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弋行至殿中,宣成帝冷眼扫视他的双腿,免了他的跪礼。
福宁宫里飘着浓浓的药味,霍弋看了眼脸色苍白虚弱的宣成帝,又缓缓垂下眼,作出温良恭谨的样子。
宣成帝打量他半天,问道:“你跟随昭隆多久了?”
“回陛下,臣跟随长公主殿下已有七年。”
“七年……”宣成帝在心中算了算年纪,眉头轻轻一皱。
王翠白交代过霍弋的来历,说他是陆氏余孽,改换身份后考中进士,先仕于东宫,后又改仕长公主府。霍弋说他今年二十七岁,也就是说,他考中进士时是十七岁。而陆谏的儿子如果活着,从年纪上来算,彼时应该是十二岁左右。
十七岁与十二岁的差距,容貌上应该看得出来。
宣成帝想了想,命人去太医院传许凭易,又让季汝青去调霍弋中进士时的身份籍贯造册。
许凭易来到福宁宫,宣成帝指了指霍弋,对他道:“去给他摸骨,看看他的年纪。”
许凭易走到霍弋面前,温声道:“请公子伸出左手。”
霍弋将手递给他,许凭易捏住他的手腕,一寸一寸捏至掌骨,又仔细捏他的关节,过了约一炷香的时间,他松开了霍弋的手,对宣成帝道:“回陛下,这位公子的年纪在二十五岁至二十八岁之间。”
季汝青将霍弋中进士时的身份籍贯取了回来,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霍弋,十七岁,宜州人氏。
十七岁中进士,仕于东宫三年,仕于长公主府七年,今年二十七岁。
从年纪上看,眼前这个人和宜州霍弋的身份是相符的,而和当年陆家小公子的年纪根本对不上。
未能证实心中的猜想,宣成帝有些烦躁。他看了马从德一眼,马从德会意,高声问霍弋:“你说你是宜州举人,可宜州人辨认你的画像,却说你不是霍弋,你如何解释?”
霍弋道:“臣自双腿残后形容憔悴,又十几年不曾回宜州,认不出来也正常。”
马从德道:“可前东宫詹事王翠白举发你是陆家余孽,是本应于十三年前伏诛的陆谏之子,对此,你有何话说?”
霍弋微愣,心中十分惊诧。
来皇宫的路上,霍弋就在猜测皇上召他入宫的目的。因为没有牵扯到萧漪澜,所以只可能是自己的身份出了纰漏,但他没想到,他们竟然将自己错认为了陆家的后人。
霍弋说道:“臣没听说过陆家,更不是陆家的后人,却不知王詹事有何证据?”
“他手里有当年查抄陆家的官员口供,那人自供说当年陆家少了一个孩子,因为怕追责所以隐瞒了下来。”
霍弋道:“天下之大,如鱼游入海,无缘无故指认臣为陆氏后人,臣觉得十分荒唐。”
他咬死了不肯承认,说王翠白是为求免死而故意攀咬。宣成帝命人将王翠白提来,与霍弋当面对质,霍弋每句话听上去都没有纰漏,反观王翠白,除了能证实当年陆家丢了小公子之外,再拿不出别的证据,说霍弋在东宫暗查旧案也是空口无凭。
年纪对不上,对质也对不上,从得知霍弋的身份至现在,又没有抓住他的把柄。此时,就连一向擅长疑人的宣成帝都感到无从下口。
宣成帝低声问马从德:“难不成白折腾一趟,就这么把人放了?”
马从德另有主意,低声对宣成帝道:“既然已经把人传召来,就不着急放他回去,只透个消息给长公主,说霍弋的身份有假,长公主若是对此知情,必然会有动作。届时就知道霍弋是否在撒谎了。”
宣成帝觉得他说得有理,点了点头。
长公主府很快收到了霍弋被软禁宫中的消息,得知是他的身份出了纰漏,孟如韫也有一瞬间的慌乱。
萧漪澜坐不住了,当即就要入宫,叮嘱孟如韫道:“我去见陛下,一定要将望之保出来,若是明日午时我们尚未回府,你带着我的印信联系这几位老臣,让他们马上写折子,同时命人快马给北郡传信。”
孟如韫点头,“我记住了。”
孟如韫送她到府门,萧漪澜刚跨上马,红缨从府中追了出来。
“殿下!鸽子!鸽子回来了!”
