愿意吗?”
江灵闻言叩首,“臣女愿意。”
萧漪澜点点头,“起来吧,此事虽不得大摆筵席张扬,但总要有个仪式,朕会挑个好日子,在长信宫里为你们设宴,将阿韫夫妇请来,咱们热闹一场。”
任它排场再大,谁能比得过在长信宫中设宴、天子亲临祝贺的体面?江灵感受到了萧漪澜的好意,心中触动,再次拜谢。
“好了,你去收拾收拾东西,晚些让紫苏把你接到朕身边来。”
“是。”
江灵退出殿中,季汝青再次叩拜,“谢陛下成全臣一片微心。”
他们的婚仪定在年后三月,比沈元挚和红缨的婚事晚了半年,恰逢红缨怀孕,萧漪澜让她安心留在郡主府养胎,将江灵调到身边暂代她的职责。
如今江灵成了天子近臣,地位比她爹太常寺主簿江守诚还要高,胡氏哪里还管得了她,无奈之下只好任她去了,毕竟也是一份体面。
过了三月,东海郡传来军情,陆明时大败东瀛海军,生擒德川将军,不日将班师回朝。
孟如韫一早就在临京城楼上等着,春季风大,吹得城头旗幡猎猎,桃杏飞花满城。
远远望见尘埃泛起,班师回朝的将军高坐马上,身后兵将如银龙逶迤。听见大开城门的号角声,围观的百姓皆欢呼沸腾,其盛情更胜四年前那一场归迎。
距他擒戎羌世子入京,已经过去四年了,孟如韫心想,四年前,她就是在这里初次遇见了陆明时。
陆明时远远瞧见了她,朝她招了招手,众人皆往这边看,孟如韫掩面而笑,转身下了城楼。
他先到兵部交接,然后入宫面圣,孟如韫提前入宫等着他。
“东瀛战事已平,虎符交接兵部,德川已押入天牢,此为战事详情章奏,请陛下御览。”
陆明时与薛平患身披软甲,跪于殿中,季汝青将章奏取过,呈至萧漪澜面前。
萧漪澜大悦,命人赐座,“两位平身吧,一路奔波辛苦了。”
章奏中记载了与东瀛这场战事的大致经过。年底之前,大周的军队因为缺乏海上作战的经验,在德川手里吃了不少亏,乃至于被他攻下东海郡沿边数城。为了守住东海郡战线,陆明时带兵在沿海各县来回奔袭,一月与东瀛海军开展十六次。直到大周水军逐渐熟悉水性,找到东瀛海军的破绽,这才渐渐挽回攻势。
前期的艰难,陆明时在章奏里一笔带过,说得轻巧,萧漪澜让他详细说说。
陆明时回禀道:“水战与陆战差距很大,骑兵不能纵跃,步卒不能冲进,两军对垒,最主要的是船舰的质量和水上控制能力,而这些都需要日复一日的操练,不是三两天就能练成的。我军在海上作战吃亏,便只能退回东海郡,守在海岸边与德川相抗。”
“那陆卿是如何训练他们的?”
陆明时看了一眼旁边不言不语的薛平患,回道:“此事臣不敢居功,臣带人在东海郡抗击德川,我军水上作战能力的训练,皆薛叔之功。”
因为薛容潜一事,薛平患心中一直有些惭愧,陆明时突然将话抛给他,他有些拘谨地作了一揖,“臣也没做什么,只是命士兵们在海湾里勤加练习,昼夜起居、衣食住行都在船上。又以铁索连舟,增加大船的稳定性。倒是陆都督英勇卓见,敢带一千精锐绕去东瀛,说服东瀛君主,共剿德川。”
孟如韫大惊出声道:“一千精锐你就敢绕去东瀛?陆子夙,你胆子也太大了吧?”
