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和州漫长的秋汛终于结束,一连多日都是晴朗的好天。蔡文茂替代程鹤年成为新巡抚,在梁重安、薛录、季汝青等人的协作下,赈灾事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孟如韫心里与陆明时置气,恰逢萧胤双邀请她去太湖附近参观新开出的河道,孟如韫便坐着马车独自去了。
太湖堤岸上露出泥泞的地皮和残余的堤坝,萧胤双一身布衣短褐,正指挥着工部的几个官员勘测新的河道,瞧见了她,远远招手呼喊,晒黑的脸上露出一嘴白牙。
“六殿下,”孟如韫摘下帏帽走过去,“险些没认出来。”
“是晒黑了点,别笑话我。”
萧胤双摘下腰间挂着的水壶猛喝了两口,用手背在嘴唇上一抹,对孟如韫说道:“走,我带你去看看新的分洪河道,足足有五十多米宽,十几米深,准备一路通到汾水,不仅可以涝期泄洪,平时也能通航。”
孟如韫惊讶,“这么大的工程?”
萧胤双道:“多亏你那个醋煮山石的办法,我和曾郎中又改进了一下,明年春汛之前,这条河道一定能完工,最迟后年可以通航。”
孟如韫笑了笑,不敢居功,“其实这办法是当年在纥州灵江修堤的薛平患发现的。六殿下打算在苏和州一直待到明年吗?”
萧胤双说道:“我写了折子说想戴罪立功,也给皇后娘娘写了信,让她帮忙向父皇求情。哎,孟姑娘,等你回临京后跟我小姑姑说一声,让她也帮我说点好话。临京我是真不想回去,我想留在这里把太湖的河道开完,堤坝修好。”
“殿下不喜欢临京?”
“也不是不喜欢,就是不能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待得久了,就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
孟如韫笑了笑。
他们边走边聊,远远瞧见又一辆马车停在湖边,车上下来一个身着青色深衣、戴着幞头的瘦削男子,面容年轻秀致,气度儒雅。他看见萧胤双,遥遥拱手作揖,然后缓步走过来。
孟如韫从未见过他,“这位是?”
“父皇身边的随堂太监,季汝青。”
他就是马从德的干儿子?孟如韫有些惊讶。她还以为会是个獐头鼠目之辈,没想到乍一见,竟有如此温煦的文人气度。
季汝青走近了,又行一礼,“六殿下万福。”
“季中官免礼,是来巡看堤坝的?”
“是明日要回京,临行前再来看一眼,不知殿下在此,妄自惊扰。”
“无妨,”萧胤双道,“恰好我与孟姑娘也在,一起吧。”
见他有些茫然地看了孟如韫一眼,萧胤双介绍道:“是小姑姑派来帮我的女官。”
孟如韫与他执平礼,三人一同沿着湖堤巡看。孟如韫与萧胤双并行,而季汝青则谦逊地跟在他俩身后半步远的距离,仍固执地恪守着宫廷的规矩,像个无惊无扰的影子。
他们沿着湖岸慢慢走,萧胤双连说带比划地给她讲接下来的修堤计划。短短一个月时间里,他从一个什么不懂的皇室摆件变成了半个工部郎中,虽然有些细致的计算和设计他还不理解,但是建造河堤的大致规划已经能给孟如韫讲清楚。
听到感兴趣的地方,孟如韫便问得详细些,萧胤双答不上来,就随手扯过正在指挥的的工部郎中来解释。她又问了修堤工人的情况,有不少是周围灾县的灾民,领了一些赈灾粮,听说修堤有工钱拿,于是来赚些家资,有人刚来了两三天,有人已经干了快半个月。孟如韫默默听着,都记在心里。
转完一圈已过正午,孟如韫看完湖堤后就坐马车回去。她与季汝青之间并无交谈,结果马车走到半路陷进了泥洼里,后赶来的季汝青见状停下,邀她上车同行。
孟如韫正犹豫,季汝青温声劝道:“即使车推出来,车辐八成也断了,让车夫留在这儿处理吧,我送女官到虔阳府,与我一个内侍同乘,不会妨碍女官的名声。”
他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孟如韫不好再推拒,且她确实着急赶回去,怕回得晚了,陆明时又要佩刀点兵出来找她。于是她提裙登上季汝青的马车,同他道谢:“劳烦季中官了。”
“无妨。”季汝青端坐在马车里,阖目小憩,像一尊周正的玉雕。
孟如韫一直在偏头看外面的风景,快到虔阳府的时候,季汝青突然说话了。
“我在粱知州处见到一封《论太湖西堤重修糜费书》,可是出自孟姑娘的手笔?”
