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未尽,晨曦又至。
唤醒宋语冰的并非是从窗帘里透进来的阳光,而是树林间的第一声鸟鸣。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意外发现这一晚睡得很沉。自从陷入时间轮回后,她每一秒都在被谜题推着奔跑,她睡不着,更不敢睡。
但是昨晚,她几乎一沾床垫,就陷入沉沉的夜色中。
一夜无梦。
禅修营很静,太阳落山后,这里连路灯都没有。远离了声光电的污染,让它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
静默的环境,可以让人更清晰地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
在宋语冰身侧不远处,秦曼毫无形象地睡在另一块地垫上,山里冷,即使不开空调,晚上的温度依旧降到了十几度,秦曼把薄毯裹紧身体,在睡梦中嘟囔着含糊不清的话。
宋语冰睡不着了,她起身换好衣服,推开小木屋的门,悄然走了出去。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山林独有的味道,湿润且冰凉的空气迎面而来。古木参天,高耸的树枝间偶尔会响起几声鸟儿振翅的声音。
现在可能是五点,也可能是六点,宋语冰没有表,也没有明确的时间概念。
意外的,营里居然有不少人起床了。所有人都穿着相似的粗布麻衣,彼此没有交谈寒暄,只微微点头当作打招呼。
宋语冰注意到,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不少东西,有人捧着一竹篮的面包,有人举着一竹篾的青菜,还有人端着水瓮……他们汇聚向同一个方向,慢慢行进。
她好奇之心大起,就在这时,她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阿润萨瓦(早安),与冰老师,昨晚睡得怎么样?”
宋语冰回头看去,夏婵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怀中捧着一只用芭蕉叶编成的托盘,里面摆放着几束扎好的荷花及茉莉花串。
宋语冰点了点头:“睡得还可以。”她有些好奇,“你们起的这么早,这是要去做什么?”
“我们要等人。”夏婵回答。
“……等人?”宋语冰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这么早,有客人来吗?”她忽然升起一个念头,“昨天关夫人走后,不会再蹦出来一个关先生吧?”
“当然不会。”夏婵没想到她居然会这样异想天开,没忍住笑了起来,“如果与冰老师想知道我们在等谁的话,不如和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说完,她也不等宋语冰回答,就自顾自地跟着人流向着树林深处走去。
初晨,林间的薄雾还没散去,朦朦胧胧的尘烟掩藏住那些远去的背影。
宋语冰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跟着夏婵过去一探究竟。
她快步追上她,两人远远坠在队尾的位置,像是脱离队伍的两只小蜜蜂。
“与冰老师,你总是让我意外。”夏婵说。
“怎么说?”
“我原本以为,经过昨天发生的事情后,你会意识到我身边很危险。”夏婵侧头看向她,“其实我本来做好心理准备,你和你闺蜜会趁着夜色无人,悄悄收拾行李溜走。”
是啊,昨天她们先是遇到了蛮横的关夫人,差点命丧车轮之下;接着又面对枪-支恐吓;最主要的是,夏婵主动坦言她窥见了一个秘密,正是这个秘密让她深陷囹圄。
若宋语冰想要自保,就应该远远逃开才对。
但宋语冰没有走,她留下了,甚至主动靠近谜题的中心。
宋语冰耸了耸肩:“夏小姐,你永远不要低估一个作家的好奇心。你昨天始终不肯告诉我那个所谓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话说一半、藏一半,更让我心里难受。”
“我可以说,”夏婵道,“但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承受得住事情的真相。这不是什么有趣的推理小说,结局可能会让你大失所望。”
“那可不一定。”宋语冰回答,“谁会不喜欢出乎意料的故事呢?”
说话时,他们一行人已经走出了禅修营所在的村落,来到了一座被树枝遮蔽的山坳。
沿着山势,有一条古朴的栈道延伸到谷底,木质的台阶年久失修,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荒草丛生,有不知名的昆虫藏在木阶的阴影下,当有人走过时,那些小小的生灵都悄然藏进了苔藓里。
夏婵率先踏上了阶梯,宋语冰紧随其后,寸步不离。
“这样吧。”宋语冰主动说,“咱们可以交换秘密。”
夏婵:“怎么交换?”
