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语冰在医务室里找到了秦曼。
秦曼身上的粗布衣服都被泥水弄脏了,脚踝也肿的像颗桃子,但她精神倒是不错,嘴里叼了根棒棒糖,正盯着一位医护人员给她的脚腕包扎。
秦曼是在“逃命”时受伤的。追在她身后的保镖凶神恶煞,她吓得不行,激发了全部的潜力,一边尖叫一边往村子里冲。
她慌张得没有看脚下的路,结果被横生的树枝绊倒,就在她摔倒的那一刻,“援兵”
从天而降——夏婵和Dina同时出现,禅修营里的其他营员也没有旁观,全都跑出来保护了她。
秦曼承认,她在那一刻掉了不少小珍珠。
有好心人护送她到了禅修营里的休息处,营里没有专职的医生,但有一位营友恰好有医学背景。
那位热心营友又高又帅,一头半长的自来卷在脑后扎成一个低垂的马尾,看五官容貌应该有意法血统。
可能是吊桥效应使然,秦曼只觉得一股热意冲上了脸颊,让她熏熏然。她看到他小心捧起她的脚踝,先是轻触了几下,在确定没有骨折之后,他手脚麻利的用绷带和木板固定住了她的伤处。
“youaresoprofessional,”秦曼主动搭话,“areyouadoctorornurse?orinmedicalschool?”
那位意法美男子擡头,对她露齿一笑,说出了答案:“Iamnotadoctor,Iamaveterinarian。”
秦曼的字典里没有这个词,她只能用困惑的眼神求助宋语冰。
宋语冰也笑了。感谢她的好闺蜜,在经历过刚才那样激烈的生死追逐之后,她还能适时贡献出一个笑料,让宋语冰重回到这个荒诞的世界。
“他说他不是医生,”宋语冰解释,“他是兽医。”
秦曼:“…………”
为秦曼包扎好脚上的扭伤后,那位英俊的兽医又体贴地嘱咐了她几句,然后便离开了。
宋语冰扶起秦曼,以自己的身体作为拐杖,搀着她向着她们的小屋走去。
她们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路上,整个营里“戒备森严”。这个禅修营的氛围本来是平和、安静的,但外人的突然闯入,就像是给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炸弹,打破了这里长久以来的宁静。
营员们不论男女老少,自由组成小队,在村里巡视,保护着他们的共同家园。
她们走入熟悉的小木屋里,明明这里是这么简陋,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但秦曼却莫名觉得,这里给她的安全感远胜她这辈子住过的所有五星级酒店!
她单腿蹦着坐到自己的地垫上,摸出手机,立刻开始检索关于关夫人的信息。
这里信号非常差,一个链接往往要数分钟才能打开,秦曼越看越急。
这位“关夫人”,出嫁前闺名Maureen。娘家在英国颇有地位,传承爵位。但是有人深挖过她的族谱,贵族不假,只是近百年来早已沉寂,一家人守着一座年久失修的小城堡,很有经典名著里落魄贵族的味道。
现任关氏掌门人关耀明年轻时在英国留学,与她一见钟情,很快步入婚姻殿堂——但有另一种说法,说关耀明和其夫人的婚姻,纯属商业联姻,她的家族图钱,他的家族为名。若放在商场上来说,这就像是根基不稳的新兴企业收购一家老牌夕阳公司,不过是为了借壳上市。
婚后两人多年未育,很不容易才有了Eric这个儿子。因为Eric年纪是同辈中最小的,T国本土的产业大多掌握在其他堂兄手里,Eric近几年一直深耕海外市场,直到今年才回T国发展。兄弟几人感情不和,剑拔弩张,几乎摆在了明面上。
以上种种,都是T国本土的吃瓜群众扒出来的。从这点来看,不论哪个国家的网友,都对这种豪门密辛充满兴趣。
“网上关于关家的资料就这么多na。”秦曼就像生在瓜田的猹,东跑跑,西闻闻,没一会儿就找到了一些陈年旧瓜。
此时,宋语冰正侧头望着窗外。
距离她们的房子不远处,有一座简陋但宽敞的木棚,几根立柱撑起茅草顶棚,围栏只有半人高,野花顺着围栏向上攀爬,极具自然气息。木棚虽然简陋,但面积足以容纳二三十人。
就这么一个四面漏风的木棚,居然是这座禅修营里最重要的“议事堂”。据说每个清晨,营员们都会在这里打坐冥想,每周还会有一次分享会。
除了以上两种用处以外,这座议事堂还能用来会见重要客人。
——关夫人毋庸置疑就属于“重要客人”。
“议事堂”里没有椅子,只有散落的地垫,关夫人姿势有些别扭地侧坐在垫子上,看来即使她嫁到T国数十年,依旧没有学会T国人的侧坐礼仪。
夏婵坐在她对面,两人之间的矮几上放着两杯茶水。关夫人嫌弃地看了一眼,并没有喝。
Dina守在“议事堂”外,双手背在身后,眼神警惕。一只体型大得夸张的蜥蜴蹲在廊檐下,甩着尾巴慢慢踱步,偶尔伸出长长的舌头,勾住飞过的小肉虫子。
至于关夫人带过来的四位保镖,神智清醒的两位站在Dina身边,另外两位还在昏迷的被扔回了车上。
棚内,夏婵和关夫人之间的气氛非常紧张,两人迟迟没有说话,眼神无声交锋。
她们两人的眼神一个高贵傲慢,一个矜持冷静。
宋语冰偏心极了,在她眼里,这就足以分出高下了。
“语冰,你说这个关夫人,到底是为什么而来的啊?她看起来对夏婵恨之入骨。”小木屋里,秦曼大开脑洞,开始起了一场单人角色扮演,“你说,她会不会不满Eric对她的迷恋,觉得这个小妖精勾引了自己的儿子?她今天的剧情就是甩出一张支票,然后说:‘这是五百万株,你马上离开我的儿子’!”
