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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术会 第二部 绝技争锋 第4章 驻台

所属书籍: 魔术会

    第十二场中日幻戏擂台赛结束后,作为胜利者的易希川匆匆离去,现场围观的中国市民却精神振奋,欢呼雀跃,久久不愿离开。

    万般喧哗之中,观戏席上的日本人和洋人纷纷退场,那个头戴黑色高帽、身穿黑色燕尾服的洋人站起身来,穿过人山人海,快步向南而行。

    外滩以南是上海法租界,那洋人很快进入法租界内,来到了爱多亚路。爱多亚路原本不是街道,而是一条名叫洋泾浜的河流,因为河水污染严重难以治理,在二十多年前被填浜筑路,又与南岸的孔子路和北岸的松江路合并,成为了如今的爱多亚路。爱多亚路是法租界内首屈一指的通衢大道,呈东西走向的街道极为宽阔,街道两侧林立着富丽堂皇的西式建筑。那洋人走到了爱多亚路的东段,这里有两幢建筑隔街相对,其中位于街道南侧的西式风格建筑辉煌时尚,闪烁着三圈彩灯,“巴黎魔术馆”的霓虹招牌璀璨夺目;位于街道北侧的建筑则雕梁飞檐,悬挂着两串大红灯笼,映出“万国千彩大剧院”的漆金招牌,带有东方建筑的传统美感,在一堆西式建筑中尤为显眼。

    此时入夜不久,整条爱多亚路灯火通明,电车往来,行人不断,正是开门营业的大好时候,然而巴黎魔术馆和万国千彩大剧院明明门面敞亮,招牌惹眼,却都紧闭着大门,没有营业。

    那洋人径直往巴黎魔术馆走去,绕到巴黎魔术馆的背后,取出钥匙打开后门,进入馆内,来到了二楼临街的会客房。会客房内的灯光不算明亮,巴黎魔术馆的老板贝特朗正站在窗前,一边抽着雪茄,一边望着街对面的万国千彩大剧院,眼神微微怔忡,眉宇间颇有愁意。

    听见脚步声响,贝特朗转过身来,喷出一大团烟雾,用法语说道:“维克多,你回来了?今晚的擂台赛怎么样?”

    那头戴黑色高帽、身穿黑色燕尾服的洋人正是巴黎魔术馆的首席魔术师维克多。他摘下黑色高帽,露出了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他把黑色高帽挂在角落里的帽架上,脸上带着一抹轻松悠闲的微笑,说道:“今晚是擂台赛的第十二场,也是最后一场。一切都结束了。”

    满脸的络腮胡子遮住了贝特朗的神情变化,但他双眼却突然一亮,说道:“那个名叫斋藤骏的日本魔术师终于败了吗?”他虽然没有亲自去外滩观看这场中日幻戏擂台赛,但他知道,斋藤骏若是没有被中国的幻戏师击败,中日幻戏擂台赛便会继续下去,第十二场擂台赛便不会成为最后一场,一切也就不会结束。

    维克多向窗户走去,来到贝特朗的身边,用简洁的话语,将易希川用“神仙索”击败斋藤骏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贝特朗的目光中流露出惊讶和不解,说道:“利用一条绳子升上天空的魔术,那不是印度的通天绳吗,原来中国也有魔术师会这个魔术?去年我女儿旅居印度时,曾经亲眼见过通天绳魔术,表演通天绳的印度魔术师叫什么名字?我女儿说过的,可我想不起来了。”

    “依山慕丁。”维克多说道,“伊莎贝拉在印度见过依山慕丁的通天绳后,一直对这个魔术念念不忘。她多次对我提起,说那是她一生当中见过的最伟大的魔术。只可惜她为了去美国邀约魔术师韦恩,昨天刚刚离开了上海,正好错过了今晚的擂台赛。她没能目睹中国的通天绳魔术,实在是太可惜了。”

    贝特朗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缓慢地吞吐烟雾,一脸的舒适自得,说道:“自从擂台赛开始以来,我们的观众全都去了外滩观看擂台赛,魔术馆的生意越来越差,以至于到了举行擂台赛的日子,就不得不关门歇业。对面的万国千彩大剧院也是如此。现在好了,这一切总算结束了,我们的观众就要回来了!”

