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鹤年在石合铁案子上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宣成帝派了一支亲兵给他,他每天在不同的朝臣家中取证,拿了不少人下狱。
这些人里有确与此案有关的替死鬼,也有被穿凿牵扯的老臣,这些老臣大多都是明德太后主政年间提拔,当今陛下登基后便退居清要之职,譬如兵部给事中王槲。
然而太子觉得这些清要言官心向萧漪澜,萧漪澜与他做对,这些言官也不让他好过,天天上折子参他,骂得他一个头两个大,正好趁此机会多收拾几个,杀鸡儆猴。
程鹤年被太子逼着到处拿人下狱,也得罪了不少人。好友贺照之与他是同年进士,听说这件事后写信劝他莫做众矢之的,父亲程知鸣也多有关心,程鹤年对程知鸣说道:“今上潜邸时,您已是太子少傅,当年助太子即位有功,才有程家满门荣耀。儿子愚钝,愿效父亲,以求程家长盛不衰。”
他是官宦人家少年郎,心气本就比别人高,经此一案,对翻云覆雨的弄权手段暗暗心惊。他不想再回钦州做个小小通判老老实实磨资历,熬到头发都白了才熬进内阁。
他要一乘太子的东风青云直上。
想做太子心腹的僚属很多,可不是每个人都有遂太子意的胆量。他程鹤年,就要做此炙手可热第一人。
然而他的这番动作也惊动了长公主府,听闻程鹤年将王槲以“知情瞒报”的罪名下狱后,萧漪澜盛怒,当即要写折子为王槲分辩。
她对霍弋说道:“此时也顾不上皇兄将如何疑我,本宫既为监国长公主,虽不至于目不容尘,也断做不到袖手旁观,让此等混账横行朝堂,罔顾法纪。王槲的主要职责是监管西南军防,两淮铁矿有失,户部给事中无事,反倒追责到王槲头上来了,简直岂有此理!”
霍弋思虑半晌,拦下了萧漪澜,“殿下稍安,这折子不着急写。如今东宫铁板一块,咱们从外面踢,只会越踢越结实,先容我想个法子让太子对程鹤年生疑,您再递折子替王给事中说情,阻力会小很多。”
“此事要快,王槲身体不好,别让他遭太多罪。”萧漪澜答应了此事。
霍弋又派人联系陆明时,依旧约在宝津楼。
经历了石合铁案发的种种缘故,两人对彼此的手段和底线都有了几分了解,霍弋也懒得与他客套,直截了当道:“我知陆大人神出鬼没,眼下有桩生意要与你做。长公主愿倾力相助处置徐断一案,此案过后,保证北郡兵械供给不会再有失。请陆大人以北郡安抚使的名义接近程鹤年,令太子疑他有二心即可。”
陆明时问:“长公主府所求为何?”
霍弋将王槲等人的情况告诉了他,“先太后留下的老臣不多了,殿下的意思,能保一个是一个。”
陆明时默然思考了一会儿,答应了霍弋,“可,霍少君静候佳音。”
北十四郡中的北淄郡盛产一种质地半透的玉石,呈天青色,冬暖夏凉,或嵌入窗户,或雕成摆件,都十分适宜,得名琉璃玉。然此玉有个缺点,不能在潮湿的地方久放,曾有好事者将琉璃玉贩入临京,不到半年时间,那玉就变了质,变得灰扑扑的,散发出一种洗不净的汗臭味,所以此玉只在北郡流行,而南人不爱。
陆明时写信回北郡,命人将新采的琉璃玉雕成香炉,快马送到临京。他携此香炉与阿迦檀香到程府拜访,程知鸣与程鹤年俱在府中,以为他有意投靠东宫,十分高兴。
陆明时也的确遂他们的意,做足了谦逊的后生模样,对程知鸣说道:“殿下知人善任,阁老明察秋毫,我北郡将士的身家性命,此后还要托您与殿下照拂。陆某位卑言轻,不敢惊扰殿下,暂向阁老聊表心意,还望阁老日后多多提携。”
说着命人奉上琉璃玉香炉与阿伽檀香,“听闻尊夫人诚心礼佛,一点小小的心意,还望阁老笑纳。”
久居临京的人哪里见过琉璃玉这等好物,程知鸣的夫人对此香炉爱不释手。自长公主归京后,宫中也兴起礼佛之风,于是程夫人转手将这香炉和寸香寸金的阿迦檀香一起送给了宫里的娴妃娘娘。娴贵妃是太子生母,此事很快被太子知晓。
萧道全与太子府詹事王翠白说起此事,“看这琉璃玉的成色,应该是刚送入临京不久。这陆明时是出了名的两边不靠,怎么偏偏往程府送这等好东西?”
