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易希川和鲁鸿儒交谈之际,贵叔早已吩咐下人为易希川布置好了卧房。卧房在主楼的二层,位于剧院的侧后方,临着一条僻静的小街。贵叔带着易希川来到了卧房。房间很大,干净整洁,各种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贵叔一走,易希川立刻关好房门,拉上了窗帘。他把房间的角角落落查看了一遍,最后掀开了墙角的一块天花板,将装有龙图的黄金圆筒藏在其上,然后将天花板回归原位。龙图是幻戏界三大圣物之一,带在身上太过显眼,也太过危险,藏起来更为稳妥。藏好龙图后,他连衣服都没脱,直接便躺倒在又宽又软的床上,盖上了又柔又暖的被子。
这大概是他二十年来住过的最好的房间,睡过的最好的床,可是他却没有丝毫睡意,哪怕他的身体早已疲惫到了极点。
秋本久美子相赠的那串蓝色贝壳手链被他握在手中,放在胸前。他的身体已经安定,心却一直悬着,脑中更是浑浑噩噩,思绪万千。
不知过了多久,辗转反侧的他才迷迷糊糊入睡,恍惚中看到秋本久美子满脸是血的样子,一下子惊醒了过来,竟已是翌日天明。
明明休息了一整晚,然而他遍及全身的疲惫感却没有得到多少缓解。
易希川草草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下楼吃过贵叔为他准备的早餐,让贵叔转告鲁鸿儒一声,说他有事要外出一下,随后便独自一人离开了万国千彩大剧院。
易希川穿过法租界,进入上海城区,来到了上海国术馆。秋本久美子住在这里,他想找机会见她一面,问清楚她的情况。若是没事,自然再好不过,若是当真遇上了危险,那他便是豁出性命,也要救她脱离险境。
盗图风波早已过去,国术馆周围不再戒备森严,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在大门前值守。这几个人并不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而是手按武士刀的日本武士。
易希川不敢轻易靠近,远远地躲在街角巷弄里,只盼秋本久美子能从国术馆里自行出来,如此见她一面,便要方便得多。
可是事与愿违,易希川等过了整个白天,秋本久美子始终没有现身。国术馆大门紧闭,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从馆内走出来。
天色渐渐昏黑,易希川心中的不安逐渐加剧。
“她多半是真的身处险境,才一整天都没露面。我无论如何也要进到国术馆里,把她救出来。”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到最后占据了易希川脑海的全部。
他悄悄地溜出巷弄,趁着漆黑的夜色,绕到国术馆的后门。后门无人把守,可是门却紧闭着,从里面上了锁闩。牧章桐能用藏在怀表里的铁片开锁,易希川却没有这样的本事。他无法打开后门,只能重新绕回大门附近。
入夜之后,值守大门的日本武士减少了人数,只剩下两人。
易希川不敢打草惊蛇,悄无声息地潜伏在不远处的小树丛中,暗暗地思索着办法,想把两个看门的日本武士引开,趁机溜进国术馆内。
他的办法还没有想出来,街道远处却出现了两点亮光,一辆轿车匀速驶来,停在了国术馆的大门前。
一个军医装束的人从轿车里走出,冲两个值守大门的日本武士说了几句日语。两个日本武士“嗨”了一声,推开国术馆的大门,亮起大展厅内的电灯,快步小跑而入。
两个日本武士离开了值守的岗位,那日本军医侧过身子倚靠车门,点燃了一支香烟,对着夜色缓慢地吞吐烟雾。
如此天赐良机,易希川岂能错过?他当即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街道远处用力掷了出去。
石头划过漆黑的夜空,砸在街面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那日本军医吓了一跳,急忙停止吸烟,转过身来对着街道,眉头微皱。轿车上还有一个司机,此时也把头探出车窗,望着传来响声的地方。两人都没注意到身后国术馆的大门,那里闪过了一道人影,易希川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国术馆。
易希川刚进入国术馆,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大展厅右侧的一条通道内便有脚步声传出,有人正在快步走来。
易希川急忙藏身于一片展台背后,听见这阵脚步声从大展厅中穿过,去到了大门方向。
他微微探头,向大门偷眼望去,只见一身白衣的斋藤骏正站在大门口。在斋藤骏的身边,原本看守大门的两个日本武士正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重伤之人,竟是荒川隼人。
两个日本武士小心翼翼地将荒川隼人抬上了轿车,斋藤骏对两个日本武士叮嘱了几句,便和那日本军医一起上了轿车。轿车匀速驶向远处,消失在了街道转角。两个日本武士关掉大展厅内的电灯,拉拢大门,继续在大门外值守,丝毫没有觉察到已经有人溜进了国术馆。
易希川目睹了这一幕,不禁暗暗惊疑,惊的是荒川隼人居然没死,疑的是斋藤骏出现了,秋本久美子却始终没有现身。
他越发担心,等两个日本武士刚把大门拉拢,便轻手轻脚地穿过大展厅,溜进了右侧的通道。他不知道秋本久美子住在哪个房间,但斋藤骏是从右侧的通道里走出来的,因此他决定先沿着这条通道寻找一番。
