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时带陈芳迹去了阜阳后,孟如韫近些时日很少出门,窝在院子里继续写《大周通纪》。
陆明时偶尔会有书信寄给她,与她讲临京外的山水风物,也偶尔慨叹流民之多。临京以外,许多地方并不太平,守备松懈的地方常有流民纠集成山匪作乱,孟如韫有些担心他,时常盼着他写信回来报个平安。
转眼到了八月,自上次将山参托江灵送还之后,江洵好长时日再没来打扰。据江灵说,是因为他被几个以沈元思为首的纨绔子弟撺掇进青楼时恰好撞见了他爹江守诚,江守诚在同僚面前失了面子,回家后大发脾气,责令他闭门抄书两个月,除了官学府,哪里都不准去。
听见沈元思的名字,孟如韫就知道这事跟陆明时脱不了干系。他人在阜阳,还不忘把手伸到临京找江洵的晦气,孟如韫又好气又好笑,在心里暗暗同情了江洵一番。
程鹤年与迟首辅的女儿定亲后,胡氏的如意算盘打空,终于不再折腾江灵学些大家闺秀的做派。江灵空闲时也常来孟如韫的风竹院小坐,她这里无人打扰,十分清净,又有许多千奇百怪的书。
上次她磕磕绊绊读完几本传记后觉得十分喜欢,仿佛窥见一方有趣的新天地,食髓知味地又借了几本,有不明白的地方便来向孟如韫请教,孟如韫讲的绘声绘色,又能旁征博引,竟比书中还要精彩。渐渐的,江灵认识的字越来越多,句读也越来越流畅,读书不囿于传奇传记,也慢慢开始读一些有深度的论理杂谈。
这日江灵又来风竹院找她,除了借书之外,邀她过几日出府游玩。
“长公主要在极乐寺办秋宴,邀京中贵女去赏菊礼佛,这可是难得能光明正大游玩的好机会,我也收到了请柬,阿韫,要不要同我一起去?”江灵高兴地将请柬给孟如韫看。
这是近距离接触长公主的好机会,对她搜集《大周通纪》的素材很有帮助,孟如韫颇为心动,“我也能去吗?”
江灵说道:“一张请柬能进两个人,到时候我不带侍女就可以了。”
于是孟如韫一口答应了下来。
秋宴那天,孟如韫与江灵同乘一辆马车前往极乐寺。寺前的大道上挤满了装饰华丽的车轿,今日前来赴宴的人大都身份贵重,江灵怕再往前冲撞别人,于是远远就将马车停下,与孟如韫步行前往极乐寺。
极乐寺气势恢宏,寺门前有八十一级石阶,她们两人爬完后累得微微喘气,正欲停下脚步歇息,身后传来让她们避让的呼喝声。
孟如韫一回头,见一顶八人擡的金顶红围软轿稳稳当当地迎上来。擡轿的八人皆身着黑色劲装,蜂腰猿背,目光如炬,软轿四周垂着纱幔,隐约可见轿中端坐着一窈窕女子。
孟如韫忙拉着江灵往旁边避让,待轿子路过后才擡起头来仔细端详。
江灵好奇道:“此人好大的气派,连尚书家的女眷都要将轿子停在寺外,她竟能坐八擡轿进去。”
孟如韫思索着说道:“这位大概就是修平公主吧。”
轿子上镶刻青鸾,说明是位公主。如今大周的成年公主基本都已出嫁,唯有皇后嫡出的修平公主尚未婚配,听说与长公主关系不错,今日很有可能也来赴宴。
“原来是公主,怪不得,”江灵暗中咋舌,“好威风啊。”
她们进了极乐寺,入门便见甬道旁摆满了盛放的各色菊花,微风拂过,满面清香。沿着甬道过两重拱门,佛坛前菊花种类更盛,有绿牡丹、千头凤、墨色杭菊等,名贵的品种旁边立着女侍照看。除了寻常难见的菊花外,极乐寺中还有舞乐和素斋,贵女们三三两两游乐其中,等到巳时一到,同往大雄宝殿拜会长公主。
江灵是正五品太常寺主簿之女,门第并不高,若非她名声不错,甚至没有资格收长公主的请柬。因此她与孟如韫只能坐在大殿门口较远的位置,同众名门贵女一同向长公主见礼。
孟如韫只能望见大雄宝殿供奉着几尊金身大佛,长公主踞坐在佛像下的蒲团上,着一身天青色的素纱禅衣,乌发挽成单环高髻,装扮素雅,然通身从容气派却令人望而心折。
她令侍女为众人送上制香的香器,江灵对着铜盘里精致的香炉香押香勺等暗暗咋舌,她求助地看向孟如韫,孟如韫也轻轻摇头。
长公主的声音在上方不疾不徐地响起:“皇室仪典,为万民德礼之先,本宫居青鸾之首,有为大周女子表率之责。今日秋宴,除赏菊、宴游、拜佛之外,另设有制香雅事,诸位可以此时心境为题打香篆,半个时辰后,本宫将与无咎大师一同品鉴,佳品巧思,皆有重赏。”
殿中贵女们闻言齐齐一拜,“谢长公主。”