王翠白接话道:“听说一起送来的还有阿迦檀香,此香产自大兴隆寺,是昭隆长公主的心头好。”
萧道全说道:“京中女流争相效仿长公主,这倒说明不了什么。”
“一件无妨,两件无妨,桩桩件件撞在一起,可就未必无妨了,”王翠白揣摩着萧道全的心思,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人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今程家父子为殿下勇为前锋,得罪了这么多人,殿下可曾给过他们什么重赏?”
“程知鸣想让他儿子接任两淮转运使一职。”
“可曾求殿下帮忙运作?”
萧道全摇头,“程知鸣的意思是,只要孤不反对即可。”
“那殿下可要小心了。两淮转运使何等重要,岂是程鹤年说要就能拿去的?他们父子背后,必另有贵人相助。殿下细想,您若是想推人接任两淮转运使,最大的妨碍是谁?”
“孤的姑姑,昭隆长公主。”
“如今程家父子不认为长公主是阻力,反倒让您别从中作梗,把您视为了反对者。您觉得,他们背后有谁相助?”
萧道全微惊,“你是说,程家敢背叛孤?”
“您别忘了,眼下程鹤年得罪这么多官员,顶的可都是您的名头,”王翠白见火候差不多,“不过臣也是随口一猜,殿下心里有惑,不妨试他一试。”
“怎么试?”
“上折子推举程鹤年为两淮转运使,静观长公主府会不会跳出来反对。”
萧道全眯了眯眼,没作声,王翠白知道他已经听进了心里,垂着眼微微一笑。
程鹤年想越过他做太子身边第一臣还差点火候,东宫这位主子多疑寡信的性情比当今皇上有过之而无不及,王翠白心中得意地想道,就看程家这位年轻气盛的公子,能不能受得了了。
没过几天,萧道全果然上折子推举程鹤年为两淮转运使,此举引得朝中哗然,连皇上都觉得程鹤年资历太浅,不够妥当,然而长公主那边的人却没有激烈反对。
此事是霍弋叮嘱过的,他曾在东宫待过,深知萧道全与王翠白的为人,陆明时将香炉送到程家后,他就在等这一天。
像破格举荐这种事,即使无人反对,也要连上三疏,方显郑重。然而萧道全只上了一道奏折就没了后续,仿佛把这件事给忘了。连程鹤年自己都意识到太子此举好像是在试探什么。
又过了两三天,长公主萧漪澜上折子替王槲等在石合铁案中含冤下狱的老臣申辩,程鹤年与长公主当廷对质,太子及其诸臣皆冷眼旁观,竟无一人上前帮腔。
程鹤年哪里压得过长公主,朝会刚散没多久,释放王槲等人的恩旨就传了出来,皇上还给了额外的赏赐抚慰。
人心起疑,如灯下捉影,见影是影,见光也是影。
萧道全对王翠白道:“今日朝会,果然如你所言,长公主早已有万全的准备,想让程鹤年引我出手,让我戴刻薄臣僚的帽子,她得仁义的名声笼络人心,我只好一言不发,不落他们的圈套。”
他仿佛忘了当初是他逼着程鹤年拿王槲等人下狱出气。程鹤年被他闪了一道,气冲冲地回到程家,素来好脾气的他气得将书房里的摆件全都砸了个稀烂。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令太子见疑,人是殿下要抓的,抓了又疑我离间君臣情义,如今连两淮转运使的位子也没了,难道过段时间还要我回钦州做个通判吗?”程鹤年气得变了脸色。
程知鸣也恼太庡?子多变,面上却要端出稳重的姿态,劝程鹤年道:“一来,你不该太激进,令太子疑你别有用心。二来,你不该死心塌地只仰仗太子,令他觉得你像东宫的奴才一样好拿捏。”
“父亲此话何意?”
程知鸣慢悠悠地说道:“迟令书是内阁首辅,他家幺女正待字闺中,你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若能结下这门亲事,对你,对程家都大有助益,日后太子也不敢再看轻你。”
“结亲?”
程鹤年心里陡然一沉。
时隔多日,孟如韫又收到了程鹤年的消息。他请青鸽递了信来,邀她明日相见一叙,地点定在南阳湖的游船上。
“程公子好些日子没消息,我还以为他回钦州去了。”青鸽说道。
孟如韫摇了摇头:“他近来青云直上,钦州怕是不必再回了。”
“那挺好呀,小姐就可以多多见到他了。”
孟如韫笑了笑,“我可不想见他。”
“怎么?”青鸽好奇地凑上来,“真不想嫁啦?”