国术馆内还住着其他日本武士,易希川摸黑前行,不敢弄出半点声响。他只盼能寻到一两间透着灯光的房间,可走完了整条通道,所有的房间都是房门紧闭,漆黑无光。
易希川沿着楼梯转上了二楼,遍寻无果后,又转上了三楼。国术馆总共只有三层楼,他沿着通道转了一圈,终于在通道的尽头,看见了一间门缝里漏出些许灯光的房间。
易希川靠近房门,俯身贴地,想从底部的门缝往内窥望,可是视线太窄,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他一路寻来只有这间房里亮着灯光,但房内是否住着秋本久美子,他却不敢笃定。他想要敲门碰碰运气,可又怕寻错了地方,因此站在房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之间犹豫不定。
就在易希川犹豫犯难之际,眼前的灯光陡然变亮,耳边响起了吱呀之声,身前这扇紧闭的房门,竟突然向内拉开了!
房门开得太快,易希川毫无准备,根本来不及躲避。
一声短促的惊呼声戛然而止,一本厚厚的书掉在了地板上,砸出重重的响声。开门之人用双手捂住了嘴巴,却难掩一脸惊色,正是易希川心心念念的秋本久美子。秋本久美子穿着小巧的粉色棉绒和服睡衣,搭在两肩的长发微微湿润,一对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出现在房门外的易希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样的见面太过突然,易希川惊喜莫名,同样说不出话来。
就在两人对视之际,二楼传来了脚步声和叫喊声,几个日本武士听见秋本久美子的惊呼声和书本落地砸出的声响,正快步往三楼赶来。
秋本久美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怔怔地望着易希川,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竟毫无反应。易希川倒是反应极快,捡起掉在地上的书,迅速钻进房内,将房门关拢上锁。
几个日本武士很快赶到,用力地敲打房门,用日语叫道:“小姐,小姐!”
易希川急忙冲秋本久美子摇头,示意秋本久美子不要说破。秋本久美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地平复情绪,用日语轻声说道:“我没什么事,只是一只虫子飞了进来。你们不必担心,回去休息吧。”此时天气寒冷,几乎不会有任何飞虫,但她心慌意乱,一时之间想不出别的借口。
门外的几个日本武士却不疑有他,一起远离秋本久美子的房间,回二楼去了。
秋本久美子望着易希川,目光中依旧满是惊讶。她忽然想起自己不久前才结束了沐浴,此时正穿着睡衣,脸上顿时一红。她在床沿坐了下来,不再向易希川投去目光,也不知该对易希川说些什么,甚至忘记了询问易希川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易希川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日本武士的脚步声完全消失,门外再无响动,他才松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刚才真是好险。”
秋本久美子没有应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易希川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费尽周折才见到秋本久美子,可见到她时,却又把此行的目的抛在了九霄云外,只想着自己来得太过唐突冒昧,此刻孤男寡女夜间共处一室,气氛当真是极为尴尬。
易希川看了一眼方才捡起来后一直握在自己手中的书,那是一本厚厚的《民国上海县志》。这是去年才印刷出版的一套书,总共有六册,记录了民国建立以来上海的疆域、政治、田赋、交通、工程、艺术和人物等内容。
易希川不知道这本书的来历,但随手翻开两页,看了几眼,只觉得内容枯燥无趣。他想要打破此刻沉默无言的尴尬氛围,于是把书递还给秋本久美子,说道:“久美子姑娘,你的书。”
秋本久美子开口了,声音轻细:“这书我已经看完了,你放在桌上吧。”
易希川将书放在了一旁的书桌上,说道:“这种书枯燥乏味,你当真厉害,竟能把它看完。”
秋本久美子说道:“我已经看完四本了,还有两本放在荟萃室里。我本想去荟萃室重新拿一本,可是一开门就……”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易希川,旋即又把头低了下去。
易希川笑道:“一开门就吓了你一大跳,是吧?那我可要庄严郑重地向你赔个不是了。”说着便学戏台子上唱戏那般,装模作样地欠过身子,彬彬有礼地一揖到地。
秋本久美子忍不住露出了微笑,气氛也就不再那么尴尬。她这时才想起该询问易希川的来意,于是问道:“你怎么来了?”她以为瞒过斋藤骏后,易希川会一刻不停地离开上海,没想到仅仅过了一夜,居然会和他在国术馆,甚至是她的卧室里,再次相见。她经历过易希川潜入国术馆盗取龙图一事,因此暗自心想,他再次潜入国术馆,多半也是为了什么藏在国术馆里的物事吧。
易希川猛地一拍脑门,心中叫道:“易希川啊易希川,一见到久美子姑娘,你怎么就把正事给忘了?”当即收起笑容,看着秋本久美子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秋本久美子略显诧异。
“是你让我来救你的……”易希川说道,“你……你难道没遇上什么危险吗?”
