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布施一直持续到了太阳完全升起。
僧侣们如来时一样,又静悄悄地离开了。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林间,一同消失的还有原本弥散在林间的雾霭。
大家带来的布施之物全部敬献了出去,除了食物与水以外,夏婵亲手制作的花束也被摆放在了铜钵之上。浅粉色的荷花花束,纯白色的茉莉花环,它们满载着她的向善之心,也凝聚了她的虔诚祈愿。
“洗钱这件事,牵扯太多了。”宋语冰一边帮夏婵收拾托盘,一边问,“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夏婵起身,和她一起沿着山坳间的木栈道向上走着:“我来到T国,除了能够躲避国内的舆论环境以外,同时也可以不被监视的继续调查。我秘密联系了我之前共事过的剧组同仁,其实,不只我一个人察觉到了有人在利用这部电影洗钱,那些人做的太明显了。
“你的小说是一部典型的‘公路片’,很多拍摄场景需要深入深山、戈壁,这就成为了他们的天然遮羞布。拍摄这些戏份,需要耗费很多人力,比如群演,比如搬运机器设备的工人,比如负责给剧组员工做饭的后勤人员……这些都可以找当地村民,不用签合同,全部现金结账……负责联系这些村民的副导演,明明谈好了一百一人一天,但最后账面上却变成了五百,一个外景拍摄半个月,前后报账能差大几十万,几个场景下来,几百万如流水一样被洗走了。这只是其中一个最微不足道的小小案例,整部电影都成为了他们大肆敛财的工具。
“那位副导演我已经雇人保护起来了,还有其他物证、人证,都分散保存在不同地方。”
宋语冰无法形容她现在的心情,她没有想到,这个初见时柔柔弱弱的女明星,却有这样敏锐的法律意识、这么敏捷的执行力。国家一直在严厉打击各种洗钱行为,夏婵没有对这种事情视而不见,没有愧对她受到过的教育。
“可惜……我就是在一次取证时,被他们发现了。”夏婵苦笑,“幸运地是,我在国内好歹还算是有点名气,出入也有保镖随护,没那么容易被他们灭口,他们就只能想尽一切办法搞毁我的名声,想让我孤立无援。”
这样的行为实在歹毒,也确实奏效。当一个女明星深陷丑闻,成为一个会在片场肆意发疯的“疯婆娘”,那么她说的一切言语,都会成为谎言。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宋语冰问。
夏婵:“证据已经收集的差不多了,接下来该轮到我反击了,但是——”
她突然停下,侧过头,目光犹豫地落在了宋语冰身上。
她这样欲言又止,宋语冰与她心有灵犀,立刻猜透了她的未尽之意。
“不用顾忌我。”宋语冰立刻表明立场,“你要做什么,放手去做就好了。”
夏婵提醒她:“如果我把所有证据放出去,那么你这个原作者肯定会被拖累。即使你和剧组毫无联络,但肯定会接受一系列调查,甚至会有不少风言风语环绕着你,怀疑你与他们同流合污。众口铄金,你不要低估流言的威力。”
对于一个作者而言,自己的作品被并没有被用心对待,而是被当作敛财的工具,这是极大的侮辱;但更侮辱的是,她会被莫须有的污名连累。
“无所谓,我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宋语冰耸了耸肩,淡定道,“我什么时候给了你错觉,让你觉得我是那种会在意别人说什么的人?”
夏婵还是有点犹豫:“你确定?如果被影响,你的这部电影有很大的可能不会上映了。”
“说起来,它拍的怎么样?”宋语冰问。
这是她第一次打听这部电影。
“很不错。”夏婵没有吝惜称赞,“虽然幕后操纵者想通过这部电影洗钱,但他们也没傻到用不知名导演和十八线编剧来糊弄大家。剧本改得很不错,在你的小说原著上,又增添了一些细节;导演拍的很用心,很细腻。”
“……那是有点可惜。”宋语冰嘀咕了一句。
她拾级而上,每走一步,脚下的木阶梯都嘎吱嘎吱响:“虽然很遗憾不能在大屏幕上看到我的文字变成电影——但是,版权费已经提前结清了,钱我都拿去付房子首付了,播不了就播不了吧。”
她身后久久没有其他动静。
宋语冰有些奇怪,停步回身看去。
夏婵站在距离她有几节阶梯的下方,正仰首望着她。
“怎么不继续走了?”宋语冰有些莫名地问。
夏婵嘴角轻擡,眼睛弯成两道好看的弧度。
类似的笑容宋语冰曾经在闺蜜秦曼的脸上见过,每次秦曼曼在路边看到可爱的小猫小狗,都会露出这种憋不住的笑容,伴随着嘬嘬嘬的声音。
夏婵就用那种看到小动物的眼神看向宋语冰,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娜拉。”
宋语冰:“……啊?”
夏婵心情很好:“这是T国语言,形容像你这样的人。”
宋语冰:“……”
如果不是她已经上当过一次的话,一定会相信夏婵的鬼话的!!
