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姑娘们纷纷小声惊叹,旁观许久的修平公主萧荔丹轻轻嗤笑一声,说道:
“不过是为了藏拙而使出的旁门左道罢了,方才制香篆的时候,你俩就在东张西望现学现卖,这一个“一”字,一个圆状,不过就是简单易做,毫无美感可言,任你巧舌如簧,本宫也瞧不出什么妙处来。”
修平公主萧荔丹的制香手艺在临京城内数一数二,她也参与了此次打香篆,自然不甘心风头被两个什么都不会的小丫头抢去。
孟如韫面上毫无羞窘,低眉顺眼却十分从容,“殿下所言甚是,我与表姐不擅此道,今日能有进悟,殿中诸位皆为吾师。”
她不卑不亢,不疾不徐,令萧荔丹的话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那你应当明白,香篆之道,形态为其表,香味为其里,你在形状上可以用伎俩,但是味道上却不能走捷径,”萧荔丹对萧漪澜道,“小姑姑,赏评香篆可不能干巴巴地看,对吧?”
萧漪澜笑了笑,对红缨道:“去将香篆都点上吧。”
红缨命人取来火引,将长台上的一排香篆依次点燃,一时间,大雄宝殿中香气缭绕,不同形态的烟雾徐徐升起,有如花开百态,芳绽万枝。
萧漪澜对无咎大师道:“大师请。”
无咎大师双手合十,谦道:“殿下先请。”
萧漪澜对萧荔丹道:“修平,你也一起来吧。”
她们三人沿着长台依次缓行,红缨用手轻轻将烟雾扇至萧漪澜面前让她赏闻。
这些香篆的味道与其形态很般配,虽然有的清甜有的醇厚,但都香得十分婉约精致,颇有闺阁秀气。在这些作品中,以修平公主萧荔丹的香篆最为巧思,她以沉水香为底香,辅以甘松、香茸,初闻清透,后劲馥郁,留香百转。
“修平的技艺越发娴熟了。”萧漪澜赞道。
萧荔丹颇有些得意,“谢小姑姑。”
然而待她们慢慢走近孟如韫的作品,隔着几步远就闻见一股清苦的味道,将周遭数十种香篆的味道狠狠压制住了。
那味道清中带苦,浓而不重,却十分霸道,飘入鼻中,直冲心肺。萧漪澜微微皱眉,萧荔丹则直接掩鼻咳嗽起来,骂道:“臭死了!来人,快端走扔出去!”
闻言,孟如韫周围的贵女们也纷纷掩鼻,窃笑着打量她,仿佛散发味道的不是她打的香篆,而是她这个人。
萧漪澜一个眼神喝止住正欲上前将香篆扔出去的侍女,走近几步,又仔细闻了闻那味道,转头问无咎和尚:“大师觉得此香如何?”
无咎和尚撚着佛珠笑了笑,缓声道:“此香大拙,大朴,大彻。”
萧荔丹不通佛法,听见“拙”“朴”等字,只觉得十分鄙陋,好笑地瞥了眼孟如韫,却见她垂眼端坐蒲团上,无喜无怒,仿佛说的不是她。
萧荔丹听不出好赖,但萧漪澜却明白无咎和尚这句评价很高,她又细细体会了一番香味,然后唤孟如韫上前来,“本宫第一次闻见这种香,烦你解释一番。”
孟如韫盈盈一拜,温声道:“此香主要以银丹草粉、金菊碎粉、白菊碎粉混合而成,这三种香粉价廉易得,香味突出,有驱蚊避之效。”
萧漪澜问道:“别人都以清雅为香道,为何偏你与众不同?”
孟如韫答道:“小女家贫才陋,徒学人清雅,有如东施效颦,倒不如另辟蹊径。小女曾在道观中小住,观中夏季多蚊虫,道士们常将银丹草、菊花粉等添入油灯中,既可驱虫避蚊,也可明心醒目。方才制香时,小女见香料中有这几种材料,所以有感而发,制成此香。”
“原来灵感来自道家,”萧漪澜笑吟吟地打趣无咎和尚,“大师也能品的来道家之香吗?”