秋本久美子摇了摇头,睁大的眼睛里透着疑惑不解。
易希川急忙从怀里取出那串蓝色贝壳手链,掰开那颗点缀着一抹红色并有些温热的贝壳,挨近秋本久美子的身前,让她能够清楚地看见内壳上的两个刻字。
秋本久美子看见了刻字,恍然明白过来,说道:“这两个字不是我刻的。”见易希川面露诧异,于是解释道,“这串手链是我娘亲的遗物。这两个字,是我娘亲在十多年前刻下的。”
易希川仔细观察内壳上的两个刻字,果然刻痕陈旧,应该已刻了许多年月。他初见这两个刻字时,一心担忧秋本久美子的安危,竟连这么显而易见的细节都没有注意到。
秋本久美子并未身陷险境,这让易希川悬吊着的心放了下来。
可是他随即又皱起了眉头,简简单单的“救我”二字,无论是谁所刻,背后的故事必定不会简单。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惊讶和好奇,问道:“久美子姑娘,你娘亲为什么……为什么要刻下这两个字?”
秋本久美子欲言又止,咬了咬嘴唇,问道:“你真想知道吗?”
“我当然想知道。”易希川应道,“不过你若是不方便说,那就不必说,千万不要为难自己。”
秋本久美子却轻声道:“我不为难,我把一切都说给你听。”她眨了眨眼睛,眼眸深处泛起了一丝哀伤,说道,“我娘亲姓秋,是上海人,她刻下这两个字的事,还要从十八年前讲起。那时候她还在幻画门,人人都叫她秋娘……”
秋本久美子开始讲述的第一句话,便让易希川大吃了一惊。
“幻画门?”易希川知道幻画门是中国的幻戏流派,忍不住打断了秋本久美子的讲述,“你不是日本人?你……你是……”
秋本久美子认真地点了一下头,说道:“我和你一样,也是中国人。”
秋本久美子的语气平静自然,易希川听在耳中,却犹如惊雷炸耳。有那么片刻的时间,他的眼前天旋地转,脑中一片空白,但紧随而至的,却是情难自禁的狂喜。
“你不是日本人,你是中国人,那真是太好了!”他几乎叫出声来,又赶紧捂嘴,生怕惊动了留守在国术馆内的日本武士。好在他的叫声不大,二楼的日本武士并没有发觉。
秋本久美子不知道易希川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高兴。她想起娘亲的故事,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轻轻叹息一声,接着往下讲述。易希川心中欢喜畅快,早把男女之别抛在了脑后,径直在床沿坐了下来,紧挨着秋本久美子,认认真真地听着她的讲述,生怕漏听了一句话、一个词、一个字……
十八年前,统领上海幻戏界长达数十年之久的幻画门秋家,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云机社南迁上海后声势越发浩大,越来越多的幻戏师选择依附于云机社门下。与之相比,秋家的掌门人秋成海身患重病,膝下只有一女,没有男丁子嗣,可谓家道中落,后继乏人。云机社取代秋家统领上海幻戏界,已成必然之势。
秋成海的独女名叫秋娘。作为秋家唯一的传人,身负“画骨术”这一独门幻戏的她,原本应该担负起振兴幻画门的重任。可是她从小天真烂漫,活泼好玩,又因母亲早逝无人管束,到了二十岁的年纪,仍然玩心未泯。
秋成海盼着秋娘能早日成亲,最好能择一良婿入赘秋家,承继幻画门的家业。他为秋娘挑选了许多上海本地的青年才俊,逼着秋娘去相亲见面,可是秋娘倔强至极,总是不肯去,有几次迫不得已去了,却当着他的面,让男方出丑难堪,非但没有谈成,反而结下仇怨,最后不欢而散。父女之间,为此闹出了许多不愉快。
秋成海的病情渐渐加重,秋娘却依旧整天往外跑,观影听曲,逛街置物,踏青嬉戏,想怎么玩便怎么玩。在她看来,父亲生病了就去医院看医生,病情自然会好转。那时她还没意识到,秋成海病得有多么严重,甚至已经离死不远了。