她们和大部队一起回到村落时,其他没有去布施的人也陆陆续续的起床了。
唯有秦曼还在房间里呼呼大睡,她昨天受到太多惊吓,确实需要一次漫长的睡眠来补回精神。
今天轮到Tina和其他人一起准备早餐,禅修村一日两食,吃得很简单,足够果腹。就餐区域就在“议事厅”对面,是完全开放式的,几组桌椅散落在这里,还有藤草扎成的大伞用来遮阳。
宋语冰给自己拿了一些食物,坐在了Tina和夏婵那一桌。
这张桌子旁还有其他人,因为有外人在,宋语冰就没有继续询问电影的事情。
夏婵在这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她擅长花艺,从不藏私,会慷慨地教大家如何做出更美丽的花束,不管是拿到山下售卖、还是供奉在佛前,都是非常有用的。
她们吃早饭时,昨天见过的那位给秦曼包扎的兽医过来打招呼,听他们聊天,宋语冰才得知这位兽医先生真是多才多艺,他除了偶尔客串驻地医生,给受伤的营员包扎以外,他还同时负责禅修营的账目。
“我在成为一位兽医之前,在财务公司工作,我有会计学位,后来还做过潜水教练。我在p岛潜水时,偶然遇到了一位前辈,他向我传递了禅修的理念,并且鼓励我加入其中,除了修行自身以外,还能帮助他人。”这个帅气的小伙子自豪地介绍起自己丰富多彩的经历,他就像是欧美青春片里会出现的那种很典型也很有魅力的人物,像风一样自由,一刻也没停下。
他转向夏婵,一点都不吝惜自己的彩虹屁:“Summer是最棒的,她教会大家如何做手串。她做的手串美得像是工艺品,在山下很受欢迎,这些钱全部用来给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购买食物,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她能在这里多呆一阵子。”
“抱歉,我要让你失望了。”夏婵的英文口语很流利,“我今天中午就要回m城了,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散心。”
听到这句话,这位兽医/会计/潜水教练/etc有些遗憾地摊了摊手,颇为诚恳地表示希望夏婵能尽快回到这里。
“等我解决完手头的事情,我会回来的。”夏婵如此回答。
待他走后,宋语冰没忍住问:“你今天要回m城?不能不回去吗?”
在上一次的时间线里,当她和秦曼在花店里找到夏婵时,夏婵确实说过她刚刚从考埃回去。只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急转直下,嚣张跋扈的Eric登场,当着她们的面他差点杀死一个人!更别提明晚,他会出现在那座天际酒吧,他可是害死夏婵的最大嫌疑人!
光是回忆起夏婵在自己面前义无反顾跳入夜色的那一幕,宋语冰瞬间通体发寒,她的呼吸几乎被剥夺了,好不容易咽进肠胃里的食物也在翻江倒海。她藏在桌下的左手紧紧攥住裤子,提示自己不能乱了呼吸,不能露出破绽。
“我明天晚上在m城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夏婵并没有察觉她的不自然,“今天我要早点回城,做些准备。”
宋语冰明知故问:“是你之前提到的那个叫Eric的吗?就是昨天那位关女士的儿子?你见他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和他聊聊我们的感情问题。”
“……你说感情问题?”
夏婵停下手里的筷子,看向坐在对面的宋语冰,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摩挲着盘子边缘:“Eric只是我的普通朋友。我在国内出事后,通过他的帮助到t国暂时避风头。但是很显然,关夫人误会了我和他的关系,昨天甚至跑来禅修营大吵大闹……我觉得这样放任下去很不好,我知道他对我有那方面的期待,但是因为电影那件事,我现在焦头烂额,根本没心思谈恋爱,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在吊着他。”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又怅然道:“另一方面,我心里清楚我是不可能和hi-so在一起的,他母亲是那样的人,我实在不想嫁入豪门,受这份罪。”
她的语气、态度、动作都太自然了。
自然的真像是两个女性好友之间亲密谈心,分享自己和男伴的暧昧情愫。
如果宋语冰是第一次见她,那宋语冰绝对会被她表现出来的忧虑所感染。
夏婵是个好演员。
她一直是个好演员。
她并非科班出身,但第一次试镜就出演大荧幕女二号,并且一举斩获了知名电影节的最佳新人奖。
导演、媒体、和她合作过的艺人都多次夸奖她,说她一点就透,演技很生活化,她的痛苦、快乐、焦虑、伤感都表现得很真实,是那种会把观众带入戏的真实。
可是,宋语冰并非她的观众,也并非第一次见她。
所以宋语冰清楚地意识到,夏婵在说谎。
——她约Eric见面,绝对不是为了聊什么狗屁感情问题。这世界上没有一种感情问题,会让一个人一次又一次地舍弃生命。
夏婵和Eric之间,一定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存在。
可是为什么,夏婵要在宋语冰面前说谎呢?
那位激进又残忍的追求者,真的只是因为夏婵的美貌,才接近她的吗?
或者——宋语冰脑海中冒出了一个让她战栗的念头——Eric的家族以传媒立足,他会不会和电影洗钱风波有所关联呢?
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