    维克多若有所思,暗自想了片刻,忽然对贝特朗说道:“魔术比赛在上海这么火爆,引起了全上海所有人的关注,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抓住这个机会呢?”

    “什么机会?”贝特朗有些不明白。

    “趁着魔术在上海风靡大热的时机,我们何不自己举办一场魔术比赛?”维克多说道,“一场比中日魔术擂台赛更加声势浩大的世界性魔术大赛。”

    贝特朗立刻停下了抽雪茄的动作,双眼光彩熠熠,兴奋地说道:“维克多,你这个主意真是太棒了!一场中日魔术擂台赛能引起如此轰动的效应,如果我们举办一场规模更大的国际魔术大赛,邀请世界各地的著名魔术师前来参赛,相互对决,巴黎魔术馆一定会因此享誉全球,从此座无虚席,一票难求!”

    “这个想法虽然好,但现在高兴还是太早了些。”维克多转头对着窗外,望向街对面的万国千彩大剧院,“我们能想到这个主意,难保对面的鲁鸿儒不会想到。”

    贝特朗急忙说道:“对对对,鲁鸿儒如此精明,他迟早会想到的。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尽快举办这场魔术大赛,绝对不能让他抢占了先机!”说话之时,他也转过头去,望向街对面的万国千彩大剧院。

    就在维克多和贝特朗隔窗眺望万国千彩大剧院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沿着爱多亚路远远驶来,停在了万国千彩大剧院的大门前。除了黑色轿车外,另有二十多个黑衣人一路小跑而至,聚集在黑色轿车的两侧。

    黑色轿车的车门打开了,一个身形魁伟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这个中年男人浓眉阔嘴,脸带伤疤,竟是当日在公共租界亲身试过徐鬼手的“画骨术”,并被徐鬼手断言前世是位将军的伤疤男人。

    伤疤男人抬头望了一眼万国千彩大剧院的漆金招牌,大手一挥,身边一个黑衣人急忙上前拍打大门。

    剧院的大门很快打开了,伤疤男人在几个黑衣人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其余黑衣人则一字排开,威风凛凛地守在剧院的大门前。

    伤疤男人穿过门厅和走廊,走进了偏厅,直接往沙发上大大咧咧地一坐,张口就说,嗓音极为粗沉:“哥,我正在大世界逍遥快活呢,你的人慌慌张张就找来了。这么急着叫我来,是不是摊上了什么大事?你只管说,哪怕是天大的麻烦,做兄弟的也一定替你摆平!”

    在伤疤男人的对面,身体略微发福、头发有些花白的鲁鸿儒正坐在一张老旧的藤椅里。鲁鸿儒的右手握着一张泛黄的手帕,抵住嘴巴咳嗽了两声才开口说话,嗓音四平八稳,语气徐而不急:“没什么大事,只是想让你帮忙找一个人。”

    “那还不是小事一桩!”伤疤男人说道,“要找谁?你只管说,我一定把人抓来见你。”

    “白丁,这次不抓人,只找人。”鲁鸿儒说道,“此人名叫易希川,是春秋彩戏派的新任戏主。”

    那伤疤男人姓蒋名白丁,听了鲁鸿儒这句话,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说道:“易希川……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鲁鸿儒说道:“就是今晚登上外滩擂台挑战斋藤骏的幻戏师。”

    蒋白丁恍然大悟,一拍脑门,说道:“这两天手底下的人一直在说擂台赛的事,多半提到了这个叫易希川的人,难怪名字听起来这么耳熟。”又问,“哥,你找这人做什么?他有什么厉害的能耐吗?”

    鲁鸿儒又用手帕捂嘴,咳嗽了两声,说道:“我片刻前才从外滩回来,这个易希川刚刚在擂台上击败了斋藤骏。他击败斋藤骏所用的幻戏……是‘神仙索’。”

    蒋白丁吃了一惊,靠倒在沙发上的后背立刻直了起来,说道:“‘神仙索’?这门幻戏不是……不是早就失传了吗?”

