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鹤年与迟令书之女迟婉的婚事本定于九月初七,因为程鹤年奉命去太湖赈灾,所以将婚事推迟到了来年三月。
为此,程鹤年亲自携礼登门向迟令书请罪,迟首辅为人宽和,没有怪罪他,反而勉励了他几句,让迟婉出来与他见了一面。
出了迟府后,程鹤年心里松了口气。
去太湖赈灾这件事是他自己向太子求来的。他没能借着石合铁的案子成为两淮转运使,也没有回到钦州继续做通判,而是重新入了翰林院,暂知编修,做些整攥书文的清要工作。
若他还是从前的程鹤年——以内馆为高华,以外吏为流俗,以辞赋为雅道,以吏事为风尘,他一定会为此感到高兴,可他已经变了,相比起文人诗赋之雅道,他更留恋权势带来的兴奋。
皇上昏聩,太子多疑,都只是庸浅俗人,却因为手握权势而号令天下。才华与清望只是好看的面子,唯有权势,才是获得一切的依仗。
所以他以利相诱,在太子面前立下军令状,说服他举荐自己前往太湖,一来这是他在朝中立足的机会,二来,也可以拖延他与迟婉的婚事。
程鹤年总觉得不甘心,他想再试一试。
程鹤年到达虔阳府的第二天就给苏和州的几个富商发下邀帖,请他们到广寒楼一聚,他没有用赈灾巡抚的身份,请帖落款处签的是私人花押。可消息灵通些的商人都清楚,此人背靠程府,又有东宫作保,不敢怠慢,纷纷写了回帖答应。
陆明时得知此消息时,刚与孟如韫在虔阳府落下脚。
他们没有去官驿馆报道,那里各方耳目太杂,而是在虔阳府府衙附近租了个小院子。
孟如韫指挥着临时雇来的仆役打扫房间,又差人去买菜买米,见人手不够,就留在厨房帮忙淘米。陆明时找了半天才找到她,一把将她拉了出去。
“米还没淘完……”孟如韫支着两只水淋淋的手不知所措。
“我是缺个丫鬟才带你来的吗?”陆明时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用袖子裹住她的手擦干净水,“你本来就体寒易咳,还往厨房里钻,泡了这么久的冷水,是想生病吗?”
“我看厨房忙不过来了,就打个下手。”孟如韫忙解释道。
“忙不过来就喊人,”陆明时往院子里一指,“这么多人不够你支使的吗?要是不够,梁子英——”
“哎,师兄你叫我?”梁焕从房间里探出头来。
“去厨房把米淘了。”
梁焕“啊”了一声,怀疑自己听错了。
陆明时提高了声调:“我说,去淘米。”
“哎……好!”虽然梁焕对这个指令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师兄的语气明显不容他再问第三遍,于是他麻利地往厨房走去。
孟如韫看了梁焕一眼,一个十六七岁的富家少爷,“他会淘米吗?”
“饿不着你,”陆明时拉起她往房间走,“跟我来,我有正事和你说。”
陆明时屏退了下人,将程鹤年宴请苏和州富商的消息告诉了孟如韫,“请的都是当地有名的富商,有做丝绸生意的,开钱庄的,做漕运的,还有几个田亩过万的大地主。”
孟如韫问:“会不会是为了筹集赈灾粮?”
“张还耕要挪钱去修堤坝,他拿什么筹?”
“若东宫肯作保,这些富户肯无押而借,卖他个人情也未可知。”
陆明时轻轻摇了摇头,“程鹤年与太子一丘之貉,都是只进不出的主,有银子尚且不会往外拿,何况借银子赈灾。若以朝廷的公名,此事尚有几分可能,以私人名义宴请,太子不会允许程鹤年如此慷慨。”
他说的有道理,孟如韫默然沉思,一时也没有头绪。
陆明时说道:“宴请定在明天晚上。后天一早,朝廷来的赈灾巡抚与当地的州官、灾县县令就要商议赈灾银的具体用度,我猜是与此有关。”
“太子担心这些地方官不同意把钱挪去修堤坝?”
陆明时点点头,“堤坝塌了,倒霉的是河道使,逼反了灾民,头一个倒霉的就是县令,当然会有人不同意。”
孟如韫问道:“那子夙哥哥可有办法得知他们议事的内容?”
闻言,陆明时叹了口气,“后天的议事李正劾与梁重安都在,此事不难,可明晚的宴请一时还没有探听的渠道,我正在犹豫要不要找梁重安借人,可这老贼滑不溜手,我怕他心志不坚,反而把咱们给卖了。”
孟如韫思忖了一番,说道:“我离开临京前,长公主殿下给我点了几个关键时候可用的暗桩,其中有个叫赵闳的茶叶商人,不知是否在程鹤年邀请的名单里。”
“苏和州茶行行头,景月庄的东家赵闳?”