有一次秋娘早晨出门,一直玩到第三天的深夜才归家。秋成海自然大发脾气,各种数落和责备。秋娘面对雷霆大怒的父亲,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争辩吵闹,反而一直盈盈带笑,仿若一朵刚刚绽放的鲜花。等到秋成海骂够了不说话了,她才笑着告诉秋成海,自己遇上了一个男人,她要嫁给这个男人。
秋成海一下子觉得宽慰了,这个不省心的女儿终于可以让他不用再操心了。可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秋娘却告诉他,她要嫁的这个男人,不是中国人,而是一个日本人。
秋成海顿时勃然大怒,幻画门的独门幻戏,还有祖宗创下的这份家业,怎能让一个日本男人来承继?秋娘却让他不用担这个心。她笑着说,她会追随这个男人去往日本。
秋成海彻底绝望了,就此精神委顿,一病不起。
云机社的首领林神通却在此时找上门来。
林神通突然登门造访,不是要趁机挑战幻画门,而是向秋成海提亲,希望秋成海能将秋娘许配给他的儿子林天成。云机社南迁上海已有二十年之久,在这二十年里,林神通多次向秋成海发出邀请,希望秋成海能够加入云机社,但秋成海始终不买云机社的账,一直与云机社划清界限,分庭相抗。如今秋家势力衰微,家道中落,后继无人,林神通没有趁机落井下石,反而向秋成海郑重提亲,并再次提出邀请,希望秋成海能加入云机社。
这一次秋成海没有再拒绝。
他已经没有拒绝的本钱了,若不依附于云机社,在他死后,幻画门将在上海无立锥之地,而且林神通如此诚心待他,他实在不好再次拒绝。他没有询问秋娘的意愿,便直接答应了这门婚事。他希望能借助这次联姻,一来让幻画门重获生机,二来将秋娘拴在上海,不让她有机会跟着那个日本男人去往日本。
秋娘得知此事后,与秋成海大吵一架,不顾所有人的阻拦,离家出走了。
秋娘一走便是三个月,直到幻画门的下人在码头寻到她,告诉她秋成海已经快不行了,想见她最后一面时,她才再次踏入了家门。
秋成海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了。以前秋成海卧病在床,秋娘始终认为秋成海是在装病吓唬她,这次看见父亲眼窝深陷,身体骨瘦如柴,才知道父亲是真的不久于人世了。
秋成海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握住了秋娘的手,用虚弱喑哑的声音,说起了她小时候的一些趣事,说起了去世多年的苦命妻子。秋娘跟着父亲的讲述泛起了回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不住地往下滴落,打湿了被褥的一角。这时,秋成海提出了他最后的愿望,希望秋娘能承继家业,联姻云机社,重振幻画门。也许是一时心软,也许是不想让父亲抱憾离世,也许只是为了暂时搪塞父亲,秋娘长长地犹豫之后,竟轻轻地点下了头。
秋娘刚一点头,秋成海就挥动了手。下人们开始熟练地奔走,早已备好的红幔拉了起来,红彤彤的喜字四处张贴,躲在后堂的锣鼓队大张旗鼓地吹奏起了刺耳的喜乐。秋娘还没回过神来,凤冠霞帔已经穿戴在了她的身上,云机社的迎亲队伍也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几乎是连拉带拽地将她弄上了花轿。她被强行抬到了云机社,与林天成叩拜了天地,成为了林家的女人。当天深夜,就在她被灌了让人浑身无力的药酒,又被强行推进洞房之时,远在幻画门的秋成海落下了最后一口气。一日之内,红白两事,草草收场。
秋娘成亲的那天夜里,手握着两张船票的斋藤骏,带着无尽的失落和失望,独自一人登上了驶往日本的轮船。吹着冰冷刺骨的海风,望着波浪掀天的大海,过去三个月里如梦似幻的经历,一幕又一幕地在他脑海之中掠过。
