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如韫回房将剩下的半篇文章写完,然后去找萧胤双。
孟如韫的院子在陆明时院子西侧,萧胤双院子在陆明时院子东侧,她没走几步就进了萧胤双院子,此时天色已暗,萧胤双正坐在廊下台阶上,借着清亮的月光与屋内的灯光,拿匕首雕刻一截木头根。站在院子里,隐隐还能听见隔壁李正劾爽朗的笑声。
“六殿下兴致不错。”
萧胤双擡头,冲她笑了笑,“乘月而来,孟姑娘也是。”
孟如韫问道:“听说殿下今日与工部郎中张大人等去查探河堤被毁情况,不知结果如何?”
萧胤双说道:“太湖西萃水县一线一百五十米的堤坝已经被完全冲毁,连当初建造堤坝的石头都没剩下几块。丰县的情况还好一些,堤坝两头加起来还剩一半,但张郎中的意思是,剩下的也不结实,要拆了重建。”
萧胤双手里的匕首灵活反转,手里的老树根在他手里也渐渐露了个轮廓出来,萧胤双自顾自笑道:“太湖西边这一带除了萃水、丰山外,还有十几个县,这些地方的堤坝都是三年前一起修的,照张郎中的意思来看,都不结实,都要拆了重修。”
“都拆了重修?”孟如韫并不擅长工部的事,也知道这是个耗费颇糜的大工程,“那得花多少钱?”
“朝廷不是拨了赈灾款下来吗?张郎中说拿三十五万修堤坝,勉强也足够了。”
“三十五万,还勉强?张大人胃口倒是不小。”
孟如韫气笑了,愤愤道:“一共才给了多少钱,拿三十五万修堤坝,剩下的零头让灾民们怎么活?买粮赈灾尚且不够,哪来的钱造屋过冬,又哪来钱修整土地,买种春播?我看堤坝还没修好,明年春天太湖一带就已经尸骨累累了!”
萧胤双道:“张大人说朝廷自有对策,不会饿死一个灾民。”
孟如韫想了想,说道:“四十七万不是小数目,朝廷拨这么多银子下来,肯定会有章程,容不得张还耕等人肆意贪渎……三十五万,他一个五品郎中,能有这个胆子?”
“哦,你还不知道吧,张还耕是工部尚书刘铨一手提拔上来的,刘铨是东宫的人,今年六月就是他上折子让我来苏和州巡堤,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太子殿下就想拉我来背锅了。”
萧胤双声音平静,浑不在意,专心致志地琢磨着手里的玩意儿,孟如韫听在耳朵里却是一惊,在院子里一边来回走一边思索。
萧胤双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两年前太湖西岸修堤坝花了近四十万两银子,今年决堤以后,皇上下旨怒斩河道使和宫里的监工太监,然后派了工部郎中张还耕来重新勘查,结果张还耕给出的答案与四十万差不多。
四十万换成金子堆起来都能挡一挡水,何至于修出一条纸糊的堤坝?
修太湖西岸的堤坝,肯定用不了这么多钱。
孟如韫走着走着,心里忽然一闪。
皇上怀疑先前的河道使贪污,可是抄家之后并未发现多少银两,也未查出他曾重金向谁行贿。倘若这些钱不是到了河道使手里,而是到了东宫手里呢?
如果当年修堤坝的河道使和监工太监都是东宫的人,他们贪了钱必然要将大头献给太子,如今人死了,钱还在追查,所以东宫又指使张还耕狮子大开口,说重修堤坝要白银三十五万两,为此还让他画了一张详细的工程图。
这个报价和两年前差不多,陛下和朝臣必然动摇,东宫的人再从中一鼓噪,说被斩的河道使并非贪污,而是纯粹无能,四十万银钱其实差不多都花在了修河堤上,再渲染一番秋汛之严重,那么对上次修堤款的追查,很可能被轻易揭过去。
经此一番,东宫既洗脱了嫌疑,又可以从此次修堤款中继续贪污,可谓是一石二鸟。
思及这种可能性,孟如韫心里一时恍然。
只是这种猜测尚没有任何证据。
“孟姑娘在想什么?”萧胤双擡眼望着她。
孟如韫道:“我在想他们会怎么用剩下的钱安置流民。若钱都拿去修堤坝,饿死了人,不用等到明年秋汛,恐怕春天就会有叛乱,这个罪名张还耕恐怕担不起。”
萧胤双说:“这次押送赈灾银,太子殿下也派了人随行,想必对此会有所准备。”
“谁?”