宋语冰道:“五百万株,不过是一百万人民币,你是看不起关家,还是看不起夏婵?”
秦曼改口:“那就五百万欧元,购买力高。”
宋语冰又道:“你的报价一下提升了四十倍,如果是我的话,我可能真会考虑一下。”
“如果你是夏婵呢?”
“……可我不是。”宋语冰摇了摇头,目光挪向木棚里。
她们所在的小木屋距离议事堂不远亦不近,她可以清晰地看到木屋内两个人的表情、动作,却听不到她们刻意压低的声音。
宋语冰也想靠近,但Dina阻止了她,坦言这件事是“夏小姐和关夫人的私事”,宋语冰只是一个第一天见面的外人,没有资格旁听。
从宋语冰的方向看去,她可以清楚看到夏婵脸上的种种神态:
刚开始,她气定神闲,对于关夫人的种种挑衅之词,只是一笑而过,既不反驳也不赞同;
但不知关夫人说了一句什么,夏婵的表情忽然一凝,眉头微微锁住,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错愕;
她这样的表情让关夫人以为抓到了她的什么把柄,语速变快,声音也变高了,隐隐约约有几句话飘了过来,大概是“Eric为了你……”“他的投资……”“你的电影……”
宋语冰竖起耳朵去听,可是关夫人的语速太快了,又是英文与T国语言夹杂,宋语冰只捕捉到几个有限的词汇。
从始至终,夏婵只说了寥寥几个字,而且她声音放得很轻,轻到除了关夫人以外,谁也没有听清。
可她说的那几个字,杀伤力无疑是巨大的。
关夫人恼羞成怒,直接拍桌站了起来,失态的向夏婵大喊:“Eric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不会让你这种肮脏的女人毁了他!”
关夫人的咆哮声几乎要传遍整个村子,原本守在门口的两个保镖迅速反应,顶着一张鼻青脸肿的脸冲进了棚内。
可是,关夫人的气焰只扬起来几秒,就迅速熄灭了——夏婵的膝上居然放着一柄木仓,只是之前有茶几遮挡,其他人都没有看到罢了。
那是一柄经典款P229木仓,枪身小巧,即使是手小的女生也能轻松掌握。夏婵姿态优雅地那柄上了膛的木仓拿到桌上,然后擡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关夫人。
“关夫人。请你搞清楚:毁了他的人,从来不是我。”夏婵语气淡淡,“而是你啊。”
溺爱使人盲目,骄纵让人疯狂。夏婵从关夫人身上看到了极度的神经质,而这种神经质也一脉传承到了Eric身上。
在那支已经上了膛的P229的威慑下,关夫人只能被迫咽下了所有的脏话。
夏婵扬声喊:“P’Dina!”
一直默默无声的Dina点了点头。
夏婵:“送客。”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关夫人当然不可能继续留在这里。她恶狠狠瞪了夏婵一样,然后高昂着头,像一只战败却又强撑硬气的孔雀一样,昂首走出了木棚。
村里原生态的泥土地显然不适合她脚上的高跟鞋,她每走一步,尖锐的鞋跟就要陷进土里。
只不过,关夫人即使丢掉她的高跟鞋,也不可能丢掉她的骄傲。她艰难且滑稽地远去了,她的保镖一路小跑跟在她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这一切宋语冰都尽收眼底。她迟疑了半分钟,最终还是离开她的小木屋,走向了那座空荡荡的木棚。
这座名为议事厅的木棚,简陋得还不如乡下做红白喜事时搭建的棚子。若是下雨,这里注定要漏雨。
正是这么简陋的木棚,夏婵却长久地、安稳地坐在其中,静静地思考着一些事情。
这是宋语冰第一次直观的感受到,什么叫做“蓬荜生辉”。
她停在夏婵对面,想了想,她也拉过一只坐垫坐下。
宋语冰不想学本地人那样跪坐,她干脆盘腿而坐,怎么舒服怎么来。
她低头看向面前的茶几,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原来她以为的茶并不是茶,而是夏婵之前提到过的葡萄酒。
那柄上了膛的P229就摆在两杯葡萄酒之间,黑黝黝的枪口正对着宋语冰的方向。
宋语冰强迫自己不去关注它。
“刚才那个人是谁?”宋语冰装作不认识Eric母亲的样子,问夏婵,“她看起来很凶,而且说的话也莫名其妙。”
夏婵回过神来,对她笑了笑:“抱歉,让你们受惊了,你的朋友怎么样?我看她好像伤了脚。”
“她没事,而且差一点就要在这里开展她的新一春了。”宋语冰把话题转回来,“夏婵,你在转移话题吗?刚才那个人是谁?”