宋语冰:“我说一个秘密,你也说一个秘密。当然,不能是那种太无聊的。”
队伍很安静,她的声音放得很轻,不想惊扰到队伍里的其他人。
夏婵一怔,有些无奈道:“与冰老师,你真的很狡猾,你这样和强买强卖有什么区别?”
“没什么区别,”宋语冰坦然道,“只是我不想再等下去了。好了,我要说第一个秘密了——我不喜欢,不,准确地来说,我很讨厌别人叫我‘与冰老师’。因为‘老师’应该是一个很严肃、很神圣的职业,我不觉得像我这样只写过几部小说的人,能够格称为老师。”
“那看来你真的不适合进娱乐圈。”夏婵自嘲道,“在娱乐圈里,任何人都是老师。我从出道至今,经常听别人叫我夏老师,刚开始还会觉得羞耻,到后来也练就了厚脸皮。”
宋语冰催促:“该你了。”
夏婵:“什么该我了?”
宋语冰:“该你说你的秘密了。”
夏婵笑了下:“喂,你不会以为就靠这么一个小秘密,就能换到真相吧?”她顿了顿,说,“我只能告诉你一个等价的秘密——如果我不是进了娱乐圈的话,我现在应该在继续读书,我是学法律的,本来计划大学毕业后就去美国读LLM,可是很意外的,我被星探发掘,试镜了第一部影片,从此踏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宋语冰也曾耳闻夏婵的这段往事。“名校学霸”的光环从她出道就冠在她身上,很多网友都说她被天降馅饼砸中,但现在看来,这并不一定是好运。
“又该我了。”
宋语冰跨过一截塌陷的阶梯,有一只壁虎类的生物从她的鞋旁飞速游走,没入荒草之中。
“我有很多次都在怀疑,自己根本不配写作。虽然我的书销量还算可以,也拿过一两个奖项,但我并不认为我是一个优秀的作家。那种感觉很无力,我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飘荡在空中的文字,它们近在咫尺,我一直努力伸手去抓住它们,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会抓到一些只言片语,然后绞尽脑汁把它们组成一段完整的句子,却借此获得了一些本来不该属于我的虚名。但更多时候,我就是坐在电脑前,一个字写不出来,或者写出来一些自己都觉得作呕的粘合物。”
这段话完全出乎了夏婵的预料,她一时分神,没有注意到脚下破损的台阶,一脚踏空,差点跌落。
关键时刻,宋语冰出手扶住了她,也顺带接住了她手里的芭蕉叶托盘。
“我帮你拿一些吧。”宋语冰分担了那些摞成小山包的花束。
“卡昆卡。”夏婵站稳身体,小心跳过那节台阶,“你……你看起来不像是那么没有自信的作者。”
“我是个吹毛求疵的人,我对任何事都高标准严要求。”
夏婵想起了一件事情:“在我的‘丑闻’之后,你的新书在临近上市前突然叫停,网友说……”
“网友说,我被你拖累了,对吧?”宋语冰把玩着手里的花束,“不是,其实根本没有关系。书号早就拿到,出版社已经订好了下印日期,是我,是我强烈要求他们暂停的,为此赔了好大一笔赔偿金。”
“为什么?”夏婵好奇。
宋语冰:“理由已经说了。我接受不了自己为了应付出版社的合约,写出一篇垃圾作品,一想到那种东西要印刷出来,我就觉得浪费纸张。嗯,我是一个极简主义者,也是一个环保主义人士。”
夏婵被她逗笑了。夏婵的笑容很浅,就像她怀里折叠好的荷花一样,带着淡淡的颜色。
宋语冰一直很喜欢她的笑容:“现在该我问了,为什么关夫人知道你在这里?”