“这其中有许多考量,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总之东瀛没有咱们想象中那么能打,若非占了熟悉水性的优势,小小东瀛还不如戎羌抗揍,”陆明时笑了笑,“当然,我带着这一千人不是去打仗的,我见了东瀛的君主,听说他与德川将军的关系并不好,德川将军有取而代之的想法。”
萧漪澜问:“你与东瀛的君主做了交易?”
“可以说是交易,也可以说是我骗了他,”陆明时说道,“我让他相信大周的舰队已经绕过德川的防线从另一端包围东瀛。大周可以撤军,只要他在朝中公开放弃对德川的支援。这对东瀛的君主是件很划得来的事情。”
“之后呢?”
“之后就是我和薛叔带兵围堵德川,我们选在一处水比较浅的海峡内,那里的环境最逼近陆地,我们和德川打了三天两夜,最后活捉了他。”
陆明时打仗向来以奇、狠、快闻名,对他而言,三天两夜已经算是一场僵局。对于最后这场仗陆明时没有多说,但孟如韫能猜到这一仗打得并不容易,她看陆明时的脸上没什么血色,疑心他在此战中受过伤。
面禀结束后,孟如韫与陆明时一同回到都督府。
她一回家就要扒他衣服,看他身上的伤,陆明时锁住她的手将她按在榻上,摩挲着她的脸笑道:“好夫人,先让我洗个澡,晚上再好好疼你。”
孟如韫擡眼看着他,“怎么,洗个澡能把身上的伤洗掉?”
陆明时笑,“哪有什么伤,我——”
话音未落,孟如韫的手按在他腰上,疼得陆明时闷哼了一声。
得,还是被发现了。
腰上的伤口长约一拃,深约两寸,表面刚刚结痂,缠绕的绷带上渗着血。眼见着孟如韫红了眼眶,陆明时忙不叠替她擦泪,安慰她道:“战场上哪有不受伤的,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吗?而且大夫已经说了没有大碍,你要实在不放心,我把许凭易找来,你听他说。”
孟如韫揉了揉眼睛,“有惊无险也是险,你这个人,胆子也太大了。”
陆明时道:“那我以后胆子小一些,不教你担心了。”
这几日陆明时在家中养伤,难得孟如韫也有空闲,两人在花窗下对弈,忽听通传说薛采薇前来拜访。
孟如韫要起身去迎,陆明时将棋子扔回篓中,意味不明地一笑,“看来薛叔马上就要多个女婿了。”
孟如韫一愣,“你说的难道是德川?”
陆明时点头,懒洋洋地靠在软靠上,“德川是个宁死不屈的脾气,走投无路时本欲自杀,是薛叔说薛采薇和孩子尚在人世,这才成功劝降。”
竟是薛平患主动告诉他的?孟如韫一时有些惊讶。
陆明时阖眼休息,“快去吧,人都到门口了。”
薛采薇是带着小阿归一起来的,她脸色瞧着有几分憔悴,仿佛一连多日没有睡好。
两人在前堂喝茶聊天,孟如韫看着薛归乖巧安静的模样,问薛采薇:“你去见过他了吗?”
薛采薇知道她问的是谁,神情一黯,点点头,又摇摇头。
得知德川被生擒后,薛采薇去求了薛平患,想去天牢见他一面,此后与他再无牵连。薛平患上下打点,趁夜将她和阿归带到了天牢。
天牢里,德川倚墙而坐,数年不见,他比印象里更加凌厉,薛采薇躲在暗中犹疑许久,最终没有上前,轻轻推了推薛归,让薛归去与德川见一面。
天牢里出现一个珠圆玉润的小孩子,德川睁开眼端详着他。薛归并不怕他,趴在两道栅栏之间,冲德川笑了笑。
德川用大周语问他叫什么名字,薛归说道:“我姓薛,叫薛归,还有一个名字,叫怀川。”
薛……怀川。
德川死死地盯着薛归身后黑黢黢的走廊,许久之后,突然苦笑了几声,朝薛归伸出手。
“过来,让我看看你。”
许是血脉的天然吸引,薛归并不怕这个一身戾气、狼藉潦倒的男人,他握着德川的手指,同他说了好多话,说他的娘亲,他的外祖父,还有家中并不喜欢的其他亲戚。
德川问他:“今晚是谁陪你来的?”