“阿弥陀佛,”无咎大师说道,“诚如姑娘此前所言,‘一’为万教之宗,至拙至朴之初,万宗万教大同。此香虽为道士所创,佛门中人亦有所悟。”
“看来无咎大师很喜欢这香。”
无咎大师说道:“此香清心驱虫,价廉易得,非王侯世家独享,寻常百姓也用得起。且无需香炉之费,随处可放置,惠及万民,此乃大善。”
孟如韫闻言,朝无咎大师遥遥一拜,无咎大师笑眯眯地回拜。
萧漪澜拊掌而笑,“好一个‘大善’,一个不通香道之人,竟能得您如此高的称赞,真是个妙人,可见勤能补拙,而巧能掩拙。”她转而问孟如韫,“此香可有名字?”
孟如韫道:“尚无,请殿下赐名。”
萧漪澜想了想,忽然一笑,“此香霸道,又以菊花为原料,便叫‘百花杀’,如何?”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孟如韫心中一震,又是一拜,“谢殿下赐名。”
这下殿中通佛法的不同佛法的,都能听出长公主殿下对此香评价极高,有的诧异有的惊愕,但天大的不服气,也不敢当着长公主的面置喙,只能私下互相交换眼色。
“你到本宫身边来。”萧漪澜冲孟如韫招手,孟如韫走过去,红缨拿来一个新蒲团放在萧漪澜身边,孟如韫屈膝踞坐其上。
“你叫什么名字?”
孟如韫回答道:“小女姓孟,名如韫,是太常寺主簿家的远房表亲。”
“可曾婚配?”
“尚未。”
“可愿入我长公主府随侍几年?”
闻言,孟如韫蓦然擡眼,从容不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不止是她,殿中诸女也是一片哗然。
作为先太后唯一的女儿,当今皇上唯一的亲妹妹,长公主萧漪澜地位之尊贵,不亚于天子之于朝臣。寻常女子若能得她几句夸赞,不愁在临京城中没有贤名,若能得长公主几分亲近,更如大旱之得云霓,足以使其在闺中扬名,在夫家立足持家。
长公主身边得女侍并非是什么人都可以做的。她身边的紫苏、红缨两位女官,是永宁侯府、伯襄侯府的嫡系女儿,当年经明德太后亲自选入宫中,以郡主的规格培养长大。在长公主身边做女官,地位比寻常亲王府的伴读还要高一些。
她孟如韫不过是一介五品闲官的远房表亲,有什么资格入昭隆公主府,随侍在长公主身侧?
苏万眉在底下嘴都快气歪了,萧荔丹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小姑姑,此女出身鄙陋,心思狡黠,她明明对制香一窍不通,您这样擡举她,未免太不公平了。”
萧漪澜笑了笑,“诚然,孟姑娘于制香一道没什么出息,可本宫喜欢这姑娘。”她瞥了眼大雄宝殿中神色各异的众人,对红缨说道:“单论香篆,当以修平的绸乐香与苏万眉的雁回香更出众,将本宫那两盆一品墨菊赏给她们吧。”
除此之外,她又点了几家姑娘,赏赐了不同品种的菊花。殿中诸女纷纷拜谢恩赏。
待赏完众人,萧漪澜看向孟如韫,“孟姑娘,考虑的如何了?”
“小女……”孟如韫压下胸腔中有如擂鼓的心跳,定了定神,朝萧漪澜郑重稽首一拜,沉声应道:“愿随侍殿下身侧。”
直到走出极乐寺,孟如韫仍然心有恍惚。
江灵比她更激动,一登上马车就紧紧拉住了孟如韫的手,“阿韫,你要有大造化了!”