明明说好了是每人坦率地说出一个秘密,但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你问我答的形式。
夏婵并没有回避宋语冰的问题:“关夫人的身份想必你已经从网上搜索到了。她的独子是我的朋友,她误会我和他之间有什么暧昧关系,因为在我出事之后,Eric——就是她儿子——主动对我伸出援手,把我接来T国,安排住处。作为一个豪门主母,她接受不了儿子一心扑在我身上,所以冲动找人调查我,一路跟踪我到这里。”
“听上去,像是一个很传统的‘美貌惹祸’的故事。”宋语冰说,“但真相没这么简单,对吧?”
夏婵没有回答,而是把球传了回去:“现在该我问了。你不是意外之下来到考埃的,我们也不是意外在加油站偶遇的,对吗?”
“对。”宋语冰坦然地望着她的眼睛,“夏婵,我是为你而来的。”
“这是我最大的秘密——由始至终,我的目标就是你一个人,我想洗刷你的罪名,我想改变你的命运。但是这一点仅凭我一个人很难做到,夏婵,我需要你信任我,你也必须信任我。我猜你不愿意告诉我那个秘密的原因,是怕拖我下水,让我也惹上麻烦,但我现在能站在你面前,就代表我根本不怕麻烦。”
“所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宋语冰举起手里的一串茉莉手串,它编成了铃铛的模样,她拿起它在耳边轻轻晃动,明明没有任何声响,但在那一瞬间,她们好像都听到了佛前铜铃的摇晃。
这些都是要贡给神佛的祭品,在神佛面前,没有人能够说谎。
夏婵没有再看宋语冰,她低头看着脚下,一阶阶,一步步,向着谷底走去。
“我刚才说过,我读书时是学法律的,其中有一门最重要的课程叫做《经济法》。”夏婵看似提起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关的话题,“有一句话不知道你听没听过——‘所有赚钱的门路都写在刑法里了’,事实正是如此。”
宋语冰嗯了一声。
夏婵继续说:“我大学时经常和舍友一起去看电影,偶尔踩雷看到大烂片,什么五毛特效啊,什么用脚写剧本啊,什么演员天价片酬啊……每次看到之后,我们都会吐槽,说这么烂的电影到底是谁在看啊,不会是洗钱吧,那我们可要翻烂法律书,判这些拍烂片的人统统死刑。”
说起这些读书时的趣事,夏婵语气难得轻快起来,甚至好心情地笑出了声。
但很快,她话锋一转:“但直到我踏入这个圈子之后,耳濡目染了一些事情,才知道原来用电影洗钱,并不像普通人想的这么简单。与冰老师——抱歉,我已经习惯这么叫你了——你有想过电影怎么洗钱吗?”
宋语冰干巴巴吐出几个字:“买票房吧。”
“嗯,确实有不少买票房的,但买票房的不都是洗钱,有很多都是为了面子工程,比如知名流量演戏,票房太差没办法和投资人交代。”夏婵没有卖关子,直接公布了答案,“其实真正的洗钱,在片子开拍前就开始了。”
“……比如?”
“比如,花几十万买一部小说的影视版权,对外宣传加一个零。比如,多拍环境艰苦的外景戏,尤其是沙漠,雨林,这样光是车马运输的费用和设备损耗费用,又能报出几百万。”夏婵继续说,“以及,最重要的——买断海外发行版权。”
宋语冰一怔:“海外发行版权?”
“一般而言,制片公司只负责电影的拍摄,电影上映需要由专业的发行公司进行推广发行,然后才能登陆院线。为了利益最大化,一部电影的发行权会被分割的很碎,中国大陆地区,港澳台地区,澳洲,北美,欧洲……等等。只有那些太小众的片子,制片方为了迅速回款,才会打包售卖所有海外放映权。”
说到这里,夏婵停顿了一下,语气无奈。
“但是我们都知道,很多国内电影,在一些小国家即使上映了也没有人看,那么这些小国家的发行权,其实就是白白浪费的。”
这些事情宋语冰闻所未闻,作为一个闷头写作的独行侠,光怪陆离的娱乐圈离她太远了,她拒绝踏入。
夏婵的步速渐渐慢了下来,队伍终于走入了这座山坳的谷底。放眼望去,这里荒烟蔓草,保持着最原生态的模样,但奇怪的是,在谷地中央居然有一道原始的小径,那小径通往茂密的丛林中,不知是何种动物践踏而成。
队伍里的所有人都自发地沿着小径排成一排,他们脱掉鞋袜,光脚跪坐下来,把盆里、碗里、篮里的食物取出,虔诚地放在面前。
夏婵也停了下来,她把芭蕉叶托盘放在地上,小心铺开荷花花束,她专注而沉稳,这些花束都是她亲手叠成的,每一朵荷花的花瓣都向内弯折,露出其中淡黄色的花蕊。
宋语冰盘膝坐她身边,问:“然后呢?”