这只鸽子是霍弋特地养来与季汝青互通消息的,孟如韫将鸽子腿上的消息摘下递给萧漪澜,萧漪澜打开,只见上面简单写了一句话。
“少君无碍,殿下勿动,子夜来访详叙。”
萧漪澜看完字条后思索了片刻,翻身下马往府中走去,孟如韫忙跟上,萧漪澜对她说道:“继续等消息吧,今夜汝青要来。”
两人在拂云书阁中等到了子时,等得孟如韫都快睡着了,紫苏才引着季汝青走进书阁。
他一进来就开门见山地说道:“皇上怀疑霍少君是昭毅将军陆谏的儿子,但眼下尚无证据,所以将他扣在宫中,想试探殿下您的反应。”
萧漪澜与孟如韫齐声惊讶道:“陆氏后人?”
他怎么可能是陆氏后人?
萧漪澜拧眉问道:“这是哪里来的消息,陆家满门皆亡于十四年前,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怎会突然怀疑望之是陆家人?”
季汝青道:“霍少君仕于东宫时,曾试图在废太子书房中找旧案文籍,此事被东宫詹事王翠白知晓,想必是为了保命,故意攀咬少君是陆氏后人。”
其实他早已知晓霍弋的真实身份是孟午的儿子,所以才愿意与他合作,一起为长公主谋事。
他来长公主府之前悄悄去见了霍弋一面,霍弋只让他转达给萧漪澜一句话:
“我安危事小,殿下的安危为大,切不可莽撞行动,授人把柄。”
萧漪澜听完后蹙眉道:“不可莽撞行动,难道就要本宫眼睁睁看着他为人鱼肉吗?”
季汝青宽慰她道:“殿下且宽心,如今霍少君在宫中暂无性命之危,殿下只需要安心等待,快则一个月,迟则三个月,宫中必然生变。”
萧漪澜问:“汝青指的是什么?”
季汝青温声道:“此事您还是不知道为好。这段时间您只需要沉住气,与北郡保持联系即可。”
萧漪澜默然沉思,孟如韫心中想到一种可能,长睫轻轻一颤。
她心里有一个尚待证实的猜测。
季汝青不能在宫外长久逗留,安抚下萧漪澜后就要离开,孟如韫起身送他去西侧门。
出了拂云书阁,孟如韫低声问他:“季中官是不是早就知道霍少君的身份?”
季汝青没有隐瞒她,点点头,“他是孟祭酒的儿子,我知道。”
“除此之外,季中官还知道什么?”孟如韫试探着问道。
季汝青看了她一眼,温和一笑,“孟女官是想问,我是不是也知道你的身份?”
他既然这么说,必然是已经知晓了。
孟如韫道:“看来当初苏和州一面,是季中官有意为之。”
“你的文章与孟祭酒风格很像,读完之后,我确实想见你一面,”季汝青笑了笑,“但你的马车不是我弄坏的。”
孟如韫倒没有怀疑他这个,只是心中愈发疑惑,“可是……为什么呢?”
他称父亲为孟祭酒,想必与自家曾是故交,可孟如韫的印象里并没有姓季的世交叔伯,遑论宫中内宦。
“我父母早亡,叔婶为我取名季弃,七岁时便将我卖进宫做奴才,我在浣衣宫给贵人们洗衣服,后来因为洗坏了娴贵妃的一条披帛,被她命人丢进染缸里,泡了一天一夜。”
季汝青垂眼一笑,想起一些陈年旧事。
“彼时孟祭酒正兼任内学堂侍讲,教后宫的奴才读书写字,他恰巧路过,见我可怜,救了我一命,又为我向管束公公求了个恩典,让我一同在内学堂里读书。”
孟如韫心中微动,看向季汝青。看他如今从容清矜的气度,很难想象他曾遭受过那样的折辱。
“我的名字也是孟祭酒为我改的,”季汝青缓声道,“他对我说,青为君子之色,愿汝无论身处何境,此心长青。可惜……”
孟如韫问他:“我父亲出事那年,你多大了?”