    鲁鸿儒点了点头,说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想找到此人。你身在青帮,手下人多势众,找起人来更为容易,所以我才想请你帮我这个忙。”

    蒋白丁说道:“哥,你我可是同门师兄弟的关系,对我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说着站起身来,拍着自己的胸口,“不出三天,我一定把这个叫易希川的人抓来见你!”

    “白丁,我方才说了,这次不抓人。”鲁鸿儒又连咳数声,缓过一口气,才徐徐说道,“你找到易希川后,就说我的剧院失去了谭素琴,没有了驻台幻戏师,无法对抗巴黎魔术馆的首席魔术师维克多,所以希望能聘请他来万国千彩大剧院驻台撑场,至于酬金方面,可以任由他开价。”

    蒋白丁说道:“那好,你放心就是!不出三天,我一定把易希川抓……不,是客客气气地带到你面前来。”

    说完这话,蒋白丁转身就要离开。鲁鸿儒忽然问道:“白丁,那个叫徐鬼手的幻戏师,可有什么消息?”

    蒋白丁说道:“此人在公共租界露了一手‘画骨术’,被我碰巧撞见之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我的人找遍了大大小小的旅馆客楼,始终没有找到他的半点踪迹。此人多半早就离开了上海,用不着再找他了。”

    鲁鸿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那你去吧,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蒋白丁迈着阔步离开了偏厅,走出万国千彩大剧院,乘坐着黑色轿车,率领二十多个黑衣人返回了大世界。

    大世界地处法租界的中心地段,从外观上看是一幢极具规模的西式建筑,但内部却颇多中国传统形式,设有许多小型戏台,轮番表演各种幻戏魔术、戏曲歌舞和游艺杂耍,引得上海地界的众多名角和名妓轮流献艺,此外还设有剧场、书场、赌场、商场、电影院和中西餐馆等,令国内外无数游客流连忘返乐在其中,乃是上海地界最为有名的娱乐场所,号称“远东第一俱乐部”。

    大世界是二十年前由大商人黄楚九创办,七年前转由上海青帮头领黄金荣经营。蒋白丁是黄金荣手下的一个小头目,因早年是幻戏师出身,因此被黄金荣安排管理大世界内的戏台片区。蒋白丁的手底下有不少青帮混混,他一回到大世界,立刻安排了二三十个青帮混混,前往外滩一带打听易希川的下落,若是有了消息,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把人带回来。

    蒋白丁手底下的这群青帮混混领了命令后,很快便来到外滩,向那些尚未离开的中国市民打听易希川的去向,却一无所获。

    这群青帮混混当即分成了几拨,拿着两天前的报纸,对照着报纸上易希川在报名处拍下的照片,到外滩和公共租界一带四处寻找易希川的踪迹,其中有一拨人寻到了紧挨黄浦江的一条街道上。

    忽然之间,街边响起了大呼小叫之声,过路的行人纷纷涌向黄浦江岸。这拨青帮混混跟着跑到黄浦江岸,只见几个人正在江水之中奋力游划,不断地呼喊救命。一些行人奋不顾身地下到水中,将几个落水之人拉了上来。这几个落水之人,正是易希川乘坐的夜船上的船家和几个乘客,因斋藤骏率领日本武士乘船追来,不得不跳江逃命。

    围观行人七嘴八舌地询问他们为什么掉进了江水之中,几个落水之人便心惊胆战地讲述了夜船上发生的事。那拨青帮混混的领头听过之后,忙拿起报纸上易希川的照片上前询问。几个落水之人急忙点头,都说照片中的人就在夜船上。

    费了好大的劲,总算找到了易希川的下落,那领头脸上一喜,抬头向江面上的夜船望去。

    此时易希川乘坐的夜船和斋藤骏乘坐的船只被铁爪钩在一起,正停在江心。

    猛然间光亮大作,只见夜船上凭空燃起了一团火焰。这团火焰笔直地蹿上夜空,幻化成一条五彩斑斓的巨型火龙,扭动着龙身,首尾相衔,在空中飞快地盘旋游弋。江水中倒映出了另一条火龙,与夜空中的火龙交相辉映,气势恢宏,撼人心魄。