“是他。”
陆明时眉梢一挑,“他竟然是长公主的人?”
“是霍少君为殿下培养的,”孟如韫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此事他知,殿下知,我知,现在还有你,知道的人不多,从他那里拿消息应该会很安全。”
陆明时望着孟如韫,“你才入公主府多久,殿下是不是有些太信任你了?”
孟如韫骄傲地一擡下巴,“我招人喜欢。”
“矜矜,你同我说实话,”陆明时屈肘俯身靠近她,“你是不是打算卖命给长公主?她连这么深的暗桩都敢给你用,你呢,又能给她什么?”
孟如韫道:“殿下不是那么势利的人,再说了,我来太湖本也是给她办事。”
“她或许不是,但霍弋是,”想起与霍弋打过的几次交道,陆明时轻轻皱眉,“你想跟着长公主谋前程,我不干涉你,但霍弋此人你一定要小心,他若给你一把匕首,一定会提前给你喂下毒药。”
霍弋有这么阴险吗?
想起那个长年坐在轮椅上的年轻男人,在长公主面前总是显得温和多情,孟如韫下意识觉得他不会是陆明时所形容的那般冷漠阴毒。
陆明时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没听进去,气得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等被他阴了你就哭吧!”
虔阳府虽比不上临京繁华,但毕竟是苏和州的州府所在地,酒肆茶楼沿湖岸林立,夜幕垂下时,沿河岸灯火亮起,楼阁里急管繁弦,人声鼎沸。
广寒楼位于湖心小岛,与岸上的热闹隔了渺渺的湖面,恰如月中广寒宫与人间热红尘,故得名“广寒楼”。楼中酒菜歌舞,皆非岸上凡品,有资格来此逍遥者,都不是贩夫走卒。
程鹤年到广寒楼时,他邀请的富商巨贾已经来齐,这些商人们惯有一番寒暄的本事,三两杯酒喝下肚,场子就热络了起来,为首的是开钱庄的岳老板,在座不少商人的钱都存在他家钱庄里。岳老板见程鹤年只是个年轻的俊后生,心里的敬畏不自觉就少了几分,上前敬了他两杯酒,自顾自让人叫琵琶娘进来热闹。
程鹤年将酒杯放在手边,面上微微带笑,任岳老板如何想反客为主,只要他不点头,他的侍卫就不会放任何人进来。
广寒楼的琵琶娘一曲千金,哪里受过这种委屈,站在门外吵嚷不停,在座有不少她的老主顾,岳老板向程鹤年说情,让他把人放进来。
程鹤年温和一笑,“那就进来听听吧。”
琵琶娘抱着琵琶走进来,目光在屋里一扫,知道程鹤年是贵客,冲他娇媚一笑,一改刚才的泼辣,柔柔问道:“不知客官想听什么?”
程鹤年问:“《六幺》会吗?”
“自然。”琵琶娘略显得意,这首曲子是她从刚开始抱琵琶时就开始练习的,整个虔阳府不会有人弹的比她还好。
琵琶娘开始弹奏,涂了红蔻丹的手指按住细长的琵琶弦,灵活地翻弄挑拨,屋里响起欢快明丽的乐曲。她有心卖弄,短弦格外短,长弦分外长,引得满屋的客人鼓掌叫好。
程鹤年端坐主位,眉眼温润,却如画上去的一般无动于衷。
一曲既终,琵琶娘笑吟吟望向程鹤年,“客官觉得如何?”
“你的赎身银子多少钱?”程鹤年问。
听他此言,满屋商人与琵琶娘都笑了,前者是了然哄笑,后者是娇羞的笑。
岳老板高声对琵琶娘道:“珩娘,你今天有福了,这位程公子可是程阁老的儿子,你若跟了他,哪怕是个通房,也比咱们这种小门小户家的正室夫人气派啊!”