“内阁次辅程大学士的儿子。”
“你说,程鹤年?”孟如韫惊讶出声。
“你们认识?”
孟如韫点点头,“见过几面。”
“那孟姑娘觉得,依这位程公子的行事作风,会如何处理此事呢?”
孟如韫猜不出来。但是依照她对程鹤年的了解,他做事目的性极强,又擅长以利相诱,他以太子的名义千里迢迢跑到苏和县来,绝不止是为了安抚灾民这么简单。
萧胤双没有追问,用袖子擦掉木雕上的碎屑,翻来覆去端详了一番,用掌心托到孟如韫面前,“送给你。”
是一只正在振翅的青鸟,做工算不上精致,但胜在栩栩如生。
孟如韫没接,回头要是被陆明时知道,非把它翅膀掰折了不可。
“殿下自己留着吧。”
“怎么,你不喜欢?”萧胤双定定望着她,“只是一个小玩意儿罢了。”
“我……”
“她不喜欢。”
背后冷不防传来陆明时的声音。
他不知何时走进了院子,扫了一眼萧胤双掌心里的木雕青鸟,笑道:“臣倒是挺喜欢的,殿下不如送给臣吧。”
萧胤双淡淡一笑,“这么秀气的东西,只适合送给女孩子,陆大人要是喜欢,改天我寻个大点的树根,重新雕一个送给你,不知陆大人喜欢虎还是喜欢狼?”
陆明时道:“臣喜欢狐貍。”
萧胤双一笑。
“我找阿韫有事,就不叨扰殿下了。”陆明时拉起孟如韫的手往外走,出了萧胤双的院子,一路回到孟如韫的住处。
他掌心温暖干燥,孟如韫的手被他捂了一路,也渐渐有了温度。
孟如韫点亮屏风前的灯烛,问陆明时,“李指挥使呢?我还以为你们会喝到半夜。”
“他已经连夜赶回虔阳府了,他来找我本也不是为了喝酒,说完事情就走。”陆明时站在她身后说道。
“这么说,你在墙边听了有一阵子?”孟如韫失笑,“陆大人也做这么不体面的事。”
“反正你们正事都聊完了,天这么冷,我怕你着凉。”陆明时从身后靠上来,轻轻握住孟如韫的手,“你肩上的伤口怎么样了?给我看看。”
他声音轻飘飘地落在耳边,孟如韫面色微红,“我每天都有上药,已经好得差不多,不必再看了。”
陆明时低笑,“你这是在害羞吗?”
“瞎说什么。”
孟如韫要走,手腕攥在他掌心里抽不出来,陆明时笑吟吟瞧着她,暖黄色的灯烛映得他眉眼如画。
他说道:“明天我要去虔阳府,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你的伤无碍,我也少些牵挂。”
孟如韫眉头一皱,“你去虔阳府做什么?”
陆明时不说话,拉她到桌边的椅子上做好,解开她上衣的扣子,将肩膀上的衣服褪至半臂处。
孟如韫将脸转向一边,脸色红得仿佛新扑了一层胭脂。
陆明时神色并无旖旎,仔细查看了她肩上的伤口。因为缝了针,里面的皮肉已经慢慢愈合,皮肤表面的刀痕处也开始结痂,再过半个月左右血痂会逐渐脱落,长出新的皮肉。
“这几天尽量少沾水,等我从虔阳回来,就可以给你拆线了。”陆明时温声道。
孟如韫点点头,将衣服重新穿好,问道:“如今流匪都在灾县附近流窜,虔阳府是最安全的,你去虔阳府,总不会是剿匪,难道是有别的事情吗?”
见她执意要问,陆明时道:“太子派了程鹤年来,我不放心他,去探探情况。”
“也是为了赈灾银的事?”
“恐怕没那么简单,赈灾银被东宫派给了张还耕,”陆明时道,“我怀疑程鹤年另有所图。”
“你带我一起去虔阳府吧,我也想知道他要做什么。”孟如韫说。
陆明时一口回绝,“不行。”
“为什么?”
“不想带。”
带她去看程鹤年,自己是得有多大方?
孟如韫:“……”他倒是理直气壮。
孟如韫试着与他讲道理:“太子让张还耕要三十五万赈灾银修堤坝,一来可以遮掩两年前修堤坝贪墨的钱,二来可以再贪一回,可是剩下的赈灾银不足以赈灾,届时出了乱子,东宫仍要担责。程鹤年必然是给太子出了什么两全的计策,能保证太湖不出反民,你带我去虔阳府,我早些弄清楚,也好早些写信给长公主。”
陆明时垂眼听着,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你为长公主打探,与我有何干系?”