“不嫁。待我把钱都还给他,要与他断个干净。”孟如韫将信纸折起,下定了决心,“一来二往像什么话,这次一定要与他把话说清楚。”
孟如韫按约定时间到南阳湖畔赴约,程鹤年租了一条精致的画舫,两侧窗口镂空,他已坐在船中等着,看见孟如韫,遥遥招了招手。
“程公子,许久不见。”孟如韫低头钻进画舫,在他对面坐下。
程鹤年笑了一下,问她:“阿韫喝酒还是喝茶?”
“喝茶吧。”
程鹤年随侍的小厮将风炉弄好后就下了船,船中只剩下程鹤年与孟如韫。程鹤年不紧不慢地沏茶,气定神闲,仿佛今日邀孟如韫出来只是无事春游。
孟如韫先开口问道:“程公子突然约我见面,是有什么事吗?”
“其实我更好奇你为何应约,”程鹤年看向她,“我若无事也会邀你同游,你若无事,就不会来应约了。”
孟如韫将装着银票的锦囊推到程鹤年面前,“我今日来,是物归原主。”
程鹤年打开锦囊看了一眼,忽然笑了。
孟如韫道:“感谢公子好意,只是这钱,我不能收。”
“好意?阿韫,你分不清好意和情意吗?”
“若是情意,就更不能收了。”孟如韫直截了当道。
程鹤年脸上没了笑意,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叹了口气,“我想了许久,一直想不明白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你避我如蛇蝎。”
孟如韫摇了摇头,“我从未避你如蛇蝎,是程公子心里过了界,我与程公子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
程鹤年诧异地看着她:“你说……道不同?”
孟如韫慢慢解释道:“石合铁这个案子,你一开始就知道是徐断等人在贪污铁矿、通敌叛国。你心有顾忌不愿螳臂当车,我可以理解,可如今你手持尚方宝剑,明明可以秉公处理,却借机党同伐异,这与我在鹿云观时认识的程鹤年不同,也与我心中之道不同。”
“这些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程鹤年的声音微微泛冷,“朝堂之事错综复杂,你不能随意给我下定论,这不公平。”
“天下人都是有眼睛的,也是有心的。”孟如韫温声道。
“好,纵使这件事上我做的不对,那也是无奈之举。太子逼迫,我能不听从吗?我也想做个刚正无私的好官,那也要等我升到更高的位置,手里握有足够的权势才能做到。”
“行无止境。官职高低、权柄大小,各有各的无奈,哪天是个头呢?”孟如韫道,“唯有本心,一失即无再难寻。”
“我今日来……不是与你说这个的。”孟如韫的话让程鹤年颇为难堪,他望着湖面,长长叹了口气。
孟如韫端起茶盏扆崋抿了一口,“程公子有话便说吧。”
“爹娘最近在为我考虑婚事。”
孟如韫手微微一顿,一笑道:“是好事,恭喜程公子。”
“你同我说恭喜?”程鹤年自嘲地笑了笑,“阿韫,你不知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不知,”孟如韫淡声道,“也不想知。”
“只要你愿意,我会娶你为妻,这中间种种困难,我可以摆平,只要你答应我……”
“我不愿意,也不答应。”孟如韫放下茶盏,目光冷静地与程鹤年对视,“程公子,听清楚了吗?”
程鹤年默然半晌,苦笑道:“你真是好狠的心,难道你愿意眼睁睁看着我娶别人吗?你我曾相引为知己,我要成亲,你心里真的一点波澜都没有吗?”
孟如韫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程公子,移船回岸吧。”
“阿韫……”
“两情相悦的事,何必一腔苦求,何况求而不得的,未必就是值得的。”孟如韫道。
“可我只想娶你。”
孟如韫低声道:“可我不想嫁啊。”
两人有些僵持,风炉中火已熄灭,热茶变凉,入口有凝涩之感。孟如韫静静端详着这盏石中雀玉,心道,陆明时的话是有道理的,此茶徒有其表,其实不堪盛名。
她静静等着程鹤年想通后将船划回湖岸,忽然一柄银白色飞镖破空而来,那飞镖角度极其刁钻,直直打入船板的缝隙,两块船板应声裂出一指宽的缝隙,开始往里漏水。
孟如韫与程鹤年同时朝外看去,看见了站在岸边、手里正把玩着另一只飞镖的陆明时。
陆明时隔着画舫的窗棂,似笑非笑地望着孟如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