    江岸上围观的行人或惊声大叫,或目瞪口呆,其中有一个洋人,正是当日救过易希川性命的英国牧师路德。路德惊讶之余,忽地想起胸前挂着一部相机,急忙将相机举起来,把镜头对准江面上的火龙,拍下了这一幕匪夷所思、震撼绝伦的奇景。

    没过多久,江面上的火龙忽然熄灭,眨眼之间便消失得无踪无影。

    围观的行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那拨青帮混混的领头则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盯着江面上的夜船。

    过了一阵,连在一起的两艘船忽然分开,一艘是斋藤骏乘坐的船只,向外滩码头的方向驶去,另一艘则是易希川乘坐的夜船,慢慢地燃起了大火,顺着江水往夜幕深处漂行。

    那领头急忙率领手下的青帮混混,从围观的人群中挤出,顺着江水的流动方向沿岸疾行,紧跟着江面上漂行的夜船。

    夜船不断漂行,离江岸越来越远,但夜船上燃起的火光极为明亮,隐约可以看见船头有一道人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猛地一下跳进了江水之中。

    那领头远远望见跳水之人快速游向江边,很快爬上了岸。他担心那人上岸后会立即离开,急忙加快脚步,率领手底下的那拨青帮混混一路追去。

    易希川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那串蓝色贝壳手链,看着那颗已经掰开的贝壳,看着内壳上那两个歪歪斜斜的刻字。

    “救我!救我?救我……”他抬起头来,望着暗沉沉的江面,心中惊疑难定,“她当真遇到什么危险了吗?可方才在夜船上独处之时,她为什么不亲口告诉我呢?她一定是遇到什么危险了,而且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当面对我说,才留下了这串手链。可她已经随斋藤骏去了,斋藤骏的本事那么厉害,又是她的师父,有斋藤骏在身边,无论遇到何种危险,她都会平安无事的,我又何必在这里胡乱担心……”转念却想,“可是她有那么厉害的师父,为什么还要特意把手链留给我,叫我去救她呢?万一……万一她遇到的危险,正是来自她的师父呢?她一个日本女子,在上海无依无靠,孤身无助,倘若斋藤骏真要对她不利,她又能有什么办法?不行,我不能就这么离开上海,我必须回去找她,回去救她……”

    各种纷繁复杂的念头在脑海中交错,易希川如同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地立在江边。

    他全身湿透,夜风从江面上吹来,顿时冰寒刺骨,他却神情凝滞,浑然不觉,直到那拨青帮混混赶到,将他团团围住,他才还过神来。

    一束刺眼的灯光照在了脸上,易希川不得不侧过了脸,眯起了眼睛,一时之间看不清围上来的是些什么人,只听见一个尖锐的声音问道:“你就是易希川?”

    易希川被灯光照住,眼睛难以完全睁开,只能隐隐约约看见灯光来自于正前方一个人的手中,应该是手电筒的光。

    “把光挪开。”易希川有些不悦地说着话,一只手举起来挡住灯光,另一只手则迅速将那串蓝色贝壳手链放进了怀中。

    手电筒的灯光移向了一边,易希川这才睁开眼来环视周围,看清来人全都身穿黑衣,面目不善。他的目光落在方才说话之人的身上,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方才说话的正是这拨青帮混混的领头,他没有回答易希川的问题,而是对比了报纸上的照片和眼前的真人,再次问道:“你是易希川吧?”

    易希川应道:“是又怎样?”

    那领头说道:“是就对了,跟我们走一趟。”大手一挥,几个青帮混混立即踏步上前,不由分说便一把抓住易希川的手臂。

    易希川下意识地甩动手臂,他的臂力极大,瞬间就挣脱了抓拿。几个青帮混混被他的臂力一掀,脚下趔趄,竟险些跌翻在地。

    易希川不知道这群人是什么来历,但一见面就动手,势必来者不善,没安好心,说不定便是冲着他怀中的龙图而来。他反手推倒一个青帮混混,冲出包围圈,撒腿就往远处奔逃。那领头急忙带领青帮混混拼命追赶。

    易希川在黄浦江上经历了连番恶斗,负伤多处,身体早已疲惫不堪,没有跑出多远,就被这群青帮混混重新追上。这群青帮混混收紧包围圈,想要把他再次擒住。易希川虽然冲不破包围圈,但困兽犹斗,仗着双臂极大的力量,与这群青帮混混纠缠,让这群青帮混混难以得逞。