“那年我十岁,”季汝青道,“我记得很清楚,我刚读完他送我的《诸子说》,正盼着他下次入宫为我答疑解惑,结果内学堂侍讲换了人,后来我才知道,孟祭酒出事了。”
那位学富五车、和蔼敦厚的孟祭酒,有着文臣死谏的铮铮傲骨,敢于在宣成帝面前为昭毅将军鸣不平,不惜为此触怒龙颜,自裁狱中。
季汝青失去了唯一一位愿意教他识字、为他讲学的先生。十岁的他望着皇宫漫漫长夜,第一次感受到了失去的痛苦。
后来,他也学会了钻营取悦、卖乖讨宠,认司礼监秉笔马从德为干爹,讨取他的欢心,一路走到了今天。
公主府的西侧门寂静无人,停着一辆蒙着褐布的灰色马车。季汝青自有他的本事在宫禁后入宫,他登上马车,回身对孟如韫道:“外面冷,孟姑娘请回吧,宫里的事有我,请殿下宽心。”
孟如韫又叮嘱了他一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还请季中官不要莽撞,万事惜身。”
季汝清笑了笑,“多谢提醒。”
马车驶离公主府,没有走大路,在小巷中穿梭而行。季汝清端坐车中,阖目小憩,并没有将孟如韫的叮嘱放在心上。
他不是行而有则的君子,他一直都是不择手段的阉竖。
经过季汝青的提醒,萧漪澜没有莽撞入宫,但她也不能对霍弋被扣押一事太过无动于衷,否则同样会引起宣成帝的怀疑。
她打算早朝散后再去福宁宫与宣成帝提一提此事。
宣成帝早朝时迟到了半个时辰,是被马从德一路搀过来的。萧漪澜瞧着他的脸色青中透白,乃是沉疴久病之状,心中不由得一沉。
宣成帝提出要立秦王萧胤双为太子,令其监理国事,此言一出,满堂窃窃,文武百官各自打起了算盘。
册立秦王为太子一事,昨日已从内阁中传出风声,今日早朝上宣成帝亲自宣布,给新晋的秦王党们吃了一颗定心丸。仍有萧道全的党羽不死心,他们见萧道全没死,还幻想着有一天能跟随废太子东山再起。他们出言阻拦此事,宣成帝听完颇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他看向沉默不言的萧漪澜,问道:“昭隆,两个都是你的侄子,此事你如何看?”
萧漪澜不动声色道:“储君是国本,应该由陛下圣心□□。”
“是吗,”宣成帝冷笑道,“倒是难得你如此懂事。”
他力排众议,要礼部着手准备太子的册立仪式,而后便宣布散朝。
萧漪澜正欲绕去福宁宫找宣成帝,却先见到了站在丹墀下等她的萧胤双。
她欲作视而不见,萧胤双却亦步亦趋地跟上来,“小姑姑为何不理我?”
萧漪澜低声警告他道:“陛下不喜欢你同本宫走太近,此处是皇宫,你该学会避嫌。”
“你是我姑姑,他是你兄长,大家都姓萧,有何嫌可逼?”萧胤双道,“莫非是因为父皇要立我为太子,小姑姑生我的气了?”
萧漪澜沿着丹墀往下走,训他道:“你马上就要入主东宫,怎么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本宫生你的气做什么?”
萧胤双道:“我不想做太子。”
萧漪澜脚步一顿。
“我自小就不是被作为储君培养,早已习惯了生性散漫,自由自在,我搞不懂东宫冗乱的官职,更不想每天与别人勾心斗角,”萧胤双追上来道,“何况我心里清楚,父皇要立我为太子,并不是满意我这个儿子,而是别无他选。我至今都不明白皇兄为何会被废,他做错了什么令圣心失望至此,更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也步他的后尘。”
萧漪澜默然片刻后说道:“你同本宫说这些也没用,本宫也决定不了圣心。”
“那我现在就去见父皇,请他收回立我为太子的旨意。”
“放肆!”
萧漪澜闻言心中火起,恨铁不成钢地冷声斥他道:“萧胤双,你做事之前能不能动动脑子?你前脚与本宫说完话,后脚就去陛下面前请辞太子,你猜陛下会怎么想本宫?”
“我会解释清楚,绝不让父皇误会您。”
“是吗,”萧漪澜冷冷瞧着他,“上次阿韫的事,你在陛下面前解释清楚了吗?”
萧胤双一噎,顿时哑口无言。
萧漪澜缓了口气,低声说道:“小六,你已经成婚开府,不是小孩子了,之前就曾吃过乱说话的亏,以后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要想清楚了再开口。”
萧胤双苦笑了一声,闷闷不乐道:“我明白了。”
萧漪澜来到福宁宫时,宣成帝刚睡下,她没有打扰,便在外殿等着,过了约小半个时辰,看见许凭易从内室走出来,身后跟着两个背药箱的太医院学徒。
许凭易见了她,上前行礼,萧漪澜让他平身,打探宣成帝的病情。
许凭易说道:“陛下是经年积劳,伤了根底,需要静养。刚刚喝下药,眼下已经睡着,恐怕要等傍晚才醒。”
马从德从旁道:“既然如此,长公主殿下若无急事,可以先回府,等明日陛下醒了再来。”
“说不上什么急事,”萧漪澜看了马从德一眼,“只是想来问问本宫的幕僚如今在何处,既然皇兄身体不适,那就以后再说吧。”
她转身往外走,马从德笑吟吟地将她送出福宁宫,心中却对她的态度十分纳罕。
瞧着像是随口一问,并不焦急。马从德有些拿不准,究竟是霍弋的身份没问题,还是连长公主殿下也被他蒙在鼓里。
与此同时,娴贵妃居住的昭阳宫中,刚得知朝会消息的贵妃娘娘正气急败坏地摔东西。
她是太子生母,自宣成帝尚为太子时就嫁给他为侧妃,为他生儿育女,小意侍奉左右。谁曾想到头来,他不仅废了她儿子,如今还要立六皇子为太子!