孟如韫收回目光转向他,“私人信件,季中官如何看到的?”
“偷看的。”季汝青十分坦然。
孟如韫:“……”
她没有回答,季汝青也没有追问,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又转了别的话题。
“我来苏和州前,殿下托我嘱咐你早些回去。”
“殿下?哪位殿下?”
“长公主殿下。”
孟如韫静静盯着他,似乎并不相信他说的话。
他一个深受皇上倚重的内侍,替长公主传私信,未免太容易让人起疑。
季汝青无奈地一笑,“我之前从未见过孟姑娘,但孟姑娘似乎从见我的第一面起就对我颇有防备,这是为何?”
孟如韫否认,但季汝青常年混迹宫帏,对幽微人心的探查可谓敏感到了极致。纵使她的警惕与不喜都极周全地掩藏在清丽芙蓉面之下,季汝青还是能感觉出来。
“倒也是人之常情,”季汝青笑了笑,“内宦阉竖,本就不必假以辞色。”
孟如韫没有出言辩解。她对季汝青确实心有防备,但不是因为他宦官的身份,而是因为他是马从德的干儿子,是提及即令陆明时难掩憎恶的人。
季汝青取出一枚青莲玉佩交给孟如韫,“我的话你不信,但这枚玉佩你总该认得。殿下说苏和州这边已无要紧事可忙,让你赶快回临京,她要无书可读了。”
孟如韫接过玉佩仔细端详了一番,确实是长公主的随身物件,遂点头应下,“我明白了。”
她回去便开始收拾行李,陆明时来找她时,书房几乎被搬空,只剩下了空荡荡的架子。
他靠在门上看她里里外外地忙碌,“你这是做什么,离家出走吗?”
孟如韫头也不擡,没好气道:“我家不在这儿,在临京。”
“好吧,临京的小娘子,”陆明时笑道,“你搬这么多东西,是要回娘家吗?”
孟如韫本就心中气闷,闻言,心头蹭得燃起了火。
一本书兜头朝陆明时砸过去,被他眼疾手快地截住。见孟如韫看都不看他,又装出一副被砸疼了的模样,捂着鼻子哎呦喊疼。
“你少在那里装模作样,油嘴滑舌,”孟如韫冷哼,“既要毁掉婚约,嘴巴就放干净点,别开这些逾矩的玩笑。”
陆明时一愣,“这是什么话,我何时说要毁约了?”
见孟如韫不理他,陆明时凑过去,按住了她的书箱,将她堵在了角落里。
孟如韫瞪他,陆明时神色认真道:“矜矜,我没有毁弃婚约的意思。你我的婚约是父母之言,亦是彼此心属,我怎么舍得抛下你?”
“那你同我说‘北郡不平不能成婚’是什么意思,你要我守着一句空约,守到死吗?”
孟如韫有些委屈。
她明知陆明时不是负心人,可两世的经历让她厌倦了等待,她所殷切期待的,都没有好下场。
眼见她眼里泛起薄雾,陆明时心里一慌。
“我错了……我向你赔礼道歉好不好?是我自作主张,惹你伤心了。”陆明时捧起她的脸,指腹轻轻揉过她下眼角,叹息道:“我何尝舍得明珠在外,惹人觊觎,我何尝不想早日同你完婚,与你以夫妻相称。”
孟如韫自觉失态,抹了抹眼睛,“我也不是着急要完婚。”
陆明时道:“我心里是着急的,只是此次去阜阳拜会老师,同他说起你我的事,他不赞成你我仓促成婚。”
孟如韫闻言心里一凉,“你说韩老先生不同意?是不是我——”
陆明时的食指停在她唇间,止住了她的胡思乱想。
“此事非你之过。老师说你有大才,非盛世明君不可容,非位加九锡不相配。若我娶你为妻,却只能让你囿于后宅,或着埋没于苍凉北郡,是令金玉蒙尘,明珠弃路,他不会给我主婚的。”
陆明时缓缓说道:“矜矜,青鸟在天,白龙在海,若我只有立锥之地,尚不能与你比肩,更谈何爱重,有何颜面娶你为妻?”
他神色认真,眼神柔和,孟如韫心中微动,长睫轻颤。
“但我见了你,又忍不住亲近你,想与你耳鬓厮磨,形影不离。这些都是我意志不坚之错,只是大错已成,我也改不了……你若是生气,任打任罚,绝无怨言。”
他说着说着又不正经起来,孟如韫心里的感动尚未捂热,又被他闹得顿生羞愤,气得擡腿踹了他一脚。
“你这些糊弄人的话,和临京那些四处留情的浮浪子弟有什么区别?”