    忽然“砰”的一声巨响,所有人的动作同时停住。

    那是一声枪响。

    那领头高举着一支手枪,对准夜空,大声说道:“姓易的,你再反抗,别怪我下狠手了!”说着放下手臂,枪口对准了包围圈中的易希川,“我们大哥要见你,识相的,就乖乖跟我们走一趟。”

    易希川曾经受过枪伤,知道枪支弹药的厉害,哪怕他双臂力大无穷,终究只是肉体凡胎,休想挡住子弹。他心中念着秋本久美子的安危,又有圣物龙图在身,岂能在这里枉自送了性命?他垂下了手臂,不再做无谓的抗争了。几个青帮混混立刻围拢上来,将他反拧了双臂,令他难以动弹。

    这群青帮混混押着易希川离开江边,一路疾行,没多久便来到了大世界。

    易希川没来得及看清这幢号称“远东第一俱乐部”的恢宏建筑是哪般模样,便被押入其中,来到了戏台片区。

    此时的蒋白丁坐在观众席首排正中的座位上,正听一个脑后梳着小辫的年轻人说着什么。他看见一群手下押着易希川走了进来,立刻摆手,示意那梳着小辫的年轻人别再往下说了。那年轻人一脸恳求,又带着几分焦急神色,说道:“鲁老板那里,还望蒋老板能行个方便。袁木火的下半辈子,就全仰仗您了!”

    蒋白丁不耐烦地点了点头,挥手道:“知道了,去吧,去吧。”

    名叫袁木火的年轻人对蒋白丁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之时,正好遇上被押行而来的易希川。袁木火斜着看了易希川一眼,以为是某个得罪了青帮的人,是以没怎么在意。他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扁酒壶,拧开盖子,仰起头来,急不可耐地喝了一口。烈酒入喉,他顿时露出一脸舒服受用的神情,脚底下加快步子,离开了戏台片区。

    这群青帮混混的领头走到蒋白丁的身前,向蒋白丁禀明了情况。蒋白丁拍了拍那领头的肩膀,说道:“阿潘啊,你做事很是利索,不错不错,很有前途。”

    阿潘急忙躬身说道:“只要跟着蒋大哥走,人人都有前途。”

    蒋白丁哈哈大笑,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抬起眼来,打量了易希川一番,不禁微微皱起了眉,说道:“你就是易希川?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一见易希川的长相,顿时觉得有些眼熟,似乎曾经见过。他的确见过易希川,在徐鬼手表演“画骨术”的时候,只不过时隔多日,他早已想不起来了。

    易希川却记得清清楚楚,但他不清楚蒋白丁是什么来头,派人抓他来大世界又有什么目的,因此并不点破,只是冷声冷气地说道:“是你要见我?”

    蒋白丁说道:“听说你在外滩的擂台上,用‘神仙索’击败了斋藤骏?看你乳臭未干瘦不拉几的样子,想不到竟有这等本事。不过据我所知,‘神仙索’应该早就失传了,你小子是从哪里学来的?”

    易希川说道:“你见我,就是为了问这个?”

    蒋白丁伸出两根手指,说道:“我蒋白丁平生只有两个爱好,一是女人,二是钱财,至于‘神仙索’嘛,任它有多么神奇,也就那么回事,我可没多大兴趣。要见你的,另有其人。”说着站起身来,吩咐阿潘去备车,随即领着一拨青帮混混,押了易希川,连夜前往万国千彩大剧院。

    再次来到万国千彩大剧院时,夜已经很深了,剧院门前的两串灯笼已经熄灭,周围其他建筑的霓虹彩灯也大都关掉,只剩下几盏极为昏暗的路灯亮着,四下里瞧起来黑乌乌的。

    一个青帮混混上前叩开了大门,蒋白丁亲自押着易希川,走进了万国千彩大剧院,来到了偏厅。鲁鸿儒听说蒋白丁连夜将易希川带来了,原本已经睡下的他,急忙穿戴整齐,离开住楼的卧房,来到偏厅相候。