“然后……”夏婵伸手在所有荷花上凌空画了一个圈,“如果这时出现了一个从未听说过的海外发行方,它决定拿出十几个亿,买断这部不知名电影的全部海外发行权呢?”
不是几千万,不是几个亿,而是十几个亿。
“这部电影会在亚非拉许多不知名的国家上映,亏损是必然的。但奇怪的是,从电影制片公司到投资人,没人认为这份合约很奇怪,他们很快签署了合同,这看起来是一个多么完美的生意。”
她足足停顿了十几秒,才把剩下的话一鼓作气说出口。
“直到有人发现,这部电影的投资方和那家发行方其实是同一个集团控股。也就是说,他们利用这种手段,把十几亿来路不明的钱,洗成了合法合规的收入。而发现这件事情的人,也被他们视为眼中钉。”
她的话戛然而止,尚有余韵在寂静的山坳里回荡。
她没有再说下去,她也不需要再说下去了。
到了这一刻,宋语冰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夏婵说,这个谜题的答案会让她“失望至极”。
种种情绪,在宋语冰的心底汇聚成了一个黑洞。
这确实是一个“本不该知道的秘密”,不论对于夏婵还是宋语冰,这样的秘密都足以摧毁她们。
宋语冰苦笑着,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心底的问题:“夏婵,你说的这部被用来洗钱的电影,是不是我的《有风在追我》?”
“……”夏婵避开了她的眼睛,没有回答。
作为一个演员,作为一个粉丝,夏婵比任何人都清楚,没有创作者可以面对这样不堪的真相。
——自己精心创作的文字,并没有被珍视,而是成为了某些人用来隐藏黑暗的敛财工具。
她的闭口不言就是最明确的回答。
宋语冰终于串联起来了所有的线索——身负正义感的夏婵在拍摄电影时,无意中得知了有人用电影洗钱的黑幕,为了不让她把事情爆出去,所以对方先下手为强,先抹黑她、再逼死她。
她命不该绝,以她的死亡作为起点,这部电影的作者宋语冰卷入了时间的循环,为了救下她、更为了解决这件事。
原来,这就是她们的羁绊……
就在此时,从林间传来了一阵悠扬的唱诵声。
乐声平和、宁静,唱诵者口念经文,自晨曦中徐徐走来。
一道道身影排成纵队,慢慢走近。雾霭散去,宋语冰终于看清了她们在等的人。
——那居然是一队僧侣。
他们身披黄色佛衣,剔去所有毛发,赤脚走在崎岖且布满石子的小径中。
他们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去往何处。
每一位僧侣的怀中都捧着一只银色的巨钵,他们神色平静,目光柔和,仿佛已经勘破了这世间所有谜障。
T国是佛教之国。每逢太阳初升之际,都会有僧侣手持巨钵,沿路化缘。
布施者会把自己携带的食物、水源、花束供奉给僧侣,以表达自己虔诚向善之心。
“与冰老师,”夏婵拾起面前的一束荷花花束,递到了宋语冰面前,“这束花,由你来献给佛祖吧。”
即使经历了这么多事,夏婵依旧款款笑着,眼眸温柔:“根据T国的传说,一起拜过佛的人,下辈子还会再见的。”
“……”宋语冰怔怔地望着她。
夏婵不会知道。
其实,她们早就一起拜过佛了。
许许多多遍。
为你,千千万万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