作为日本新一代幻术师中的佼佼者,斋藤骏因为仰慕中国幻戏,只身一人远渡重洋,来到上海,足迹踏遍了各大戏苑剧院,观看了一场又一场幻戏表演。正是在一场小型的幻戏表演中,他目睹了秋娘表演的“画魂”,这是秋家“画骨术”中最为厉害的幻戏。他心醉于如此梦幻绮丽、神秘难解的幻戏,散场后主动去后台找到了秋娘。两人自此相识,又在交流中国幻戏和日本幻术的过程中,很快彼此相恋。
斋藤骏总是一身胜雪的白衣,在清晨日出之前,来到秋家门外的一株梧桐树前,将一张卷好的字条,放进一处小小的树洞。秋娘每次出门,都会趁无人注意之时,从梧桐树的树洞中偷偷地拿出字条。字条上总会写着一个新的地址,斋藤骏会在那个地址等着她,带给她新的惊喜。
短短数日的热恋之后,秋娘把身心一并交给了斋藤骏。后来她置秋成海订下的婚约于不顾,离家出走,与斋藤骏携手相伴,走遍了上海周边的山山水水,拜访了不少隐姓埋名的幻戏师,见识了许多从未见识过的趣事。甜蜜逍遥的日子过得太快,三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日本一年一度的幻术大赛举行在即,斋藤骏必须赶回日本参赛,秋娘答应与他同行。
在临行前的码头上,秋娘遇到了秋成海派出来寻她的下人。得知秋成海已是命在顷刻,秋娘不禁有些犹豫了。斋藤骏鼓励她回去,毕竟那是养育了她二十年的父亲,无论如何也要见这最后一面,否则那会成为她一生的遗憾。她听从了他的话,决定回去见父亲最后一面。轮船到了晚上才会启航,斋藤骏答应秋娘,会在码头上一直等她到来,然后目送她的背影远去。
斋藤骏在码头等过了整个下午,直到天黑时分,仍不见秋娘出现。他担心秋娘出了什么事,于是赶到秋家,却看见了满府的张灯结彩,喜气冲天。他问了几个奔忙的下人,都说秋娘在秋成海的病榻前答应了婚事,已经嫁入云机社的林家了。
也是在秋娘被推进洞房的那一刻,失魂落魄的斋藤骏登上了轮船,踏上了去往日本的归途。
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只不过如今梦醒了而已。斋藤骏最后看了一眼无边无际的大海,转身步入了舱房。
这的确是一场梦。
只是斋藤骏没有想到的是,这场梦并没有结束,而是才刚刚开始。也许终其一身,他都会深陷于这个梦中,不得醒来。
一晃三年过去,已经摘得日本幻术大赛桂冠的斋藤骏,率领日本幻术团来到上海访问演出。
他回忆起了往事,于是在来到上海后的第二天清晨,独自一人离开住宿的旅馆,去往秋家。他原本只是为了故地重游,却发现原来的宅邸已经变成了印染厂。他寻起早的路人打听,得知秋娘早在两年前便患病去世,秋家的宅邸被云机社变卖,成为了如今的厂房。
一别三年,伊人竟已香消玉殒,斋藤骏想起与秋娘度过的那段欢乐时光,心中不禁哀婉痛惜。他看见那株梧桐树依旧直挺挺地立在门前,那处小小的树洞依旧位于树干上同样的位置,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当真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看着那株梧桐树,当年在树洞中留字传信的场景如在眼前,斋藤骏不禁泪湿眼眶,情难自禁地伸出手去,摸进了树洞之中,却意外发现满是污泥的树洞深处,竟藏着一团物事。他将那团物事取了出来,抹去污泥,拆开油纸,却是一叠裹好的极为陈旧的羊皮古卷。
在这叠裹好的羊皮古卷当中,包裹着一串手链,一串蓝色的贝壳手链。
斋藤骏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三年前他与秋娘相识那天,离开剧院之时,他在街边的首饰店里买来送给她的见面礼。
这串有着特殊意义的蓝色贝壳手链,出现在这处有着特殊意义的树洞当中,令斋藤骏的心中生出了些许疑惑。他仔细查看了整串蓝色贝壳手链,最终在一颗贝壳里发现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刻字:“救我!”