只是话音是软的,踢人也不疼,分明是已经信了他。
陆明时也自知这些话说出来不好听,像教人望梅止渴、画饼充饥,所以若非今日万不得已,他本不欲作这些苍白无证的解释。
陆明时叹息道:“那你就当可怜可怜我,矜矜,我一日不见你,三餐食无味,真要我娶你之前对你执君子礼,倒不如剃成瓢子做和尚去。”
孟如韫没忍住笑,狠狠瞪了他一眼。
见她笑了,陆明时心里一松,搂着她不撒手,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你放心,我此次回北郡,三年之内必有所成,给你挣份体面的聘礼回来,行不行?”
话说到这份上,孟如韫心里的气也消了,又被他缠得心绵意软,便低低应了声“好”,顺着他给的台阶下了。
只是临京还是要回的,陆明时帮她一起收拾东西,孟如韫同他说起季汝青带来的信物和口信。
“怎么了?”见陆明时拧眉,孟如韫问道,“你觉得他不可信?”
陆明时说道:“你与长公主之间可以书信联络,她却让季汝青专门带话给你,这或许是在暗示你,此人可用,你可以随他一道回京。”
“难道他是……殿下的人?”孟如韫压低了声音。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陆明时说了句废话。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不是很清楚。他向来不太关心宫帏之内的事,只知此人是马从德的干儿子,所以恨屋及乌,但对季汝青这个人本身,他并未了解过。
陆明时思忖许久,仍然不放心让孟如韫单独跟季汝青走,说道:“罢了,我随你们一起回临京,然后从临京去北郡。”
孟如韫心里高兴,“好,我去和季中官说一声。”
对于陆明时要随行这件事,季汝青没什么意见,陆明时辞别了梁重安与梁焕后,他们第二天就从虔阳府出发回往临京。
季汝青与孟如韫各乘一辆马车,陆明时不爱拘束,骑马行在孟如韫身侧,时不时就要挑开侧窗的帘子去逗她,有时摘个果子,有时送朵野花,若是孟如韫不理他,他就要使坏心思,把五颜六色的虫子佯装成果子放在她掌心里,听她失声尖叫,然后十分混账地拍马扬长而去。
季汝青手里握着一卷策论,脸上没什么表情,耳朵里全是身后那驾马车嬉闹的动静,他垂着眼,不动声色地又翻了一页。
陆明时的马走到了他的马车旁不停地打响鼻,季汝青擡手挑起车帘,见他端坐于马上,眉眼泠然,气度倨傲,便知来者不善。
“陆安抚使有何见教?”季汝青态度温和而疏离。
“不敢,”陆明时摩挲着手里的马鞭,“再有三十里就到建州,今夜到城里落脚,季中官意下如何?”
季汝青点头,“依陆安抚使的意思。”
陆明时问完话没走,一眼看见了他手里书,瞥了几行,微微皱眉,“《苍墨堂闲笔》?”
此刻再藏书未免有些刻意,季汝青将封面给他看了一眼,依然温温地笑着,“安抚使学广识多。”
《苍墨堂闲笔》的作者是孟如韫的父亲孟午。孟祭酒在牢狱中自尽后,他曾写过的书也被国子监收焚销毁,只有民间还零零散散地流传着一些散本。
陆明时看他的眼神有些变了,打量许久,“比不得季中官好奇尚异,连禁书都读得这么认真。”
季汝青握着书卷的手微微收紧。
陆明时欲调转马头回去找孟如韫,季汝青突然叫住了他。
“你对她好一些,别总欺负她。”
陆明时没有回头,冷笑问道:“季中官说谁?”