孟如韫笑了笑,擡手掀开窗前的帷帘,望着云烟缭绕的极乐寺出神。
随侍长公主身侧,会是造化吗?
江灵的语气里藏不住兴奋,她说道:“长公主可是陛下的亲妹妹,先明德太后唯一的女儿,比皇后的地位都尊贵。且不说日后有她给你撑腰,别人必然不敢欺负你,单是在长公主身边长的见识,也是那些狗眼看人低的贵女们比不了的。有长公主给你作保,日后你连王孙公子也嫁得!”
“那可真是太好了。”孟如韫笑了笑。
但她心里想的事与江灵不同。
根据前世所知,长公主萧漪澜最终会登基称帝,入长公主府随侍,她贪图的并不是姻缘婚嫁上的好处,倘若有幸从龙,她更希望能在闺阁之外有所作为。
譬如未来能以官修之身完成《大周通纪》,使之传扬世间。
譬如能辅助新帝,得览群臣章奏,拜入馆阁……
思至此,孟如韫不敢再深想,可蛰伏的野心一旦被唤醒就难以沉寂,她觉得血液跟随飞快的心跳在身体里奔涌,她放下窗边的帷帘,轻轻舒了一口气。
江家上下很快得知了孟如韫将去长公主身边随侍的消息,江守诚又喜又忧,喜的是她得贵人指点,日后能谋个好姻缘,忧的是她身份本该瞒人耳目,怕被有心人探知,给她带来灾祸。
江夫人胡氏则是忿恨居多,阴阳怪气道:“跟着灵儿去赴个宴就能得长公主青眼,要是哪天有幸入宫,说不定就位居四妃了。你究竟是有什么好手段,能让长公主殿下越过灵儿,一眼看见了你?”
江灵怕爹娘误会她,忙将今日在极乐寺里的情形复述了一遍,为孟如韫分辩道:“我哪懂制香,今日多亏了阿韫为我解围,否则我早就被当场赶出去,成为临京贵女们口中的笑话了!长公主喜欢阿韫,是阿韫自己有能耐,若换了我……我只有给咱家丢脸的份儿!”
孟如韫不是江家的庶女,胡氏除了眼红几句,并不能拿她怎样。她说什么,孟如韫也不回嘴,只眉恭目顺地听着,直到胡氏自己都觉得没意思,甩袖拎着江灵回房去了。
见众人离开,一直坐在角落没吱声的江洵走到了孟如韫面前,神态欲言又止。
“表哥。”孟如韫微笑着同他见礼。
“旁人都在恭喜表妹,可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好事,”江洵低低叹了口气,“表妹……能回拒长公主吗?”
孟如韫惊讶地挑了挑眉,“表哥何出此言?”
江洵抿了抿嘴唇,说道:“表妹到了长公主身边,再风光也是为奴为婢,哪有在府中做小姐舒坦。你若是想谋个好夫家,我可以禀明母亲,我想……”
“表哥,”孟如韫打断了他,面上仍是笑盈盈的,“鱼鸢各有所乐,表哥不必为我费心。”
“为什么?你在家里住的不开心吗,是缺吃少穿还是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给你撑腰。”江洵说道。
孟如韫轻轻摇头,“江家待我很好,但绝不会是我以后的归宿,所以表哥无须为我多劳心神。”
“可是我——”
“我的话说得还不够明白吗?”孟如韫依旧温和柔煦,不紧不慢道:“我在江家过得很好,去长公主府也会过得很好,从前往后,都不需要表哥多加照拂。”
江洵的脸色白了白,垂下眼睛不敢再看她,半晌低声道:“我明白表妹的意思了……”
孟如韫一笑,“如此便好,天色已晚,我先回了。”
她行至院门处,江洵突然又追上了叫住了她,她回头相望,见他喘息不定,手心松了又紧。
“表妹去了殿下身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莫要掺和与己无关的事,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孟如韫道:“多谢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