    眼见蒋白丁押着易希川进来,鲁鸿儒急忙从藤椅里起身,迎上前去,说道:“白丁,易戏主是贵客,别怠慢了人家。”

    蒋白丁咧嘴一笑,说道:“知道了。”话音一落,手便松开了。

    鲁鸿儒见易希川衣服湿透,浑身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于是冲站在角落里的一个管家模样的老人说道:“贵叔,你带易戏主去浴房沐浴更衣,再叫人去请医生来,给易戏主治伤。”

    贵叔头发花白,精神却极为矍铄。他走到易希川的身前,抬起一只手,恭敬有礼地说道:“易戏主,这边请。”

    易希川的双臂长时间被反拧在身后,直到蒋白丁松开手,方才重获自由。他活动了一下早已麻木的手臂,狐疑地瞧了一眼鲁鸿儒。蒋白丁对他动手动脚,鲁鸿儒却对他如此客气,一见面就让他沐浴,还要请医生来给他治伤,他不知对方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因此一直站着,并不移步。

    蒋白丁不耐烦地说道:“这位是万国千彩大剧院的鲁鸿儒鲁老板,要见你的正主便是他。鲁老板叫你去洗澡,你就赶紧去,耳朵是不是聋了?”

    鲁鸿儒急忙说道:“白丁,不可对易戏主无礼。”转头对易希川拱手见礼,说道,“易戏主,我与尊师牧先生乃是故交好友,只因看了外滩的擂台赛,知道易戏主人在上海,这才让白丁请你一回,若有怠慢得罪之处,还望你多多海涵。”

    易希川的眼睛顿时一亮,问道:“你认识我师父?”

    鲁鸿儒点了点头,说道:“易戏主身上有伤,耽搁不得,还请先去沐浴治伤,待会儿我们再慢慢细聊。”

    易希川仍有些迟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跟随贵叔去了浴房。他虽然不知道鲁鸿儒为什么要见他,也不清楚鲁鸿儒是不是真的认识牧章桐,但他浑身又湿又脏,更有多处负伤,能够沐浴治伤,自然有益无害。

    易希川走后,鲁鸿儒轻咳了两声,问蒋白丁道:“他身上的伤,是你所为?”

    蒋白丁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说道:“哥,你也太小瞧我了。我虽然是个粗人,但向来说一不二,既然答应了你,要把他客客气气地带来,又怎会伤他?我的人找到他时,他就已经是这般模样了。”

    鲁鸿儒舒了口气,说道:“那就好。”

    蒋白丁打个哈哈,说道:“放心吧,做兄弟的自有分寸,不会坏了你的大事。”

    鲁鸿儒微微颔首,坐回藤椅上,不再言语。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易希川沐好浴更好衣,浑身的伤口全都上药包扎,终于在贵叔的引领下,再次来到了偏厅。

    鲁鸿儒早已吩咐下人备好了清茶,朝沙发抬手,说道:“易戏主请,我们坐下说话。”

    易希川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蒋白丁不愿挨着易希川坐,从沙发里站起身来,叫贵叔搬来一把椅子,在侧首大大咧咧地坐下。

    鲁鸿儒从藤椅旁的小桌上拿起一叠信件,让贵叔递给易希川,说道:“易戏主,我与尊师牧先生交好已有十多年,这些都是过去十多年里,牧先生寄给我的书信,易戏主过过目,便知究竟。”

    易希川一听是牧章桐的书信,急忙从贵叔手中接过信件,一封封拆开,只见字迹圆润饱满,果然是牧章桐的手笔。于是他一字一句地看下去,看了一封又一封,信的内容大都是朋友间的寻常问候,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他却看得眼眶湿润,视线模糊。这些信件总共有十五封,最早的一封已是十二年前所写,每一封都保存得极为完好。易希川看到最后一封信时,信中竟有几句话提到了他,写道:“余技平艺寡,不敢受兄之邀,便是执掌一派,亦常感乏力。首徒希川,于古今幻戏多有研习,彩戏技艺已远胜于我,他日振兴春秋一派,必系于他一人之身。一派之事尚不能自全,余岂敢僭越雷池?兄之好意,实是愧不敢受。”