制香确实是雅事,且不论香粉价格昂贵,单是这打香篆用的精巧银器,就非寻常人家可用。江夫人胡氏虽也有望女成凤的心思,可毕竟出身小门小户,对这等所费不菲的雅事一窍不通,也没给江灵请过老师。
江灵不会,孟如韫也不会。她们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有些尴尬。
周遭传来窃窃的笑声,江灵认得那人,是礼部左侍郎家的女儿苏万眉,与她有些过节,平日里处处比不过她,如今得了机会,便开始肆意嘲笑,若不是长公主压坐殿首,恨不能喊众人一起来围观她们两人的窘迫。
她朝着江灵无声张嘴道:“小门小户,丢人显眼。”
然而殿中寂静,她的笑声仍然引起了长公主的注意,萧漪澜的目光落在这边,只一眼,就明白了状况。
江灵咬着嘴唇,气得眼眶通红,正纠结着要不要告罪退出,正此时,孟如韫轻轻咳了一声。
她慢慢打开盛放香粉的小罐,用银勺从中舀出香粉,放在小银碟里,并以眼神示意江灵跟着她做。江灵见状忙抹了抹眼睛,也学着她的样子一步一步做起来。
孟如韫的眼神在周围姑娘手中游走,她们制香的速度不同,她很快就判断出了几个步骤的顺序。她的目光瞥来瞥去,偶尔与萧漪澜对上,微微垂眼以示恭敬,却毫无躲闪拘谨之态,在萧漪澜的眼皮子底下从容地照猫画虎。
萧漪澜低声问侍立身旁的女官红缨:“那是谁家的姑娘?”
红缨早已将今日来客熟记于心,低声回道:“东侧的姑娘是太常寺江主簿之女,西侧的姑娘与她同行,不是婢女,也不是庶姊妹,想必是寄居家中的异姓远亲。”
萧漪澜点了点头。
打香篆是将不同的香粉混合后压制成特殊的样式,好的香篆可以既作为工艺品观赏,也可以点燃后观其烟,或疾或徐,或曲或直,其中有很多的讲究和意趣,非一日之功可以有所成。
孟如韫临时抱佛脚,只能抄来打香篆的步骤,但如何调配不同香粉之间的比例和形态,她抄不来,也不能抄,只能用手指撚了不同的香粉,一边冷嗅一边琢磨,还要分神低声指导江灵。
半个时辰过的很快,苏万眉早早打好了香篆,便等着看江灵的笑话,江灵心里又恨又急,手上却不敢怠慢,听着孟如韫的指示小心翼翼地将香粉压制成形。
计时的水漏滴完,红缨敲响小铜钟,诸女郎将制好的香篆摆放到长台上,静静等着长公主赏评。
萧漪澜扶着红缨的手从蒲团上起身,无咎和尚跟在她侧后方,与她品鉴讨论长台上的香篆。
这些世家贵女们心灵手巧,涵养极高,能徒手压出繁复的形制,有莲花、金菊、祥云、松、鹤等不同的形状,手艺之高妙,不比制香大师逊色。
在一众精致的香篆中,萧漪澜一眼就瞧见了孟如韫与江灵两人的成品。江灵压成了“一”字,孟如韫的形状稍微复杂一点,压成了螺旋圆盘状,在一排艺术品中,笨拙得十分醒目。
萧漪澜一笑,指着这两个香篆问道:“此意何解?”
江灵闻言一惊,求助地看向孟如韫,孟如韫从蒲团上起身,上前行礼,解释道:“回殿下,此形为‘一’,彼形为圆。”
“本宫认得,然后呢,有何深意?”
“‘一’乃数字之首,文字之始,德礼分化,皆自‘一’起。儒释道三教各有主张,然皆以‘一’为起发源之本。儒家讲仁‘一以贯之’;佛家讲顿悟‘一念成佛’;道家讲造化‘一生万物’。故‘一’为至大、至元、至尊之意。”说到这里,孟如韫顿了一顿,与萧漪澜对视,谦逊一笑,又说道:“当然,‘一’也为至简之意,小儿学文先认‘一’字,数数先数‘一’个,我家表姐并不精于此道,愿效小儿,以至简之形,奉以至尊之殿下。”
这番话说的又能唬人,又足够真挚,孟如韫声音温和柔静,娓娓道来,萧漪澜明知她在胡扯,却听得兴致盎然,又指着她作的圆盘状香篆问道:“那此圆又作何解?莫非也有什么人伦序礼之说?”
孟如韫温声道:“圆在佛法中又称‘无漏’,是无上觉悟之意,佛法无边,殿下与无咎大师面前,小女不敢卖弄清谈,做此螺旋圆状,主要是因为它能拿起,方便支撑。”
“哦?能拿起来?”萧漪澜颇有些惊奇。
寻常的香篆只能平铺在香炉中,越精巧的形态就越容易碎裂。但孟如韫却说她打的香篆能拿起来。
只见她伸出拇指和食指,将平铺在香炉中的香篆慢慢捏起,那一圈圈螺纹圆状的香篆稳稳地立在空中,展现在众人面前。
孟如韫随手从佛龛前的香炉中取来一支炷香燃尽的木棒,对折,然后将她手中的香篆稳稳地支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