一瞬之间,斋藤骏仿佛听见秋娘的声音,在他耳畔哀声呼喊,这令他心堕冰窟,背脊发寒。
他第一时间赶去云机社,寻人打听,都说秋娘是在两年前诞下一个女婴后,患了一场大病去世的。
有秋娘的刻字在眼前,斋藤骏绝不相信这样的回答。
他选择了最为直接的方式,在云机社的门外潜伏半日,终于等到林天成带着女儿乘马车外出。他挟持车夫,夺了马车,一举抓走了林天成及其女儿。
林天成是秋娘的丈夫,堂堂七尺男儿,却是一个十足的软骨头,斋藤骏只用了一团碧绿色火焰,才烧伤了他一根小指,他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一切都吐露了出来。
原来云机社是由林家一位名叫林遇仙的先祖,在南宋年间云集了一群厉害的幻戏师后创建而成,林遇仙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云机社的第一代首领,自那以后,云机社的每一代首领,都是从林家的后人当中选出。从林遇仙起,云机社的每一代首领都致力于收罗九州四海各式各样的幻戏秘诀,择取其中神妙非凡者,记载于羊皮古卷之上,是为云机诀。每一个加入云机社的幻戏师,都必须把自己最为厉害的幻戏秘诀献出来,并将自己的幻戏能记载在云机诀上,视作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
到了民国年间,云机社南迁到了上海,林神通成了云机社新一代的首领。他盯上了统领上海幻戏界的幻画门秋家,希望能邀请秋成海加入云机社,从而得到秋家的“画骨术”秘诀。秋成海不肯加入云机社,反而处处与云机社对着干,林神通一再忍让,二十年间始终以礼相待,终于在秋成海临死之前,取得了秋成海的信任,并让秋成海同意了联姻,使得“画骨术”的唯一传人秋娘,成为了林家的女人。
秋娘一入林家,林天成见秋娘姿色姣好,原本暗怀几分喜意,但洞房当晚,发现秋娘已非处子之身,顿时产生了怨恨之心,只不过尚未得到“画骨术”秘诀,林天成不敢发作惹恼秋娘。林家人一直对秋娘以礼相待,秋娘却并不领情,哪怕林神通和林天成多次好言商量,她始终不肯将“画骨术”秘诀交出来。
敬酒不吃,那就只能吃罚酒了。林天成对秋娘的态度逐渐转变,变得越来越差,慢慢将秋娘软禁在府中,禁止她踏出府邸半步,并从最初的辱骂,变成后来的殴打,哪怕秋娘怀上了身孕,他仍然想骂就骂,想打就打。秋娘怀胎辛苦,为了肚中孩子,以她倔强又要强的性子,竟然生生忍下了这一切。后来孩子出生,是个女婴,并非男丁,林天成更加不待见秋娘,骂秋娘水性杨花不知检点,说那女婴不是他的骨肉,而是外来的野种,还三天两头逼秋娘交出“画骨术”秘诀。
日子已经过得如此艰难,秋娘却遭遇了更大的打击。她无意间偷听到了林神通和林天成的秘密对话,得知当初秋成海并非自然患病身死,而是林神通买通了幻画门中掌管饮食的下人,在秋成海每日的饭菜里下了极难察觉的慢性毒药,又买通了给秋成海看病的医生,让医生不给秋成海真正医治,使得秋成海的身体每况愈下,最终身死丧命。
林神通原本认为秋成海太过顽固,这才想从秋娘的身上下手,没想到秋娘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却比秋成海还要顽固。秋娘不仅偷听到了这些秘密,还偷看到了林神通藏匿云机诀的地方。
秋娘心中悲愤至极,痛恨万般。她痛恨林家父子,痛恨父亲秋成海,痛恨身边的每一个人,更加痛恨她自己,恨自己当初在码头之时,没有选择跟随斋藤骏登上轮船。她想要报仇,可是她刚刚生下孩子不足半月,身体虚弱,林家父子又一直当她是外人,处处提防着她,她难以找到下手的机会。她想要逃走,却又心有不甘。她如同深陷苦海炼狱,不知如何才能重获新生。她在那串蓝色贝壳手链上刻下“救我”二字,心中盼着斋藤骏有一天能从天而降,救她脱离苦海。可这终究只是幻梦,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在一次林家父子外出之时,她偷偷盗走了云机诀,顾不得身体状况,竟抱着孩子深夜爬墙出逃。
林家的人发现了她,不断地在后面追赶,她拼尽全力,逃到了自己的家门口,最终还是被抓了回去。但是在被抓之前,她将云机诀连同那串蓝色贝壳手链,一并塞进了秋家门外那株梧桐树上的树洞之中。
没有得到“画骨术”秘诀,反倒丢失了云机诀,还被秋娘知道了谋害秋成海的秘密,一直假装和善的林神通也彻底撕破了脸皮。他将秋娘关押起来,严刑折磨,想尽法子逼问“画骨术”秘诀和云机诀的下落,甚至以伤害女婴来威胁,秋娘却始终紧咬牙关,不肯吐露只语片言。
秋娘嘴上倔强,心却已经死了。趁林家父子不备之时,她对准身前摆满各种刑具的桌子边角,将头狠狠地撞了上去……
斋藤骏听完林天成的讲述,素来沉稳持重的他,立即燃起成团的碧绿色火焰,当场将林天成活活烧死在马车之中。那个两岁大的女童被斋藤骏抱在怀中,听着父亲的惨叫,看着眼前的大火,吓得号啕大哭。那是林天成的女儿,却也是秋娘的骨肉。斋藤骏看着怀中的女童,不禁悲从中来。他将女童放在一边,伏在地上,捶地痛哭。火光照在他的身上,光影重乱,如魔似狂。直到手掌破裂,血流满地,他才停止捶打,以手撑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满是鲜血的双手握成了拳头,他发誓要为秋娘报仇雪恨!
