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陆明时,孟如韫心中一惊,对程鹤年道:“船漏水了,赶快靠岸吧。”
程鹤年只好将船划回岸边,待下了画舫,转身要回去扶孟如韫,却被另一只手隔开,挡在了身前。
“今日临京有桩热闹事,”陆明时说道,“我来时遇见程家去迟家下聘的仪队,整整八十一擡的嫁妆,看样子,是程家嫡子要议亲了。”
程鹤年闻言脸色微变,“与陆安抚使何干?”
“与我无干啊,”陆明时将手伸向正弯腰下船的孟如韫,“矜矜,与你也无干,咱们走吧。”
“你喊她什么?”程鹤年瞪大了眼睛。
陆明时一笑:“与程公子何干?”
孟如韫一只脚踩在岸上,一只脚踩在船上,看着面前的两只手颇有些尴尬,不知该进该退,正犹疑间,忽然腰间一紧,被陆明时拦腰拎上了岸。
孟如韫:“……”
程鹤年的目光落在孟如韫身上,“阿韫,你与他认识?”
“嗯……认识。”孟如韫推开了陆明时,决定先解决程鹤年。她向程鹤年屈膝行了一礼,温声道:“该说的话已经说完,程公子,就此别过吧。”
“阿韫!”程鹤年心有不甘,“我并不情愿娶她,若你——”
“程公子慎言。”陆明时冷声打断了他。
上一世的程鹤年娶了迟首辅家的女儿为妻,听说夫妻之间也算相敬如宾。没想到这一世许多事变了,有些人的缘分却又聚到了一起。
孟如韫心中千回百转,还是多说了一句,“婚姻于女子是重中之重,无论程公子娶谁,还请好好待她。”
她说完这句,转身就走,陆明时跟在她身后,以眼神喝止了仍欲纠缠的程鹤年,直到岸边的垂柳彻底遮住两人的身影,他伸手拽住了孟如韫。
“我在岸边看了你们半个时辰,你与他有何话可说,能聊这么久?”
陆明时的声音并不十分冷静,颇有几分质问的意思。他心情不佳,孟如韫心情也没好到哪里去,回敬道:“怎么,还要一句一句学给陆大人听?”
陆明时冷笑,“好啊,你学,我洗耳恭听。”
孟如韫一噎,转身要走,被陆明时从身后一把揽住,他手劲儿很大,死死扣在她腰间,孟如韫掰不开,急声斥道:“大庭广众,你在干什么!”
“我看你与程鹤年画舫同游的时候挺从容的啊,”话是这么说,陆明时还是松开了她,改为牵着她的手,“那咱们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聊。”
孟如韫拗不过他,被迫跟着他穿枝拂柳,沿着湖边曲曲折折的栈桥一路走,穿过几处圆拱门,有一棵粗壮的垂柳傍岸而生,遮住了拱桥上望过来的视野。此处是湖岸尽头,僻静无人,陆明时松开她的手,靠在柳树上看着她。
“就在这儿说吧,与程鹤年聊什么了?”
孟如韫十分不喜他审问犯人一样的语气,反问道:“怎么,陆大人改职监管南阳湖游客了?”
“他都要娶妻了,你同他纠缠不清,不觉得晦气吗?”
“什么叫纠缠不清,陆明时,你会不会说话?”孟如韫气极,“我看碰见你我才十分晦气!我出门见谁,同谁说话,说了什么,与陆大人何干?”
“你别左一个陆大人右一个陆大人行不行?”陆明时被她气得头疼,拉过她的手,“好好说话。”
孟如韫扬起下巴,“你先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闻言,陆明时反倒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不行,我生气。”
“与你何干,你生哪门子气?”
“拈酸,吃醋,不可以吗?”
闻言,孟如韫提到喉咙的气一顿,顿时消了气势,“你可真是……”
“我真是怎么了?我在岸上盯了你半天,你眼神都没从程鹤年身上离开过,他沏的茶你也敢喝,孤男寡女同乘画舫,你就不怕他对你做些什么,嗯?”
“程鹤年倒还不至于如此下三滥……”
“你很了解他吗?你与他情深意浓时知道他已点头另娶吗?孟如韫,你哪来这么大胆子,敢轻信一个对你有图谋的男人?”
陆明时的逼问一句接一句,问得孟如韫哑口无言。人一旦泄了气势,再提起来就难了,她眼巴巴望着陆明时,在他浓沉如墨的眼神里,心跳乱成一片。
陆明时轻轻掰过她的脸,“说话。”
孟如韫渐渐没了气势:“下次不会了。”
“别急着下次,先把这次解释清楚。”陆明时不为所动。
孟如韫只好说道:“之前程鹤年给我的信里夹带了不少银票,我来,是想把钱还给他。”
“还钱还了半个时辰?”陆明时不信,“还说什么了?”
程鹤年还剖了相思诉了衷情,说要娶她为妻一生一世……这些话孟如韫当然不敢说给陆明时听,只低低道:“没什么要紧的,反正我已经拒绝他了。”
闻言,陆明时阴沉的脸色转晴些许,“怎么拒绝的,别是你这边沉默不应,他当你默认相许。”
“陆子夙,你有完没完!我明明白白跟他说了,我不喜欢他,不想嫁他,以后见面绕着走,可以了吧?”
“那混账东西刚才说喜欢你想娶你?”陆明时声音一冷。
孟如韫:“……”
陆明时恨声咬牙切齿道:“我就该一飞镖扎穿他喉咙。”
孟如韫闻言只觉脖子一凉,“别冲动……我这不是没答应吗?”