    易希川看到“首徒希川”四个字,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一滴滴地涌出眼眶,落在信纸上,打湿了牧章桐留在信尾的落款。

    鲁鸿儒缓声说道:“我去外滩看了擂台赛,易戏主在擂台上曾提起牧先生,说牧先生已经离世了。唉,与牧先生一别十余载,一直盼着哪天能再一叙,想不到竟已无缘再见。”一边说话,一边拿起手帕捂住嘴巴,沉重地咳嗽了几声。

    易希川听了这话,心中愈加悲痛。

    鲁鸿儒长叹一声,说道:“生死无常,逝者已矣,易戏主还请节哀。”

    易希川抹去眼泪,将信件仔细封还,说道:“鲁前辈,你是先师的故交好友,那我便是你的晚辈,你往后别再以戏主相称,晚辈万万受不起。”他看过牧章桐的亲笔信件,心中疑虑全消,对鲁鸿儒满怀敬意,言语极为恳切。说话之时,他更是站起身来,冲鲁鸿儒深深地鞠礼一拜。

    鲁鸿儒急忙起身,说道:“易戏主,这可使不得,快快请坐。”

    易希川说道:“鲁前辈,这是晚辈应该的。”待鲁鸿儒坐回藤椅后,他才重新坐下。

    鲁鸿儒说道:“你是春秋彩戏派的新任戏主,我以戏主相称,实是理所应当。”他捂嘴咳嗽了两声,往下说道:“我请易戏主来,虽说是为了一叙旧情,却也有着不情之请。”

    易希川正色说道:“鲁前辈言重了,若有差遣吩咐,只管说来,晚辈定当竭力而为。”

    鲁鸿儒咳嗽了几声,说道:“我想请易戏主屈尊驾临,来我万国千彩大剧院驻台演出。”

    “驻台演出?”易希川不由得一愣。

    鲁鸿儒郑重点头,说道:“实不相瞒,这些年里,我这万国千彩大剧院,与街对面的巴黎魔术馆一直相互竞争,暗中较劲。巴黎魔术馆的首席魔术师维克多是一个非常厉害的西洋魔术师,以前有谭素琴在,仰仗‘上海三魁’的名头,尚能与之一争,如今谭素琴擂台败北身死,我这剧院失去了驻台幻戏师,再也无人与维克多相抗。眼下战祸纷争,世道离乱,上海地界能请到的一流幻戏师少之又少,我勉强聘请了几个幻戏师,都是技艺平平,难堪大用。长此以往,我这剧院愈发敌不过对面的巴黎魔术馆,怕是要关门歇业,从法租界搬离出去了。”

    说到此处,他目光一明,看着易希川:“易戏主在外滩擂台上,以一手‘神仙索’击败斋藤骏,如此神妙非凡的幻戏,实是百年难遇。鲁某人斗胆请易戏主来万国千彩大剧院驻台演出,有易戏主在,便是十个维克多、百个巴黎魔术馆,那也不在话下。”说到最后,他呼吸越发急促,用手帕捂住嘴连连咳嗽。

    易希川听完这番话,一时间思绪飞转,脸上露出了迟疑之色。

    一旁的蒋白丁大声说道:“你还考虑什么?这地方是全上海数一数二的大剧院,多少人做梦都想来这里驻台,远的不说,就说我大世界戏台片区的那些幻戏师,别说驻台了,便是来这里演出一回,那也是求之不得。”

    鲁鸿儒急忙说道:“白丁,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易戏主有所顾虑,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蒋白丁哼了一声,说道:“能有什么顾虑?不过是装模作样,自抬身价罢了。说白了,还不是钱的事。”说着撮起手指,连打了几个响指。

    鲁鸿儒皱起了眉头,咳声连连。

    易希川说道:“我并不在乎钱财回报,能在这样的大剧院驻台演出,那是每一个幻戏师梦寐以求的幸事。只不过师父仙逝,春秋彩戏派重任在肩,本派又有多位师弟师妹留守桐城,我不敢久留上海,必须尽快赶回桐城才行。”

    鲁鸿儒面露担忧之色,说道:“易戏主,日军早已进犯安徽,听说广德、芜湖、滁县等地皆已沦陷,桐城只怕也是难保。你眼下回桐城,必是危险重重。”