他率领整个日本幻术团,向云机社发起了生死挑战,不但要取林神通的性命,还要覆灭整个云机社,方能告慰本心,慰藉秋娘的在天之灵。
一场生死大战,从最初的公开斗戏,到最后的嗜血厮杀,能人异士云集的云机社,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连首领林神通也身受重伤险些丧命,最终击败了斋藤骏率领的日本幻术团。
整个日本幻术团,只剩斋藤骏一个人活了下来。他身受重伤,杀出重围,带着秋娘的孩子逃离上海,回到了日本。他给秋娘的孩子取名为秋本久美子,一边抚养她长大,一边潜心研究秋娘留给他的云机诀。他用了整整十五年的时间,学会了云机诀上所有的中国幻戏,然后借着日军侵华占领上海之机,带着已经长大成人的秋本久美子重返上海,欲要覆灭云机社,杀死林神通,一雪心中的深仇大恨。
可斋藤骏来到上海,却发现云机社早已销声匿迹多年,林神通更是不知所踪。他为了逼云机社的人现身露面,这才夺走幻戏界三大圣物之一的龙图,并以龙图为注,在外滩摆下生死擂台,向整个中国幻戏界发起挑战。
即便如此,一个多月的擂台赛下来,云机社的人仍然始终不见踪影,仿佛早已不存在于这世上了……
秋本久美子讲到这里,易希川算是了解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早年听牧章桐讲述云机社击败日本幻术团的故事时,浑身热血沸涌,对云机社仰慕至极。此时通过秋本久美子之口,得知当年云机社击败日本幻术团竟是这么一番原委,他对云机社的仰慕之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反倒生出了厌恶之感,而对原本被他视作外敌的斋藤骏,却暗暗生出了些许同情。
秋本久美子说道:“师父一直找不到云机社,直到今天才有了一些消息。他方才出门去了,说是要去见一个人,那个人很有可能知道云机社的下落。我问他是去见谁,他却没有告诉我。”
易希川想起溜进国术馆时,曾看见斋藤骏外出,说道:“我看到你师父出去了,还有荒川隼人,他居然没死。他们是坐同一辆车走的。”
秋本久美子点了点头,说道:“他受了很重的伤,上海的医生医不好他,一直昏迷不醒,情况越来越差,所以才被送回日本救治。”想到荒川隼人若是救回了性命,自己和他还有婚约在身,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秋本久美子不禁幽然叹了口气。
易希川不知道秋本久美子心中所想,还以为她是在为一直找不到云机社而叹气。他看了一眼书桌上那本《民国上海县志》,说道:“难怪你要看这本县志,是想找到关于云机社的内容吗?”