“你敢答应试试。”
孟如韫自然是不想也不敢,但面上又不服气,“什么叫我不敢,那是我不愿意,哪天等我愿意了,我——”
陆明时猛得扶着她的后颈将她往身前一拉,两人挨得极近,险些鼻尖碰鼻尖。
孟如韫呼吸微微一滞。
“矜矜,我见不得你同他亲近,你若敢再说一句,我可就……”
可就什么?
“要逾矩了。”
望着他近在呼吸之间的眉眼,孟如韫心跳凌乱,鼓膜里如雷鸣一般。
他盯着自己的眼神黝黑如墨,深望进去藏着点点光芒,那墨色愈深,光芒愈亮,映着她的面容,像一汪被惊醒的深渊。
他这副样子,像极了前世的陆明时。
孟如韫在乱成鼓点的心跳里乱了方寸,眼皮一垂,目光落在他的薄唇上,心里的念头七荤八素。
陆明时又警告她道:“我不管你是不能还是不愿,以后都死了嫁给程鹤年的这条心。伯父伯母不在,我会替他们照顾好你,你我自幼订婚,矜矜,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休想毁约。”
“若……我不是矜矜呢?”孟如韫咬着嘴唇,试探地问道。
在陆明时得知她的身份之前,也曾隐晦地表露过心迹,却从未如今日这般强势地表示喜欢她,要娶她,甚至曾在利用完她之后要将她推回程鹤年身边。
孟如韫心中不免有些怀疑,陆明时要娶的,到底是她的人,还是她的身份。
本来没什么细究的必要,可孟如韫望着他的眼睛,忽然耿耿于怀了起来。
她想知道,他这令她心动难抑的非她不可的姿态,到底是为了谁。
她低声问陆明时,“倘若我不是孟家的女儿,倘若你的青梅竹马另有其人,你是娶她……还是娶我?”
“你是矜矜,所有的细节我都查证过,你否认不了。”陆明时的手落在她脸上,“你的眼睛,与小时候很像。”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陆明时默然片刻,说道:“你是想问,倘若你不是矜矜,我会不会放任你和程鹤年在一起吧?”
陆明时冷冷一笑,“想都别想。”
孟如韫:“……”
她真不是这个意思。
陆明时说道:“提到这个,我还有旧账要跟你算,既然你早早来了临京,知道我的身份后,为什么不与我相认?”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前世今生纠缠在一起,孟如韫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见她不答,陆明时心里又开始胡思乱想地泛酸,“你是怕我坏了你和程鹤年的好姻缘,想毁约另嫁,对不对?”
孟如韫可不敢随便背这么大一口锅,急忙摇头,“不是不是,我从来没这样想过。”
“是吗,可前几天我去了鹿云观一趟,在断壁上见了几首词作,说什么‘不羡人间王侯天上仙,且看水中鸳鸯梁上燕,春风衔意水传柔,多情人间常见’……”
一首情意绵绵的词组被陆明时念得咬牙切齿,“我才疏学浅,矜矜,你同我解释一下,这句诗词,是什么意思,嗯?谁对谁多情,又要同谁人间常见?”
孟如韫听得心惊肉跳,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陆明时这厮,竟然背着她跑到道观去了。
这要她怎么解释,她确实同程鹤年两情相悦过,那时她尚未重生,也尚不知陆明时的存在。
孟如韫越想越没有底气,小声辩解道:“喝……喝多了……”
“饮酒作乐,你们很快活啊。”陆明时嘲讽出声,“我若没识破你的身份,今日程府的聘礼,是不是就擡到江家去了?你心里在想什么,怨我没眼色,不识擡举,坏了你的好姻缘?”
“不是,我从未这样想过,是我自己不愿嫁给程鹤年,我不喜欢他了,这中间的事一时说不清楚,但你要相信我,我不是为了和程鹤年在一起才不与你相认。”孟如韫信誓旦旦地解释道。
“那是为了什么?”
“因为……”
因为未重生时的孟如韫根本不知道陆明时的存在,重生后的孟如韫没想到会与陆明时有这么深的纠缠,那时她知他会位极人臣,怕自己搅乱了他的运道,所以没有点破身份。
孟如韫目光闪了闪,“你我的身份不宜被别人知道,我怕给你带去麻烦。”
“小骗子。”陆明时勾起她的下颌,“你每次撒谎,都是这副表情。”
孟如韫:“……”
陆明时叹了口气,认命道:“你与程鹤年的事,我只当你年幼无知,被他哄骗,过去就过去了,以后不许再想他,也不许再想着别人。”
他放轻了声音,缓缓道:“我说的是‘不许’,你听明白了吗?”
这下孟如韫心里再不服气,也得乖乖点头了。
她颇有些无奈地想,眼下再说喜欢他,他怕是只会当自己轻浮善变吧。
陆明时放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长条锦盒打开,里面放着一支珍珠流苏步摇,做成了扇状,扇顶嵌着七颗莹润的粉珍珠,闪着柔和的光晕。
他摘了孟如韫头上的步摇,换上这支珍珠流苏步摇,软软的银流苏从他掌心划过,又落在孟如韫耳边。
“本来是要去把这个送你,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陆明时道。
孟如韫下意识去碰,被陆明时握住了手腕。
“别摘。”他说道,“我送你下一支之前,要一直戴着。”
哪个女孩子天天戴同一支步摇,这不明摆着告诉人家这是心上人送的吗?
孟如韫心里暗道陆明时此举霸道,奈何理亏在先,此刻一点异议也不敢提,十分没骨气地问:“那下一支什么时候送啊?”
“无功不受禄,”陆明时皮笑肉不笑道,“你自己上进一点,等我心情好了,说不定就送再你一支。”
孟如韫心道,那这步摇也太难赚了。
见她没拒绝,陆明时心气稍微顺了些,“走吧,带你去别的地方逛逛,听说附近有条街专门卖古书,去不去?”
“去!”孟如韫理了理头发,连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