夏婵没想到她如此刨根问底,只能勉强给出一个答案:“她是我……一个‘朋友’的母亲。很显然,她误会了我和她儿子的关系。”
“朋友?”宋语冰追问,“男朋友?”
“当然不是。”夏婵摇头,她不想深谈,圆滑地绕过这个话题,“没想到与冰老师也有这种八卦之心。我看你的小说,还以为你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生活圈子很小的作家。”
“我确实是。”宋语冰脱口而出,“可是和你有关的事情,我都想知道。”
“……”夏婵表情一怔。
宋语冰知道自己太心急了,找补一句:“……毕竟,你是我的女主角。我当然希望你一切安好,电影能顺利上映。”
“抱歉,”这是夏婵在短短几句话里,第二次道歉了,“因为我的缘故,《有风在追我》被无限期延期了。”
宋语冰立刻接话:“你说的没错,确实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我的第一步作品也不会被卡了这么久。”
夏婵有些意外。一般而言,当一个人主动承认错误时,另一个人总要客气客气说“不是的,没关系”。
但宋语冰如此“坦率”,坦言所有错误都在夏婵,夏婵虽然早有准备,但亲耳听到自己崇拜的作家居然埋怨自己,她的惊讶一时遮掩不住。
没想到的是,宋语冰话锋一转,继续说:“不过,我相信你。”
“……相信我?”
“对,我相信你是无辜的,被陷害的。但这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你是被陷害的。”宋语冰身子微微前倾,几乎要越过整个桌面,“所以,夏小姐,请你告诉我——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别人抓到了你的把柄,以此抹黑你、威胁你?”
……乃至,让她一次又一次的放弃生命?
夏婵没有说话。
长久的沉默。
两个人隔着桌子相望着,她们离得这样近,近到她可以清晰地闻到她身上的茉莉花香;她们又离得那样远,她们之间有一道天然的楚河汉界,宋语冰在这头,夏婵在那头。
宋语冰两只手撑在茶几上,她几乎要把自己整个人都送到河的那边,她不想其他,只想问问藏在兵马之后的将军,她究竟想蛰伏到什么时候。
宋语冰太过迫切,以至于忘了桌上还有一柄上了膛的木仓,稍有震动,就有可能走火!
直到夏婵垂首敛眸,拿起那柄木仓时,宋语冰才意思到自己刚刚居然在死神门前转了一圈。
夏婵把玩着那柄木仓,像是在和一个熟悉的老朋友打招呼。
“这是sigsauerpP229,国际十大经典木仓之一。在任何枪支合法化的国家,这都是最容易得到的一款。”夏婵语速平缓,不疾不徐,“9mm小口径,轻,后坐力小,方便藏在衬衣或者长裙下,弹夹最多只能放五枚子弹,但也足够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取人性命。”
说着,夏婵突然调转枪口,指向宋语冰的方向。
她的手指扣住扳机,握住枪把开玩笑似的上下点了点,宋语冰面上镇定,其实后背已经冷汗直冒。
但是,宋语冰要求自己不能露出一点怯意,她照旧“虎视眈眈”地望着夏婵,通过眼神传递自己的心意。
夏婵审视着她,审视了良久。
夏婵的眼睛好似两池清透的泉水,宋语冰在她的双眸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夏婵的枪口往下压了压,出乎意料地指向了桌上的葡萄酒。
然后——她扣下了扳机键!
宋语冰下意识地躲避了一下,但意外地是,她预料之中的枪械爆鸣声并未响起,只有一束火苗从枪口窜出,瞬间点燃了杯中的酒精。
“语冰老师,眼见不一定为实。”夏婵狡黠地晃了晃枪口还冒着烟的木仓,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木仓,而是一柄仿真木仓样式的打火机。“耳听也不一定为真。”
杯中之酒熊熊燃烧着,火焰灼烫。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搞错了因果关系。”
夏婵停顿了数秒,说出了那句积压在心头许久的话。
“没有人掌握我的把柄。——正相反,是我知道了一个本不该知道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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