秋本久美子应道:“我想多了解一些秋家的过去,可惜没有找到。”
易希川说道:“只可惜我不是上海本地人,对幻画门秋家的过去不太了解,不然就能讲给你听了。唉,真想不到你是幻画门秋家的后人……”他脑中忽然电光一闪,“啊”了一声,说道,“对了,我刚来上海之时,曾在租界遇见一个叫‘徐鬼手’的幻戏师,当时他在街边表演幻戏,表演的正是‘画骨术’。你说‘画骨术’是你家族的独门幻戏,那个叫徐鬼手的幻戏师,说不定与你家族有所关联。”
秋本久美子从未听说过徐鬼手这个人,不禁大感好奇,询问究竟,易希川便把当日所见毫无遗漏地讲了出来。秋本久美子听完之后,说道:“他的‘画骨术’,和秋家的‘画骨术’的确有相似之处,只可惜不能与他见上一面。”
易希川说道:“我会帮你留意此人,若是再见到他,一定带他来见你。云机社的下落,我也会想法子帮你打探。”
秋本久美子说道:“你要离开上海,我们以后多半不会再见面了,你可以不用帮我的。”
易希川说道:“久美子姑娘,我已经决定不走了。法租界的万国千彩大剧院邀请我驻台演出,我已经答应了。以后我会一直留在上海,徐鬼手和云机社的事,我一定尽全力帮你打听。”
秋本久美子听到易希川会一直留在上海,内心竟隐隐有些高兴。她面露微笑,说道:“你驻台演出之时,我会亲自去看的。”
易希川笑道:“那我必须勤加练习,可不能演砸了,还要把最好的座位给你留着!”他格外开心,说道:“既然你没遇到什么危险,那我就放心了。时候已经这么晚了,我……我也该走了……”这话一出口,原本高兴的心情,却突然生出了无尽的失落。
易希川站起身来,向房门走去,秋本久美子也起身相送。
房门离床沿很近,原本几步就可以走到,然而易希川的脚步却很慢很慢,似在犹豫,又似不舍。走到门前,他的手伸出去了,握住了门把手,却始终没有拧开。
秋本久美子不知他怎么了,不好意思询问,只是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忽然之间,易希川转过身来,将站在身后的秋本久美子一把揽入怀中,紧紧地抱住了。秋本久美子吃了一惊,浑身僵住,一动也不敢动。
良久,秋本久美子才发出了声音:“你……”
易希川紧紧地拥着秋本久美子,嘴里说着话,有些语无伦次:“久美子姑娘,你我分别之后,我……我就一直想着你,念着你……我看见贝壳上的刻字,以为你出了事,时刻都在担惊受怕……你不是日本人,你是中国人,那真是太好了!我……我……”他咬了咬牙,猛地松开怀抱,握住秋本久美子的双肩,凝视着秋本久美子的眼睛,心中泛起了这辈子从未有过的真诚,一字一字地说道:“久美子姑娘,我心中爱你,不想离开你,我想要照顾你一生一世!”
秋本久美子睁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易希川。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竟浮现出了自己的娘亲。她早已忘记了秋娘的模样,那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如捉摸不住的光影一般,在她的眼前忽闪忽现。
她无父无母,在异国他乡孤独长大,心中所承受的那些痛苦的过去,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直到今天,方才第一次说出来。秋娘的身影渐渐幻散,她望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心中觉得悲伤,却又觉得甜蜜。她慢慢地抬起了双手,轻轻地环住易希川清瘦却又厚实的身躯,把头埋进了易希川的胸膛。
“我把手链送给你的那一刻,心就已经在你这里了。”她的声音如水一般轻柔。
这世上最动听的声音萦绕在耳畔,这世间最美妙的感觉融化了全身,刹那之间,易希川如在仙天云海,身心皆醉。他明白秋本久美子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他一生追寻着各种千变万化,然而直到此时此刻,方才寻到了人生中最为美好的幻戏。
他低头亲吻了秋本久美子,先是短短浅浅的一下,然后是长长久久的又一下。他情难自禁,竟转动着脚步,拥她入床。她没有任何抗拒,依从了他。落红如瓣,云雨巫山,尘世间光影流转,此夜似真似幻……
易希川再次睁开眼睛时,第一时间向身边看去。清晨的阳光透过窗纱,倾洒在秋本久美子纯美的脸上,显得万般梦幻却又无比的真实。
快乐的时光总是十分短暂,天明之后,一切又要重归现实。
斋藤骏外出后一夜未归,但他随时都有可能回来。易希川还没有做好让斋藤骏知晓这一切的准备,秋本久美子同样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所以趁着斋藤骏尚未归来之时,易希川不得不尽早离开国术馆。
“久美子,你看见那棵树了吗?”易希川站在窗前,将远处街角的一株洋槐树指给秋本久美子看,“你想见我了,可以直接到万国千彩大剧院来找我。我想见你了,就去那棵树下等着你,你站在窗前就能看到我。我等你时,可能会乔装打扮。若是要给你带什么东西,我会直接埋在那棵树下。”
“我记下了。”秋本久美子说道,“我每天都会去那棵树下翻一翻、看一看的。”
易希川说道:“这辈子我一定会娶你为妻,等到了合适的时候,我就会来拜会你师父,求他成全我们。”
秋本久美子想到了自己和荒川隼人的婚约,那正是斋藤骏亲口答应下来的。她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易希川,但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把这件事藏在了心底。她点了点头,说道:“我去支走馆内的武士,这样你就能平安地出去了。”
秋本久美子先行下楼,以帮忙搬抬重物为由,把留守馆内和看守大门的日本武士全都叫去了荟萃室。易希川趁此机会,轻而易举地离开了上海国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