“是娘亲,”薛归朝走廊尽头的方向指了指,“她就在那边。”
咫尺之隔,却不肯与他相见。德川叹了口气,从颈间摘下薛采薇留给他的唯一一块玉佩,挂到了薛归脖子上。
“好好陪着你娘,别再让她伤心了。”
薛归似懂非懂,藏在暗处的薛采薇已然泣不成声。
今日听薛采薇说起,孟如韫亦十分唏嘘,叹息道:“事已至此,你还怕他知道吗?”
薛采薇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已经是大周的阶下囚,没什么可怕的了,我不是怕他,我是怕我自己……阿韫,我离开他,不是因为心里没有他,而是做不到心里只有他。”
孟如韫握住了薛采薇的手,安慰她道:“我明白你的心思。”
孟如韫以为这件事会就此结束,却没想到薛平患会来找萧漪澜,向她求一个人。
“你要德川做什么,若想杀他泄愤,战场上为什么不下手,如今千里迢迢带回来了,又来同朕要人。”萧漪澜不解。
薛平患似是难以启齿,斟酌许久后方道:“回陛下,臣要德川,非为泄愤,而是为了小女薛采薇。”
萧漪澜听说过薛采薇的事,闻言有了几分兴趣,“薛采薇怎么了?”
“小女曾被掳去东瀛,与德川结为夫妻,后艰难归来大周,腹中已育有一子。小女见其月份已足,不忍害其性命,独自抚养至今,为之不思婚嫁,近来又因此而积郁成疾,心结难结。她虽未曾向臣请求过什么,但父女连心,臣明白她的心事。”
薛平患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恳求道:“臣知德川负有挑起两邦战乱之不赦大罪,但臣仅此一女,臣女仅此一愿,臣求陛下开恩饶德川一命,臣愿以所有功勋相换,求陛下成全!”
萧漪澜按着金龙扶手,许久后说道:“朕不做交易。”
闻言,跪在殿中的薛平患双肩陡然一落,神情变得黯然了起来。
萧漪澜解释道:“非是朕一定要处死德川,而是德川宁死不降,朕同他谈过了,他固执得很,宁死不愿低头。若是朕将他放了,他找机会偷渡回东瀛,届时又是一片血雨腥风,薛卿,朕不能拿大周的安宁做交易,你明白吗?”
薛平患仍不甘心,“他真的宁死不降?如果他知道采薇愿意原谅他……”
“没用的,”萧漪澜说道,“他说他愿意为了薛采薇而死,但不愿为之而茍活,生死于他并非重中之重。”
薛平患再无话说,几乎陷入了绝望。
若非走投无路,他也不愿求到萧漪澜面前,可是薛采薇一天天地病下去,朝无生气,夜不成眠。所有的大夫都说她是心中积郁,可她宁愿病死也不愿说出自己的心事。
她为自己缝着嫁人的婚服,哄薛归睡觉时,嘴里却无意识地哼唱东瀛的童谣。她总是望着刑部的方向出神,薛夫人想为她相看一门亲事,听闻对方公子授职于刑部,她才点头愿意见一面。
她没有说,不敢说,但一直丝丝缕缕地渴望着,以至于一天天枯萎下去。
薛平患跪在冷冰冰的殿中,有一瞬间,他竟有些后悔将采薇找回来。
“我有一个办法,不知可不可行。”孟如韫实在见不得薛平患与薛采薇如此难受,向前一步,低声在萧漪澜耳边说道:“我听闻鱼出尘近日捣鼓出一种毒药,会让人记不起从前事,甚至记不清自己的来历,或许可以给德川试试。”
萧漪澜望向她,“真的有效吗?”