    易希川说道:“正因为桐城危险,我才更要回去。师弟师妹们留守桐城,我继任春秋彩戏派戏主之位,理应带他们离开桐城,另寻安全之地,重振师门。”

    鲁鸿儒稍微想了想,说道:“眼下战火蔓延,全国各地都不安全,唯一的安全之地,便是此处。上海的租界是洋人的地盘,日本人绝不敢乱来,可保长久太平。易戏主想要重振师门,上海乃是繁华都会,更是首选之地。易戏主有伤在身,不便远行,若是信得过鲁某人,那就留在这里养伤,我会派人星夜赶去桐城,通知贵派弟子前来上海与你会合。易戏主,你看如何?”

    易希川有伤在身,的确不方便赶路,再加上心中念着秋本久美子的安危,本就不想离开上海,听了鲁鸿儒这番话,顿时动心。

    鲁鸿儒看到易希川的神情变化,便已猜到易希川的心思转变,说道:“易戏主想要重振师门,我这万国千彩大剧院,正好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想当年我途经桐城,见识了尊师牧先生出神入化的彩戏绝技,一直想邀请牧先生来我这里驻台撑场,只可惜未能实现。如今在我剧院困顿之际,能遇上易戏主,当真是天赐的机遇,还请易戏主答允我的邀请,不要再推辞了。以易戏主的本事,我这万国千彩大剧院一定能起死回生,易戏主也可大展拳脚,他日必定名震上海,声闻全国,春秋彩戏派之名,也定会享誉海内外。”

    易希川听闻此话,一颗心不禁怦怦狂跳,浑身热血沸涌,激动万分。鲁鸿儒说得太对了,以眼下的时局,举国上下再没有什么地方比上海租界更安全,再没有什么地方比上海更能大展拳脚。上海风云际会,藏龙卧虎,不仅有众多国内的幻戏师,更云集了不少外国魔术师。只要能在上海闯出名堂,春秋彩戏派就不单单只是享誉安徽一省之地,而是能够名动全国,声震海外了。

    易希川不再犹豫了。

    鲁鸿儒是牧章桐的故交好友,易希川对他已无半点怀疑,万国千彩大剧院是上海最好的剧院之一,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大舞台。以前因为身形瘦削,牧章桐不让他登台表演彩戏法,可是他钻研了古往今来那么多幻戏,最渴望的,便是能拥有一方专属于他的舞台,能肆意挥洒那些千变万化,能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尽情享受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对他而言,这又何尝不是天赐的机遇呢?

    易希川眉宇间神色坚毅,霍地一下站起身来,拱手执礼,朗声说道:“鲁前辈,你如此盛情厚爱,晚辈若再推辞,那就太不识抬举了。晚辈一定竭尽所能,助万国千彩大剧院重振雄风!”

    鲁鸿儒用手帕抵住嘴巴,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脸上露出了和蔼亲近的笑容。他站起身来,对易希川执手回礼,说道:“有易戏主这句话,鲁某人便放心了。就请易戏主手书一封,我立刻派人带手书赶往桐城,通知贵派弟子前来上海。这几日就请易戏主好好休息养伤,我万国千彩大剧院,往后就仰仗易戏主了。”

    贵叔立刻取来了纸笔,易希川给师妹双鱼写了一封信,告诉她师父逝世一事,又告诉她桐城危急,让她带着诸位师弟离开桐城,前来上海万国千彩大剧院会合。

    信写好后,易希川亲手将信封好。鲁鸿儒接过信封,交给了蒋白丁,蒋白丁命令阿潘找几个干练的手下,将信星夜送往桐城春秋彩戏派,阿潘立刻照办去了。

    鲁鸿儒介绍坐在侧首的蒋白丁,向易希川说道:“这位是蒋白丁,他和我还有谭素琴,本是师出同门。如今他身在青帮,往后少不了要打交道,你们二位认识认识。”

    易希川对蒋白丁没有任何好感,冲着鲁鸿儒的脸面,向蒋白丁拱了一下手。

    蒋白丁没有起身,依旧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里,只是哈哈一笑,随口应道:“好说,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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