程鹤年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转向琵琶娘。
琵琶娘面上愈发娇羞,柔柔说道:“奴家赎身要八百两银子。”
“程双,把钱给她。”
站在程鹤年身后的程双拎出一个小木箱,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摞满了五十两一锭的银元宝,程双数了八百两银子交给闻声而来的广寒楼老板,老板笑呵呵地与他交接了卖身契。
程鹤年手里把玩着卖身契,对程双道:“把她的手废了。”
程双左手捏住琵琶娘的两只手,右手狠狠一折,只听清脆的“咔嗒”一声,琵琶娘惨叫出声,瘫在地上捂着双手,痛苦地哀嚎着。
“程公子,你这是……”岳老板大惊。
只听程鹤年淡淡说道:“六幺者,谓之转关,转关者,即为‘拢撚’,拢要轻,撚要慢,所谓‘轻拢慢撚’是也。你弹六幺,却连拢与撚的节奏都掌控不好,遑论此曲意境不在媚人,而在声词闲婉。你弹得如此难听,在虔阳府这种小地方尚能头插鸡毛充凤凰,到了临京连教坊司的大门都进不去,再练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废了吧。”
他语调平淡,仿佛不是刚废了人一双手,而是赏了几钱碎银。琵琶娘的手腕被折断,胳膊充血肿胀得十分骇人,手掌还连在上面,不停地往下滴血。
程鹤年拾起筷子,夹了一口当地有名的“鲤鱼跃龙门”。
在座的商人虽一向圆滑狡诈,却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岳老板望着从容饮宴的程鹤年,知道是自己着相,小瞧了这位高门公子。
岳老板三分惧七分敬,朝程鹤年一拱手,“我等在虔阳府这种小地方没什么见识,叫公子见笑了,还望公子海涵,莫于我等井底之蛙计较。”
“好说,”程鹤年一笑,“我今日来,本也不是为了寻各位的晦气,是要与各位谋前程,赚大钱的。”
在座的商人们面面相觑,岳老板道:“还请程公子赐教。”
程鹤年让人把疼昏过去的琵琶女拖了下去,接过程双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缓声说道:“今日我宴请诸位,虽然用的是私人的名号,但背后也有太子殿下的授意。太湖决堤,朝廷虽然拨了赈灾款下来,但单凭这点钱,并不能安顿好灾民,太子殿下听说这件事后寝食难安,特命我邀请诸位,要为百姓做点实事。”
岳老板略一沉吟,“殿下的意思是让我们捐钱?”
此话一出,桌上众人窃窃私语,有人面露难色,对程鹤年道:“程公子,实不相瞒,自涝灾以来,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在灾县的田产跟着遭了灾,生意一落千丈,何况咱们天天在虔阳府外布施,都快把家底捐干净了!”
他们此起彼伏地应和哭穷,程鹤年也不生气,笑了笑,“我知诸位心善,必不藏私,所以今天我不是来请诸位捐钱的,我说了,我是来请诸位赚钱的。”
岳老板眼球一骨碌,“愿闻其详。”
“太湖秋涝,灾民奔走,这段日子苏和州必然米贵而地贱,诸位何不趁机以米换地呢?”
“以米换地……只怕朝廷和灾民都不肯。”
程鹤年解释道:“马上就是冬天了,朝廷的赈灾银都拿去修堤坝,没钱给灾民发过冬米和造房子,灾民要想活下去,只能卖地,有何不肯?”
“这么说,朝廷不会插手?”岳老板眼睛一眯。
程鹤年一笑,“你们出钱,灾民有了活路就不会造反,朝廷为何要插手?”
“倘若别地的商人也携米过来卖……”
程鹤年瞥了他一眼,“我与诸位保证,不会有别人与诸位抢购灾县的地。”
岳老板一时陷入了沉思。
田地是个好东西,在座的丝绸商人要种桑养蚕,茶叶商人要圈地栽树,收租的地主也要扩大产业,有越多的田地,就能赚越多的钱。
但田地也是普通百姓的根,若非走投无路,百姓不会卖地,就算卖,也要力争卖个好价钱。
涝灾当头,此时不是寻常,若朝廷发不下赈灾粮,又没有别州商人来压低粮价的话,等量的米能换出从前三倍面积的田地。等洪水退去,那广连阡陌,一望无际的可都是自己的家资啊!
岳老板心动,其他商人也十分心动。
“太子殿下此举擡爱,我等不胜感激,只是不知我等能为殿下做些什么,来分担殿下的忧虑?”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太子肯费心让他们赚钱,必然有他的条件。岳老板快速地在心里拨了下算盘,只要太子别狮子大开口,这桩买卖就是划算的。
程鹤年说道:“第一,为了保证供给灾民的米的质量,诸位买地的米,必须从我手里买。放心,价格虽比市价贵点,但绝不会让诸位为难。”
岳老板点了点头,觉得此举甚妥,太子以监督米质量的名义卖米给他们,既收到了好处,又能避开直接收银子的风险。
“第二,今年卖了地的灾民需得有个去处,谁买的地,谁就要雇佣他们做佃农,只要别饿死人,工钱你们随意定。要是嫌吃白饭的太多,等涝灾的风头过去,你们再慢慢解雇。”
岳老板道:“这也好说。”
程鹤年笑道:“那这件事就成了,待我让人拟个章程出来,诸位愿意来的签字画押,咱们也算是给殿下分忧了。”
“此事若成,我等必对殿下和公子感激涕零!”岳老板举起了酒杯,其他商人也纷纷高兴地应和。
谈妥了这件事,程鹤年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等待着第二天议事会上让第二块石头也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