季汝青没了声音,仿佛适才只是陆明时的幻觉。
孟如韫一行人从苏和州到临京一共走了六天,到达临京时已经是十月中旬,满街梧桐飘旋,街上的行人也换上了秋装,孟如韫挑开车帘,深深呼吸着临京繁华热闹的空气。
陆明时勒马走到她身边,对她说道:“我先送你去长公主府,然后我要进宫一趟。”
“你打算何时出发去北郡?”孟如韫问。
陆明时道:“圣旨上让十一月前回去,若皇上没有别的旨意,这一两天就会出发。”
“那……”孟如韫抓着车帘的手微微收紧,“我明天能去找你吗,给你饯行。”
“明日恐怕不行,我要去见兵部的几位大人。”
“那好吧,”孟如韫点点头,笑了一下,“没关系。”
陆明时帮她把车帘放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矜矜,别考验我的定力。”
孟如韫回到临京的喜悦被即将到来的离别愁绪冲淡了许多,她靠在车厢壁上,连马车外的景致都没有心思再看。
陆明时与季汝青先将她送回了公主府,陆明时眼看着她的马车进了公主府侧门,然后驭马走到季汝青的马车旁,隔着车帘说道:“我与季中官一同入宫。”
季汝青“嗯”了一声,“陆大人辛苦。”
入宫后,季汝青先回去换衣服,陆明时先行前往勤政殿,待季汝青换好内侍宫服赶到勤政殿时,却发现陆明时仍在勤政殿外候着。
除了他之外,还有几个随行的内廷随侍,季汝青扫了他们一眼,知道眼下太子和长公主都在勤政殿里。于是也恭肃地站到一旁,静静等着。
又等了约半个时辰,站得人有些双脚发麻,勤政殿里终于有了动静,小太监将太子与长公主一前一后引出,又宣季汝青进殿觐见。
季汝青进殿去了,萧道全慢悠悠走到陆明时眼皮上,陆明时作揖行礼,“见过太子殿下,长公主殿下。”
太子萧道全笑吟吟道:“陆爱卿免礼,陆爱卿何时回来的?孤适才还和父皇提到你,说你在苏和州镇抚流民辛苦了,要父皇多加赏恤。”
“都是臣分内之事,但求无过,不敢居功。”陆明时态度谦和。
“赏功罚过是朝廷之责,等会父皇召见必有恩赏,陆大人不必谦虚,只是听说陆大人不爱金银,不重品秩,但是对小姑姑府里一位女官青眼有加,”萧道全看向同自勤政殿里出来的萧漪澜,“不知小姑姑是否肯割爱,赏给陆大人做个美妾,成全了这段风流韵事?”
提到了孟如韫,太子这番话似乎暗含了某种警告。
陆明时微垂的眸色渐深,风过他的衣袍,有种无声却透骨的冷。
萧漪澜轻嗤一声,“太子愿意为我府上的人做媒,倒是天大的荣幸,可这事若是传到修平耳朵里,你说她是恼我这个姑姑,还是恼你这个哥哥?”
修平公主萧荔丹喜欢陆安抚使,几乎是满城皆知的事,陆明时刚中进士那年,她没少缠着太子找借口召陆明时进宫。
当初萧道全也有招揽陆明时的意思,只是陆明时架子大,连天子恩遇都敢拒,东宫更不放在眼里,宣召的太监十有八九扑空而归。
想起往事,萧道全心里不太痛快,说道:“孤随口一提罢了,陆安抚使一表人才,孤倒是很愿意让他做妹婿。”
陆明时说道:“谢殿下擡爱,修平公主万金之躯,名声贵重,臣不敢玷污,还请殿下不要再提此事。”
“瞧瞧,枉费孤一片好心,”萧道全面上和煦,眼里却没什么笑意,打量着陆明时,“他倒还看不上。”
陆明时又一揖,“位卑言轻,不劳殿下记挂。”
真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萧道全脸上连笑都挂不住了,拂袖转身而去。萧漪澜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缓步迈下丹墀。
“两位殿下慢走。”陆明时在身后恭送。
勤政殿外的对话很快传进了宣成帝的耳朵里,他正在看季汝青的折子,季汝青垂眉顺眼地侍立下首,上首处侍立的是司礼监掌印马从德。宣成帝听完殿外太监的禀报后轻笑了几声。
马从德揣摩着宣成帝的心思,问道:“主子可要宣陆安抚使进来?”
“两个祖宗都走了吗?”
马从德回道:“两位殿下都离开了,眼下勤政殿外只有陆安抚使。”
“汝青这折子写的不错,你教导有方。”
宣成帝将折子合起,搁在案上,马从德忙绕到他身后给他按摩肩膀,恭声笑道:“能得主子的夸赞,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气。”
马从德给季汝青使了个眼色,季汝青跪到下首谢恩。
“起来吧,是立功又不是犯错,不要动不动就跪,”宣成帝对季汝青道,“汝青,你对陆明时此人如何看?”
季汝青神情恭谨又懵懂,“不知陛下问的是哪方面?”
“听说他与昭隆的女官走的很近,你觉得他是不是有意亲近昭隆?”
季汝青想了想,回答道:“长公主殿下玉姿仙容,陆安抚使有敬慕之意也不奇怪。”
“朕说的不是这种亲近,”宣成帝被他逗乐了,“你一个太监,脑子里怎么净是些风流事。”
季汝青神态惶恐,耳朵一片通红,“奴……奴失言。”
“罢了,你与他还没熟到那个份上,他就算心里有想法,也不会让你知道,只是随口一问。”
宣成帝估摸着从他这里问不出什么端倪,对季汝青道,“行了,你退下吧,传陆明时进来。”
“喏。”季汝青应下,躬身趋步出了勤政殿,在宣成帝与马从德俱不可见的回廊处,神情瞬间变得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