那萧胤双非嫡非长,算是什么东西,也敢跟她儿子抢皇位?
娴贵妃在昭阳宫中坐立不安,许久之后,心腹宫女急匆匆前来禀报。
“娘娘,季随堂来了!”
娴贵妃双眼一亮,“快请进来!”
如今的季汝青是宣成帝身边的第二红人,享有代笔批红的权力。对于他主动示好要帮废太子复位这件事,娴贵妃感激尚来不及,哪里还记得自己十多年前曾因一条披帛惩治过浣衣宫的小太监。
季汝青走进来,扫视了一眼满地碎瓷片。娴贵妃端坐上首道:“让季随堂见笑了。”
季汝青道:“奴能理解娘娘的心情,奴此来正是为您分忧解难。”
娴贵妃微微倾身:“请季随堂指点。”
季汝青问:“我上次给娘娘的东西,娘娘手里还剩多少?”
娴贵妃起身从博古架后的隐蔽地方取出一个锦盒,捏着鼻子将其打开,锦盒中盛放着两三块黑灰色的石块,石块上爬满了奇怪的纹路。”已经剩的不多了,“娴贵妃道,“前几次陛下每次来,我都会按照你交代的法子,把碾碎的粉末溶入茶水中。但陛下病了后再未来过昭阳宫,该不会是心中起疑了吧?”
“娘娘放心,此物无色无味,药效温和,症状与积劳亏损无异,寻常人辨别不出,”季汝青安抚她道,“陛下若是起疑,奴今日哪还有命来见娘娘。”
娴贵妃点点头,“这倒也是。”
季汝青道:“眼下已经到了最要紧的时候,过几日,娘娘想办法到福宁宫去一趟,将剩下这些药全都喂进陛下嘴里。”
娴贵妃蹙眉,“陛下已经宣布了要立萧胤双为太子的旨意,若是此时出事,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难道娘娘还指望陛下再把六皇子废掉吗?”季汝青不紧不慢地劝她道,“正是要趁六殿下羽翼未丰,一举成事。只要娘娘点头,我会提前通知太子殿下做好准备,陛下一死,即刻拥立太子殿下登基。”
他在娴贵妃面前仍称萧道全为太子。娴贵妃缓缓攥紧衣袖,似在纠结。
“此事神不知鬼不觉,只差这临门一脚,您就可以高枕无忧做皇太后,奴也能跟随太子一步登天,还望娘娘仔细考虑。”
滴漏一声声落下,许久之后,娴贵妃长舒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我听季随堂的筹谋,道全那边,还望你多多扶持。”
季汝青朝她一拜,“奴才遵命。”
离开昭阳宫后,他又悄悄去了趟冷宫,说服心灰意冷的废太子萧道全重立夺位的心志。
眼下正值二月,刮过皇宫的风里依然有种吹彻人皮肉的冷。季汝青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披风,匆匆走进宫灯照不亮的夜色中。
那夜将季汝青送出公主府后,孟如韫与萧漪澜商议一番,写了封密信,派人加急传往北郡。
既然宣成帝已经知晓陆谏的儿子当年逃过了一劫,若他查明此人不是霍弋,定会让锦衣卫留心查访陆谏之子的下落。这封密信一是为了提醒陆明时小心行事,不要露出端倪,二是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倘宣成帝最终仍不打算放过霍弋,他要做好带兵从北郡杀回临京的准备。
萧漪澜坐在灯下,心事重重地说道:“此事实在太过仓促,陆明时才回北郡一年,单是削减军饷一事已够让人烦心,何况外有戎羌蠢蠢欲动,若临京真出了乱子,他未必能救得了。”
孟如韫安慰她道:“此事是兄长替子夙挡了祸,子夙理应相救。他一向用兵如神,殿下不必忧心。”
然而她自己心中亦十分忐忑。
自宣成帝装病开始,这一世许多事情的因果迹象已与前世不同。她阻止了长公主在宣成帝装病时发起宫变,使得她能够保存实力,不必再蹉跎十年,同时也引得萧道全逼宫被废,临京的局势波谲云诡,被搅成了一锅沸水。
如今宣成帝的病情江河日下,他似乎已经失去了看朝中各方势力争夺抗衡的耐心。孟如韫觉得,他很有可能是想借兄长身份这件事大肆发挥,意图降罪于长公主府。
若真是如此,恐怕大家都没有几天安生日子过了。
她擡头望向北郡的方向,在心里默默叹息。
只希望陆子夙能扛得起这一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