“若鱼出尘开价高的话,应该是有用的。”
萧漪澜屈指在扶手上扣了扣,决定试一试,当即派人去宣鱼出尘献药。
药是薛采薇亲手喂给德川的,她最终去天牢里见了他,将掺了药的酒奉至他面前,就像许多年前,她在东瀛时常做的那样。
“别哭了,你已经回到了你的家乡,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又何必伤心呢?若是为我,更加不必,为将者,天然要有不见白头的觉悟,若非想再见你一面,我本该死在战场上。”德川低声安慰薛采薇。
薛采薇仍不甘心地问道:“若我父亲能保下你,你真的不愿意留在大周,陪着我和阿归吗?”
“我做不到,抱歉……寒薇。”
他生来就是作为德川家的未来家主培养的,他是东瀛权势滔天的幕府将军,离最高位置只有一步之遥,他如何甘心留在大周,做一辈子无名无姓的阶下囚。
“若有下一世,我愿生在大周,与你门当户对,平平安安厮守一生,好不好?”
“既然这辈子就这样算了,”薛采薇哽咽着垂下眼,问德川,“若你下辈子什么都不记得,你真的愿意来大周找我吗?”
德川点点头,“我愿意。”
薛采薇将酒递给他,德川接过后,将药酒一饮而尽,半刻钟内后,他开始觉得头痛欲裂,眼前一片重影模糊,不知挣扎了多久才昏死过去。
薛采薇为他盖好被子,在一旁静静等候他醒来。
“是你自己答应我的,德川。”
人忘记了一切,就等于是再活一世。薛采薇心想,纵然是她自欺欺人,可她实在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死在大周,死在自己面前。
一天一夜后,德川醒过来,果然将前尘忘得一干二净,竟连薛采薇也不认得,像刚出生的孩子一样,大脑一片空白,无论是东瀛语还是大周语都听不懂。
对宁死不降的德川而言,萧漪澜不怕他装遗忘求生,何况他服药之前并不知晓药效为何。薛采薇将德川带了回去,薛平患从薛家分出去,在临京中另置一府,与陆明时的都督府隔着一条巷子。
薛平患为德川编织了一个完美的身份,谎称他自幼就是大周人,因为救了薛采薇一命而被招赘入薛家,后来因祸磕到了脑袋。德川很快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和一见便喜欢的夫人,薛采薇心事已除,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
有一回陆明时瞧见德川像一个真正的赘婿一样,亲自牵着马绳送薛平患出门,他感觉十分怪异,与孟如韫聊起此事时说道:“德川在东瀛时可是出了名了气焰嚣张,见了他们君主都不行礼,亲生母亲都不曾得他一跪,竟也有当上门女婿当的如此趁手的时候,若被从前的他知道此情形,可能会被自己气死。”
孟如韫闻言一笑,“你觉得他现在生不如死?”
“嗯……我不是质疑你的决定,你与德川非亲非故,做事自然不必顾及他,你是为解薛采薇和皇上的两难,这我知道。”
孟如韫道:“可你看他现在过得不是挺好的吗,他对采薇和阿归是真的上心,并非别人三言两语说这是他妻子就能让他做到的。”
陆明时不同意她的看法,“那是因为他忘了。”
“他是忘了,可他还是他,他的本性如此,”孟如韫顿了顿,想到了什么,突然抓住陆明时的手,柔柔一笑,“若你也什么都不记得,重来一辈子,你也会一见我就喜欢我,你信不信?”
陆明时笑着摸了摸她的脸,“信,哪个凡夫俗子不喜欢九天玄女。”
孟如韫知道陆明时在哄她,但是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件事。
对有些人而言,爱是一种本性,无论重来多少次,无论是否记得,永远只求一种果。
孟如韫说道:“德川死过一回,也是同样的选择。”
作者有话说:
明天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