“我知道的事情也会告诉你呀。”
“我自己有腿,可以自己打听。”
孟如韫尝试以情动人,小声央求他道:“子夙哥哥,你就带我去吧,反正都顺路。”
陆明时“啧”了一声,“有事子夙哥哥,无事就是陆兄,一点诚意都没有。”
孟如韫有些急了,“你不带我我就自己去,大不了被山上流匪抢去做压寨夫人!”
“你敢,”陆明时屈指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你这伤疤还没好,就开始忘了疼?”
孟如韫冷了一声,转过身去不理他。
陆明时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劝她道:“如今虔阳府各方势力交杂,不比桐县安全,我的人带不进城里,万一东宫的人发觉你在刺探消息,对你下手,我怕我护不住你。你在桐县等着,我有什么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冠冕堂皇,”孟如韫不信,“你就是不想让我见程鹤年,你怕我跟他有什么,你不相信我!”
陆明时:“……”
是又如何,她怎么还恶人先告状?
但他嘴上不肯承认,“矜矜,你未免把我想的太小气了。”
“那好,既然不是,”孟如韫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开始研磨,“我这就给程鹤年写信,他是天子特使,背后又有东宫,我随他住到官驿馆去,保证万无一失,绝对安全,这样子夙哥哥你就不用担心了。”
“我不准!”陆明时语气一变,从她手里抽出紫毫扔到一边,瞪了她一眼,“孟如韫,你存心气我是不是?”
孟如韫学着他的语气道:“与你有何干系?”
陆明时一噎,无奈承认道:“行行行,我承认,我就是不想让你见他,我小心眼,我吃醋,行了吧?”
孟如韫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你若是带我去,到了虔阳府我一定跟紧你,不同他私下见面,若是不小心见了,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保证一字一句学给你听。你若是不带我去……”
陆明时眉梢一挑,语气暗含警告:“你待如何?”
“我么……”孟如韫话音一转,“那我会想你想到睡不着的。”
陆明时:“……”
“行不行呀,子夙哥哥?”
陆明时被她这软硬兼施拿捏住了,面上强撑着不情愿,话音里已改了风向,“跟我去虔阳府就要听我的话,不许自己胡闹。”
“那当然,到了虔阳府,我肯定跟着你走!”
孟如韫心愿得逞,十分高兴,忽然伸手圈住陆明时的脖子,飞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此举未免有些不矜持,她亲完就后悔了,面色如桃花,奈何陆明时扣着她不松手,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两人目光贴得极近,能互相在对方的眼睛里望见自己的倒影。
陆明时以目光请求孟如韫的允许,他的左手扶住了孟如韫的后颈,见她没有抗拒,尝试着亲吻她的眉心,鼻尖,一路向下落到唇间。
孟如韫心里砰砰直跳,又紧张又慌乱,陆明时轻轻抚她的背,安抚她,“别怕,矜矜。”
难得月色正好,穿户入庭,桌上灯烛摇曳,爆开一朵灯花。
手边的墨条不小心被扫落下去,“啪嗒”一声。
许久之后,孟如韫靠在陆明时怀里喘气,陆明时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她的背。
他刚要说什么,孟如韫抢先警告他道:“不许笑我。”
陆明时倒还不至于那么愣头青,他眼下笑痛快了,苦日子可都在后头呢。
为了让孟如韫放松下来,陆明时与她说起了李正劾的事。
“论年纪我该喊他一声世叔,他曾在我爹手底下当过校尉,两人是过命的交情。只是他这人没大没小惯了,又早十几年调回了临京,他不拿我当小辈,我也不当他是叔叔。”
孟如韫好奇,“这么说,李指挥使知道你的身份?”
“知道,”陆明时叹了口气,“当年爹娘出事以后,就是他悄悄把我送去了阜阳韩老先生门下。”
闻言,孟如韫对李正劾改了印象,又担心地问道:“既然他也曾在铁朔军中待过,陛下还敢用如此重用他?”
陆明时解释道:“他当年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校尉,而且在呼邪山一战之前就调回了临京。有一次他随皇上去春猎,皇上一箭惊怒了一只白虎,是李正劾挡在皇上身前,徒手钳住了老虎的嘴,才让侍卫有机会射杀猛虎,所以皇上十分赏识他。”
“原来如此。”
“困了吗?”听孟如韫的声音越来越低,陆明时轻轻碰了碰她的脸,“既然明天要赶路去虔阳府,今晚早点休息吧?”
孟如韫依然靠在他怀里,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